第一节
织锦坊的清晨,总被“哐当”的梭箱声与“沙沙”的挽花声唤醒。自打推行“按序传作”与“分组承包”的新规,这柳树巷的青砖院落里,再没了往日的怠惰——进料组的王三每日辰时前必将煮练得柔滑的生丝送抵挽花组,李婶子带着挽花工们手指翻飞,按新花本拉动综线时,连纸捻摩擦的声响都透着齐整;织工们守着各自承包的织机,眼盯着经线开口,投梭的动作又快又稳,连平日里爱偷懒的学徒,都攥着梭子不肯歇手。
贾琏踏着晨露走进坊院时,二丫头正拿着个小竹尺,蹲在织机旁量刚织出的蜀锦。见他进来,她忙起身屈膝:“见过二爷。今日这匹‘石榴纹蜀锦’,是张织工他们组承包的,您瞧这花纹对齐得,连半根线都不差。”
贾琏俯身摸了摸锦面,指尖触到经纬交织的紧实,又捻起一缕纬线——是江南新到的上等熟丝,染的胭脂红浓淡均匀,在晨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不错,比上个月的料子强多了。”他抬头扫过院角的竹筐,里面叠着的织好料子比往日多了大半,“这几日的产量,比以前能多多少?”
“回二爷,”二丫头递过手里的账本,“以前每月最多织四十匹锦,如今新规推行一个月,已经织了八十一匹,而且废料少了九成。王工匠说,照这样下去,月底给工匠们发赏钱时,每人最少能多领五百文呢!”
贾琏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却没完全松快——方才他翻看二丫头的账本时,注意到外销的素缎只卖出去三十匹,比府内用的锦缎差了太多。他走到堆着外销素缎的角落,拿起一匹米白缎子,上面绣的还是十年前的“缠枝菊”纹样,花色暗沉,连边缘的针脚都有些松散。
贾琏叹了口气,把素缎样片扔在案上。
自上月织锦坊推行“分组承包”,府内用度的锦缎产量翻了倍,可外洋订单却始终寥寥。林之孝从泉州带回的消息说得明白:番商们如今偏爱“鲜活灵动”的纹样,江南商号卖得火的“异兽纹”,皆是线条圆润、颜色鲜亮的路数。
他心里早有定计——要做“国风新样”,把记忆里“喵不可言”那只猫儿的模样化进纹样里,借传统工笔藏住几分灵动,可府里的画工们惯画的刻板花鸟,竟没一个能有那股漫画的“憨态”。
贾琏俯身,从笔筒里抽出支细毫笔,蘸了点淡墨,刚刚在空白绢纸上轻轻勾了几道弧线,约莫像是蒂蕬猫的样子了,但画到一半,笔锋却顿住了:他记得“喵不可言”的猫儿额间有枚花钿,得有精致的纹样,还得和“黄色小鸭斗篷”相衬,却不知如何用传统工笔体现那份现代漫画的灵动。
贾琏也犯了难——他终究不是画工出身,只能说清模样,却不会技法。
第二节
正琢磨着要不要让林之孝去寻个懂新样的画匠,忽听得画房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跟着是二丫头的声音:“尤二姐姑娘,您怎么来了?是尤大奶奶有什么吩咐吗?”
贾琏抬头,只见门帘被轻轻掀开,走进来个穿月白绫裙的女子。她约莫十**岁,鬓边簪着支银海棠簪,簪头的珍珠随着脚步轻轻晃,手里提着个青布小包袱,正是宁府尤氏的妹妹尤二姐。见了贾琏,她连忙屈膝行礼,声音柔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见过琏二爷。家姐让我来送新的染布方子,说是上个月您要的‘苏木染大红’的法子,她寻着了。”
说着,她把包袱递过来,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案上的绢纸,落在贾琏那只没画完的猫儿上。
不知是好奇还是顺口,她轻声问了句:“二爷这是在画新纹样?这猫儿的轮廓,倒怪讨喜的。”
贾琏见她眼神落在纹样上,心里忽然一动——前几日听尤氏提过,尤二姐自小跟着母亲学工笔,宁府后园那架“百鸟朝凤”屏风,去年被风雨损了雀羽纹样,便是她补画的,连老画匠都夸她“晕染得活”。
他索性把笔递过去:“二姐懂画?不瞒你说,我想画个‘黄鸭斗篷猫儿’的纹样,送外洋番商,这猫猫的额间花钿总画不好——要圆,要精致,还得配得上那斗篷的软乎劲儿,你要是不嫌弃,帮着瞧瞧?”
