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第 1 章

作者:风若有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永和七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更萧瑟些。连绵的冷雨敲打着宫墙上的琉璃瓦,顺着飞檐滴成一幕珠帘。


    坤宁宫东侧的锦瑟轩里,几个小宫女正围着炭盆窃窃私语,话里话外,都绕着今日早朝上那桩大事。


    “听说太子殿下提议加征三成赋税治水,惹得江南道御史们联名上书呢……”


    “慎言!”年长的宫女急忙打断,眼角瞥向窗外伫立的身影,“主子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窗外海棠树下,七公主萧清璃静静站着。雨水浸湿了她半旧的月白襦裙,她却浑然不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今日是母妃的忌辰,可这深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记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五岁那年,母妃被一纸“巫蛊厌胜”的罪状赐死,她跪在乾清宫冰冷的石阶上,听着里头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一夜之间明白了何为天家冷暖。


    从那时起,她便知道,在这吃人的地方,无权无势便是原罪。


    “公主,仔细着凉。”一件半旧的靛蓝斗篷轻轻落在肩头,是自幼照顾她的嬷嬷。


    萧清璃回首,望进嬷嬷担忧的眼中,勉强弯了弯唇角:“不妨事,我再站一会儿。”


    她需要这冷雨浇醒自己,更需要时刻谨记那份刻入骨髓的恨与不甘。


    母妃冤死的真相如同暗夜中的烛火,灼烧着她的心,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一定要得到。唯有如此,才能为母妃正名,才能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雨幕中,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太子萧清宸在一众内侍宫人的簇拥下疾步走来,华贵的明黄常服下摆溅满了泥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显然,他刚从御书房挨了训斥回来。


    瞥见廊下身形单薄的萧清璃,太子脚步一顿,满腔怒火似找到了宣泄口,语带讥讽:“七妹真是好兴致,这般天气在此赏雨。也是,清闲人有清闲福,不像孤,终日为国事操劳还要遭人非议。”


    萧清璃垂首,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只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太子殿下辛劳。”声音轻柔,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这般逆来顺受的模样,反而让太子觉得无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跟随的宦官们投来或怜悯或轻蔑的一瞥,很快,廊下又恢复了寂静。


    萧清璃缓缓直起身子,望着那一行人消失在雨幕尽头,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封的湖,湖底却燃着幽暗的火。今日朝堂之事,她已知晓大概。


    太子那般蠢笨粗暴的治水方略,除了激化民怨,毫无益处。而她,昨夜辗转反侧时,已思得一策:疏通为主,赈济为辅,更可效仿先贤,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筑堤坝,方能化害为利。


    只是,这策由何人、以何种方式递上去,还需细细思量。一步错,满盘皆输。


    与此同时,宫墙之外,镇国公府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镇国公世子谢珩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后,指尖划过一份刚呈上的密报,其上寥寥数语,却道尽了南方水患的严峻与太子的失策。他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目光锐利如刀。


    “世子,”心腹侍卫低声禀报,“我们安插在工部的人传来消息,太子一意孤行,怕是……”


    谢珩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窗外雨声渐沥,他的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的上元宫宴。那时他刚随父从边关回京,不喜宴席喧闹,独自离席醒酒,却在御花园的梅林深处,撞见了一个身影。


    月光如水,一树白梅下,那位传闻中怯懦无声的七公主,正对月焚香,低声祝祷。她以为四下无人,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抬起,里面盛着的不是惶恐,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坚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那一刻,冷硬如他,心弦竟被无声拨动。


    此后三年,他远在边关,却始终留意着京中关于她的零星消息。知她处境不易,知她如履薄冰。如今还朝,他亲眼见她如何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隐忍求生,那份坚韧与智慧,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备马,”谢珩忽然起身,取过一旁挂着的玄色大氅,“我去见见父亲。”


    他心中已有一计。水患策论,或可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既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又能……正大光明走到她身边的契机。


    两日后,一份署名“山野散人”的《治水三疏》悄然出现在镇国公的案头。疏中不仅详陈了“疏导、蓄水、固堤”三法并举之策,更提出了颇具远见的“以工代赈”之法,条条切中时弊,字字珠玑。镇国公阅后拍案叫绝,即刻呈报御前。


    皇帝正为水患焦头烂额,得此妙策,龙颜大悦,虽追问“山野散人”来历,镇国公却只含糊其辞,称是故交之后,隐逸之人,不便露面。策略很快被采纳施行,效果立竿见影,龙心甚慰,对献策之人更是好奇。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入深宫。萧清璃在锦瑟轩那方小院里,听着小宫女雀跃地讲述朝堂上新策如何得力,如何救了无数灾民性命,她只是安静地绣着一方帕子,上面几杆翠竹已初具风骨。


    无人知晓,那夜她窗前的灯火亮了彻夜,更无人知晓,那精妙三策,正出自这只执绣花针的手。她选择通过一位受过母妃恩惠、如今在宫外隐居的老尚宫,将策略辗转递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珩凭借在军中历练出的敏锐洞察,以及某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巧合”安排,隐隐猜到了那“山野散人”的真正身份。他心中震撼之余,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钦佩与……悸动。


    这日晌后,雨歇云散,天光微露。皇帝因水患得解,心情舒畅,特在御花园的临湖水榭设小家宴,一众皇子公主皆在列。萧清璃依旧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得仿佛一抹影子。