尤二姐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贾琏会让她动手。她看了眼案上的画工们,见众人都没反对,才轻轻接过笔,指尖触到笔杆时微微顿了顿——许是有些紧张,她先把笔在砚台里顺了顺,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猫儿轮廓,轻声问:“二爷说的‘花钿’,可是像姑娘们贴的‘眉间俏’那样,小巧却显灵气?若是配黄斗篷,用朱砂调点胭脂红,许是更鲜活些。”
“正是!”贾琏眼睛一亮,“还要在花钿边缘晕点淡红,别让颜色太实,像刚点上去的胭脂,透着点软气。”
尤二姐点点头,没再多问,先取过一张新的素色绢纸铺在案上,又用镇纸压好四角。她挑了支兼毫笔,先蘸了点清水,在砚台里调了调——不是直接用朱砂,而是取少量朱砂,掺了点胭脂红,又滴了两滴清水,慢慢揉开,直到颜料变成温润的“朱膘色”。画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蹭过砚台的“沙沙”声,张画工和李画工都凑过来看,连贾琏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她笔尖轻落,先在猫儿额间画了个比铜钱还小的正圆——不是用直线硬勾,而是用“点描”的法子,笔尖轻轻点出轮廓,再用淡朱红晕开,让那圆形边缘透着朦胧的软气;接着,她换了支更细的狼毫笔,蘸了点浓些的朱砂,在圆中心点了个极小的圆点,又在圆点周围轻轻勾了四片花瓣——不是写实的牡丹,而是简化的“四瓣花”,线条细得像蚕丝,却根根分明。
“这是……用了‘游丝描’?”李画工忍不住低呼,“二姐竟能把游丝描用在这么小的花钿上,既显精致,又不抢猫儿的灵气,挽花时只要把花瓣纹的线条留粗些,定不会断纸捻!”
尤二姐没回头,只专注地补画斗篷。她取来石黄和鹅黄,按“七分清水、二分石黄、一分鹅黄”的比例调好,笔尖蘸了颜料,却不是直接涂画,而是用“晕染”的法子:先在绢纸上轻轻涂出斗篷的半圆轮廓,再用干净的笔蘸清水,在轮廓边缘轻轻扫过,让颜色自然过渡,像真小鸭的绒毛那样,从深黄到浅黄慢慢晕开;斗篷的波浪边也不用锯齿纹,而是用“点染”画出细碎的小弧线,每道弧线都带着淡淡的晕光,似风吹过时绒毛微微颤动。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一只裹着黄鸭斗篷的猫儿就活在了绢纸上:圆滚滚的身子透着软气,额间的四瓣花钿朱红温润,黄斗篷的绒毛边似能掐出水来,连猫儿的眼缝都用淡墨勾得弯弯的,像刚睡醒时带着笑意。贾琏凑过去细看,只见那花钿的游丝线条虽细,却都留了足够的“捻位”,挽花时只要按线条编纸捻,断不了;斗篷的晕染处颜色虽淡,却透着石黄的光泽,织出来定能显质感。
“这……这就是我要的纹样!”贾琏忍不住拍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二姐,你这花钿画得妙啊——既像姑娘们贴的‘眉间俏’,又藏着股灵气,配这黄斗篷,活脱脱,妙不可言!”
尤二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把笔搁回笔筒,手指轻轻蹭了蹭绢纸边缘,小声道:“二爷过奖了。我只是胡乱画着,没成想竟合了二爷的心意。”
张画工凑过来,指着花钿的游丝纹:“二姐,您这线条留得太巧了!若是画得再细些,挽花时纸捻易断;再粗些,又没这‘纤巧’的意思,您怎么就拿捏得这么准?”
尤二姐抿唇笑了笑:“以前在家画‘眉间俏’纹样时,母亲总说‘工笔要藏锋’,线条再细,也得在收尾处顿一下,留些余地。这花钿的游丝纹,我就在每道花瓣的末端多顿了半分,挽花时纸捻就能吃住力了。”
听到张画工的话,贾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不仅纹样“神似”,还兼顾了织锦的工艺,这正是他要的“国风新样”!
他拿起绢纸,对尤二姐道:“二姐,不瞒你说,我正想在织锦坊立个‘花本组’,专门管新纹样的设计。你画得这么好,又懂挽花的门道,不如就来当组长,月钱按府里上等画工算,每月八百文,若是纹样卖得好,还有额外的赏钱——你愿意吗?”
尤二姐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她自小跟着母亲学画,原以为嫁入宁府旁支后,只能围着灶台转,没成想还能有机会靠画工凭自己本事吃饭。
她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屈膝时腰弯得格外低,声音都带了点颤:“二爷……真的愿意让我管花本组?我……我怕做不好,误了织锦坊的订单。”
“你做得好!”贾琏打断她,把笔塞回她手里,“方才你画花钿时,连‘挽花不断纸捻’都想到了,比我还细心。往后花本组就归你,再挑两个心灵手巧的小丫鬟跟着你学,画好的纹样你先过目,再给我看,出不了错!”
旁边的二丫头也凑过来笑:“二姐,您就应了吧!有您这手艺,咱们织锦坊的新纹样定能卖,到时候工匠们的赏钱都能多领些,大家都得谢您呢!”
尤二姐看着案上的猫儿纹样,指尖轻轻拂过那枚朱红花钿,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不用再依附旁人,能凭着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荣国府里挣得一席之地,这是她所愿意的。
她当着众人的面,郑重地屈膝行礼:“谢二爷恩典!我定当尽心竭力,画出最好的纹样,不让二爷、不让织锦坊的兄弟们失望!”
贾琏见她应了,心里松了口气。他拿起那幅纹样,对张画工和二丫头道:“快,按这个纹样编花本,先用最好的明黄熟丝织匹样料。二丫头,按这纹样做花本,先织一匹样料出来,我要送到老太太跟前瞧瞧。”
张画工连忙应着,小心翼翼地把纹样收起来,仿佛那不是张绢纸,而是稀世珍宝。
贾琏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国风新样”的路子走对了——不仅能让织锦坊打开外洋销路,还能寻到尤二姐这样的良才,往后府里的进项,总算有了盼头。
俗话说“开源节流”,一体两面,之前,林之孝和凤姐总把眼光钉在“节流”上,错是没错,但“节流不开源”,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第四节
两日后,样料织成那日,贾琏特意让林之孝用青缎包好赶紧送来,贾琏亲自带着去了荣庆堂。
贾母正坐在炕上跟王夫人、薛姨妈说话,见贾琏进来,笑着招手:“琏儿来了?快过来,刚你姨妈还夸你最近把织锦坊整理的有声有色,动静不小,还说织锦坊许久没出新料子了,等出了新花样,给史大姑娘做件披风呢。”
贾琏赶紧走上前跪下请安,然后把青缎包递到贾母面前:“老祖宗看看,这是织锦坊新织的样料,您瞧瞧合不合心意?”
贾母打开包裹,看到那明黄锦缎上的猫儿纹样,眼睛顿时亮了:“哎哟!这猫儿画得真俊!你瞧这斗篷,跟真的似的,还有这眼睛,像是要从锦缎上跳下来似的!”她伸手摸了摸锦面,又捻了捻丝线,“这料子也厚实,织得紧实,比宫里送的蜀锦还强些!”