    宴至中途,皇帝目光扫过席间,忽然在萧清璃身上顿了顿,难得和颜悦色道:“清璃近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宫中伺候不尽心?”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汇聚过来。萧清璃心中一震,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惶然,起身垂首:“劳父皇挂心,儿臣一切安好。许是前几日贪凉,略有些咳嗽,并无大碍。”


    这时,坐在皇帝下首的谢珩,手持酒杯,状似无意地接了一句:“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如今水患得平,万民感念天恩。七公主仁孝,想必亦是为陛下分忧,心系灾民所致。”


    他声音平稳,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随口的场面话。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全了皇帝的慈父之心,又不动声色地替萧清璃解了围,更在不动声色间,为她博得一个“仁孝”之名。


    皇帝闻言,果然舒展了眉头,看向萧清璃的目光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和:“原来如此,你有此心,甚好。”


    萧清璃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飞快地抬眸瞥了谢珩一眼,恰好撞见他看似平静的目光下,那一闪而过的、极难察觉的维护之意。她心中警铃微作,这镇国公世子,为何三番两次示好?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不等她细想,三皇子萧清宇便笑着举杯,将话题引到了别处。席间再度恢复了表面的觥筹交错,只是暗流,已悄然涌动。


    宴席散后,萧清璃借口醒酒,独自沿着太液池缓步。秋夜的风已带寒意,吹在脸上,让她愈发清醒。谢珩的举动,超出了寻常臣子对一位失势公主的范畴。是试探,还是……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深邃的眼眸,心绪有些纷乱。


    正凝思间,忽闻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蓦然回首,只见月光下,谢珩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公主可是在思量,臣今日为何多嘴?”他开门见山,声音比夜风更低沉。


    萧清璃心头一凛,面上却强作镇定:“世子说笑了,清璃不知世子何意。”


    谢珩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他目光如炬,凝视着她:“那《治水三疏》,高瞻远瞩,非寻常腐儒所能为。公主以为,这‘山野散人’,能藏到几时?”


    萧清璃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他果然知道了!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以及那双骤然锐利起来的眸子,谢珩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赏与……心疼。他放缓了语气,几乎是低喃般道:“公主不必惊慌。臣,愿为公主前驱。”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萧清璃耳畔。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的眼神坦荡而坚定,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但她清晰地读到了其中毫不掩饰的……倾慕与守护之意。


    多年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受到剧烈冲击。信任他吗?一个手握重权的国公世子,为何要襄助一个毫无根基的公主?可若拒绝……他已然知晓她的秘密,这无疑是授人以柄。


    短暂的死寂般的对峙后,萧清璃听到自己冷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世子的话,清璃听不懂。夜色已深,告退。”


    她转身离去,步伐看似镇定,袖中指尖却已冰凉。背后那道目光,如影随形,直至她消失在宫墙拐角。


    谢珩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她就像一只受惊后却强装镇定、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兽,谨慎得让人心疼,也……聪明得让他心折。


    他知道,今夜之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翌日,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降下锦瑟轩:陛下感念七公主年已及笄,特恩准其出宫开府,另赐食邑三百户。


    这道旨意,在后宫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一位默默无闻的公主,突然得此恩宠,难免引人猜测。唯有萧清璃心中明白,这或许是父皇对那“山野散人”的另一种补偿,或许也夹杂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父爱愧疚,更或许……有那双深邃眼眸背后的推波助澜。


    开府,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摆脱这四方宫墙的束缚,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和力量。这是她迈向目标的第一步,至关重要的一步。


    然而,更重要的选择接踵而至。按照惯例,开府公主可在内务府列出的清单中选择一项产业或闲差作为日后用度来源。清单上,多是京郊的皇庄、收益稳定的铺面,或是宗人府、礼部某些清闲的职司。


    众人皆以为七公主会选个实惠的庄子或铺子,她却伸出纤指,点在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名字上——


    国子监。


    那个如今门庭冷落、几乎被人遗忘的破落衙门。


    “儿臣恳请父皇,允准儿臣协理国子监事。”她跪在乾清宫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声音清晰而坚定,“愿为父皇分忧,为朝廷育才。”


    满殿寂然。高坐龙椅上的皇帝愣住了,侍立一旁的宦官宫女们也面面相觑。协理国子监?一位公主?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而此刻,萧清璃低垂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两簇炽热的火焰。国子监,看似破败,却是天下文脉所系,寒门学子汇聚之地。这里,有她需要的“势”,更是她未来蓝图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她要在这里,播下第一颗种子。


    消息传到宫外,镇国公府书房内,谢珩闻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黑。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为更深沉的赞赏。


    果然是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


    他沉声吩咐门外侍从:“去查,国子监现任官员中,可有一位因言获罪、被贬黜的司业,名叫沈墨言的。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是,世子。”


    与此同时,锦瑟轩内,萧清璃摒退左右,独自立于窗前。夜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紫禁城巍峨而压抑的轮廓。


    她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质料普通的羊脂玉佩,是母妃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息。


    谢珩的突然介入,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遇与……变数。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通天阶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萧清璃缓缓握紧掌心。明日,当她走出这宫门,面对的将是另一番天地。国子监,将会是她真正的起点。


    而那个叫谢珩的男人……她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双深邃的眼眸。


    “同盟么?”她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如霜的弧度,“且看你,究竟有几分真心。”


    窗外,秋风卷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语,在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不再平静。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