王夫人凑过来看了,也赞道:“这纹样新奇,颜色也鲜亮,史大姑娘穿肯定好看。琏儿,这是府里画娘画的?”
“回母亲,是宁府尤二姐姑娘画的。”贾琏回话,“前几日她来送染布方子,我见她画工好,便请她帮着设计纹样,没想到竟画出这么好的样子。”
薛姨妈笑着道:“想不到这尤二姐倒是个有才华的。若是能多画些纹样,咱们府的织锦坊定能兴旺起来。”
贾母点点头,也笑着把样料递给旁边的鸳鸯:“收好了,明日让针线房的人来取,给史大姑娘做件披风,再给黛玉、宝钗各做条帕子,让她们也高兴高兴。琏儿,你真中用。”
贾琏躬身应道:“孙儿分内之事。”心里松了口气——贾母的认可,便是给新纹样定了调子,往后推行起来也少了阻碍。
从荣庆堂出来,贾琏心情极好,又折回织锦坊,想把贾母夸赞的事告诉尤二姐与二丫头。
第五节
刚走到坊院的月亮门,就见廊下站着个人,穿的是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正是凤姐。她背对着他,手里攥着块帕子,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旁边的小丫鬟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贾琏见气氛拉到那么满,心里“咯噔”一下,定了定神,走上前陪笑道:“奶奶怎么在这儿?”
凤姐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却还是强扯出个笑:“我倒是想来瞧新料子,可有些人眼里只有——新——纹样,连家都快忘了。”凤姐故意把“新”字拉得很长,众丫鬟憋着想笑出来,又没有人敢笑。
凤姐说着,一双丹凤眼,扫过眼睛看不到的织锦坊的方向,“听说,这尤二姐姑娘,画的纹样好极了?二爷倒是好眼光,能寻着这么个‘有才华’的人。”
这话里的酸意,贾琏听得出,都快要把整个荣国府浸没了。他知道要是凤姐醋意上来了,若是硬辩,反而会更糟。他放缓语气,上前一步,声音放低,笑着说:“奶奶这话说的,我往织锦坊跑,还不是为了府里的进项?再说了,那尤二姐姑娘只是个画纹样的,她做的事儿尽是些工役劳作之事,哪里值得奶奶一提。我清清白白,一门心思,可都在奶奶身上啊。”说完笑吟吟的就要拉王熙凤的手。
“清清白白?”凤姐冷笑一声,啪的一声,拍打开贾琏伸过来的手:“听说你与她凑在一块儿看纹样,头挨着头,连丫鬟都不敢近前。你说是不是?”
贾琏一听,赶紧道:“岂有此理,我看哪个畜生胡说八道,我打烂他的狗嘴。”凤姐又说:“琏儿,我是你的嫡妻,这府里的家我替你当,你倒好,整日跟别的女子待在一处,眼里还有我这个奶奶吗?”凤姐说完,眼圈微微泛红——倒不是真的怨贾琏与尤二姐有私情,更多是觉得自己当家不易,贾琏却不与她多商量,反而常与外人亲近,心里委屈。
贾琏一听,满脸通红。“琏儿”这个称呼向来是贾琏和王熙凤在夫妻闺房之内偶尔才用的称呼,居然王熙凤公然说出来。丫鬟们个个都眼带笑意。
贾琏正想解释,忽然见平儿从院外走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了两人,连忙走上前,笑着打圆场:“二奶奶,二爷,你们怎么在这儿站着?老太太让人来问,新料子什么时候能织好,说想给宝二爷也做件马褂呢。”
这话既提了贾母的吩咐,凤姐果然收敛了情绪,接过平儿手里的食盒,打开来,里面是两碟点心:一碟桂花糕,一碟杏仁酥。“我听平儿说,你今日没吃早饭,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你快尝尝。”她说着,把食盒递到贾琏面前,语气虽还有些生硬,却已没了方才的冷意。
贾琏知道这是凤姐服软的意思,连忙接过食盒,拿起块桂花糕,一边走,一边塞进嘴里:“还是奶奶疼我,这桂花糕真甜。”凤姐嗤的一声笑出来,口里骂道:“有那么饿吗?边走边吃的,吃小心嗝肚子。”
到了内堂,贾琏对凤姐说:“说正经的,不但老太太吩咐的,我尽快安排织造。下午收到大舅哥来信,他下月去泉州,说是要处置胡商和夷商的难事,这边问我是否去泉州一聚。我急着给老太太请安,还没来得及把信给你看。”
说完把信递给凤姐,说:“我已经吩咐了他们全力赶造第一批样货。做出来后,我和林之孝亲自往泉州一趟。”
凤姐接了信,也不看。
她和这个大哥王仁感情从小淡薄,向来就觉得这个大哥不靠谱,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时写信给夫君,还相约在泉州聚会,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事,肯定属于到什么难题,或者伸手要借银子的多。
于是凤姐看贾琏淡淡的道:“你们大老爷们的事,我没空管,也管不来。你也别光顾着外面的事,家里的事也得上心。隔两日是邢夫人的生辰,家宴和礼单我已经安排好。明儿个一早,你别忘了去给她请安。”
“有劳奶奶了。”贾琏连忙应道。
凤姐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平儿走了。
第六节
次日早上,尤二姐正在隔间里画新的纹样,见贾琏进来,就连忙起身:“二爷,您来了?可是老太太那边有消息了?”
“老太太很喜欢新纹样,还让给史大姑娘、林姑娘她们做衣裳呢。”贾琏笑着把贾母夸赞的事说了,又提了泉州锦缎的事,“二姐,接下来要辛苦你。”
尤二姐闻言,眼里满是干劲:“请二爷放心,我定尽力,不耽误织造。能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为府里出力,我已经很感激了。”她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坚定,“我不想靠旁人养活,能凭着自己的画工吃饭,才觉得踏实。”
贾琏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越发赏识——这尤二姐不仅有才华,还有主见,不像府里有些女子,只想着攀附和依附男性。
他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很好。往后织锦坊的花本设计,就全靠你了。我已经跟林之孝说过,在坊里给你立个‘花本组’,你当组长,再挑两个心灵手巧的丫鬟跟着你学,往后就算你不在,也有人能接着画纹样。”
尤二姐大喜,连忙躬身行礼:“谢二爷提拔!我定当好好教她们,不让二爷失望!”
第七节
不几日,第一批五十匹新纹样锦缎终于织成。
贾琏让人装了两匹最好的,一匹送到荣庆堂给贾母,一匹送到正堂给凤姐。
贾母见了,又赞了一回,还让鸳鸯取了十两银子,赏给织锦坊的工匠们。凤姐拿着锦缎,摸了半晌,对平儿笑道:“这尤二姐倒真有几分本事,这纹样织在锦缎上,比画的还好看。”
平儿连忙笑道:“二奶奶说得是。二爷也是为了府里好,如今织锦坊兴旺了,您当家也能轻松些。”
凤姐白了她一眼,却忍不住笑了:“你啊,就会替他说话。罢了,只要他心里有这个家,不做出格的事,我也懒得管他。”
夜里的卧房偏厅,烛火燃得正旺,映得满室暖黄。八仙桌上摆着四样精致菜肴:蟹粉狮子头炖得酥烂,汤汁泛着油光;水晶肘子切得厚薄均匀,裹着透亮的冻;还有两碟清炒时蔬,一碟嫩笋,一碟豆苗,都是凤姐特意让小厨房按贾琏口味做的。桌角放着只紫釉暗花酒壶,旁边两只白瓷酒杯,杯沿还沾着刚烫过的水汽。
贾琏刚从织锦坊回来,身上还带着些丝绒的细屑,换了件月白绫袄便往这边来。掀帘进门时,见凤姐正坐在圈椅上,手里摩挲着块青缎料子——正是新织出的“黄鸭斗篷猫儿”样料,明黄的底色上,猫儿额间的朱红花钿泛着温润光。
“回来了?”她笑着起身,给贾琏倒了杯酒,“今日新锦缎织成,是件大喜事,咱们得喝一杯。刚让平儿去烫的酒,是你去年存的女儿红,正好配这狮子头。”
贾琏接过酒杯,与凤姐碰了碰:“都是托奶奶的福,若不是奶奶支持,织锦坊也走不到今日。”
凤姐白了他一眼,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少跟我贫嘴。往后你去织锦坊,也得跟我说说,别总让我从旁人嘴里听消息。”
“知道了,奶奶。”贾琏笑着饮下杯中的酒,心里觉得温暖——这红楼世界的日子,虽有勾心斗角,有醋意纷争,却也有这样的烟火气。
贾琏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样料摸了摸,锦面紧实,猫儿的斗篷晕染得层次分明,连花钿的四瓣纹都织得清晰:“这料子织得好,明日带两匹去泉州,可得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
凤姐点点头,平儿给两人斟上酒,然后就出去了。
凤姐只捏着酒杯沿,眼神里透着几分愁绪:“泉州的事,你多费心。”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收紧,“你前几天跟我说王仁你来信约你在泉州一聚,这事儿,我今儿个探听清楚了。昨日家叔王子腾打发人来,说他在泉州欠了胡商的钱,数额还不小——欠的是葡萄牙商人佛朗士,估计王仁请你在泉州见面,**不离十就是这事儿。”
贾琏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问道:“欠了多少?”
“两千两白银。”凤姐声音压得低了些,“家叔说,大哥去年跟佛朗士合伙做香料生意,本想赚笔大钱,没成想香料在海上遇了台风,船沉了大半,不仅本钱赔了,还欠了佛朗士的货款。佛朗士催得紧,大哥没办法,托了家叔来求咱们——说要看王家和贾家的情分上,让你在泉州见佛朗士时,为他担保一下,宽限些时日,或是先替他垫上一部分。”
贾琏没立刻回话,只端着酒盏抿了口。
他知道王仁是凤姐的亲大哥,虽是皇商,却向来不成器,好赌又挥霍,只是没料到竟欠了这么多。正琢磨着如何回应,却见凤姐忽然红了眼眶,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其实我早知道他不成器。咱们王家,表面风光,内里的难处只有自己知道。”
贾琏心里叹息一声:我贾家何尝不是?
王熙凤放下帕子,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酒液沾湿了唇角,却顾不上擦:“我爷爷在世时,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粤、闽、滇、浙的洋船货物,哪样不是经他的手?那时候,胡商来朝,都得先到咱们王家递拜帖,西洋的香料、洋布、自鸣钟,宫里用的大半都是咱们王家采买的。我父亲是长子,本该接爷爷的差事,可他身子弱,三十岁就去了,后来才轮到家叔王子腾。”
凤姐的声音慢了些,带着几分回忆的怅然:“家叔能有今日的地位,一半是靠自己争气,一半也是沾了爷爷的光。可大哥不一样,他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爷爷在世时宠得没边,长大了只会挥霍。以前在京城,他就常跟人赌钱,输了就来跟我要,我没少替他填窟窿。后来家叔让他去泉州做皇商,本想让他收收心,没成想他更野了,竟敢跟胡商做那么大的买卖,还赔得底朝天。”
贾琏静静听着,这才知道王家发家的根由——凤姐口中“爷爷管洋船货物”,是实打实掌着对外贸易的命脉。
“我这个大哥浑,”凤姐咬咬牙,又斟了杯酒,眼神却亮了些,带着几分倔强,“可他终究是我大哥,是姓王的人。家叔说,佛朗士虽和气,却最看重银钱,若是不还,怕是要闹到官府去——咱们王家如今靠着家叔在朝里的地位,若是出了这等事,颜面无光不说,还可能连累家叔。琏儿,我知道咱家难,织锦坊刚有起色,府里进项也不丰,可王家和贾家唇亡齿寒,你看咱们能不能帮着也想想办法?”
她说着说着,声音软了下来,往日里当家主母的干练少了几分,多了些女儿家的委屈。
贾琏看着心里软了:“你别着急。我去泉州,本就要见大舅哥,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事包在我身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大舅哥的面,总要看王家的面。钱财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就是银子吗?多大的事儿?大不了,往后慢慢填回去就是了。”
凤姐没想到他竟这么说,眼眶都红了,起身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琏儿,我知道你近来为织锦坊的事操透了心,现在要还替我操心王家的事……以前是我不好,总对你发脾气。”
贾琏抬头,见她眼底泛着水光,烛火映在她脸上,竟比往日更显柔媚,心中一时大乱。
他连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端起酒杯掩饰着慌乱:“咱们两夫妻,王家的事就是我的事,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我此去泉州,难免一头半个月,府里的事还要奶奶操心呢。”
就在这时,门帘被轻轻掀开,平儿端着一碟刚热好的桂花糕走进来,见两人都没说话,便笑着打圆场:“二爷,二奶奶,这桂花糕是小厨房刚蒸的,还热乎着呢,您二位尝尝?”她把碟子放在桌上,眼角扫到凤姐微垂的眉眼,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待贾琏拿起块桂花糕咬了口,平儿才凑到凤姐身边,小声道:“二奶奶,前几日清虚观的清源道姑来府里给老太太请安,说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宜祈福、合缘,不如请道姑来咱府里做场求子法事,一是为二爷去泉州求个平安,二是……也为咱们府里求个顺遂。”
凤姐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清源道长是清虚观的高人,不仅会祈福,还懂些“合缘”的门道——往日里府里有丫鬟想求姻缘,都爱去请她看日子。平儿这是借着祈福的由头,想帮她拉近和贾琏的关系。
她眼睛亮了亮,却没立刻应,只看向贾琏:“二爷,下月初三你若是能从泉州回来,咱们便请清源道长来做场法事,给你求个平安符,也给织锦坊求个兴旺,你看如何?”
贾琏没多想,只觉得是寻常祈福,便点头道:“好啊。我尽量早去早回,若是赶得及,便陪你一起去清虚观。”
凤姐心里一喜,脸上却依旧平静,只拿起酒盏对贾琏举了举:“那我先祝你此去泉州顺顺利利。”
贾琏也举起酒盏,和她碰了碰:“借奶奶的吉言。请奶奶安心。”
酒液入喉,带着女儿红的醇厚,凤姐看着贾琏的侧脸,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了——不管是为了王家,还是为了她自己,贾琏近来的担当,都让她觉得这夫妻同心的日子,或许真的不远了。平儿站在旁边,见两人气氛缓和,悄悄松了口气,又给两人添了些酒。
夜渐渐深了,烛火也弱了些。贾琏起身说要回书房整理泉州的贸易清单,凤姐只好叮嘱道:“路上小心,到了泉州马上派人给家里报平安。”
“知道了。”贾琏应着,转身掀帘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凤姐对平儿笑道:“还是你机灵。那清源道姑,你明日就去清虚观叫来,我有话问她。”
平儿笑着应道:“奴才晓得了,二奶奶放心。”
凤姐拿起桌上的“黄鸭斗篷猫儿”提花织锦的样料,指尖拂过猫儿额间的花钿,嘴角忍不住往上弯——她等着贾琏从泉州回来,等着那场祈福法事,更等着他能真正明白她的心意。
偏厅的烛火依旧暖着,映得那明黄的锦缎,像藏了满室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