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月洞门前,张震朗敛衽止步,回身施礼间广袖轻扬:“寒舍简陋,还望诸位不弃。” 言罢,他信手推开虚掩的梨木门,一缕芸草清芬混着沉檀烟色袅袅而出,厅堂景致随之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但见厅内梁架巍然(露明造),乌木椽檩如苍龙筋骨,盘踞穹顶。直棂窗格将暮色裁成数道金练,正落在花梨木直背椅上。魏明随众人绕过檀木螺钿山水屏风,迎面是一幅怀素狂草,墨迹如惊蛇走虺。他仰首细观,察觉这客房梁架虽承古法,家具却取新式,一旁青瓷冰裂纹瓶中斜插几枝残荷——这般陈设,恰似主人身在乡野而心存庙堂。
绕过主屏风,但见后方另以两扇碧纱小屏相隔,数间客卧次第展开。青衣侍婢垂首静立两侧。铜盆盛着热水,氤氲水汽漫过榻前药箱,一旁是早已备好的洁净衣物,柔软无声,静待取用。张震朗执手作别:"厨下已备薄膳,诸位先请更衣疗伤。"言罢缓步退出,梨木门合拢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魏昭几人相视无言,李文正欲开口,却见魏昭目光微转瞥向侍立的婢女,当即会意噤声。魏昭扶李半在胡床坐下,三指轻搭其腕间寸关尺。李文便领着魏明退至外间,甫踏入厅堂便瘫进花梨木直背椅中,脖颈后仰长叹:"今日这番折腾,真教人筋骨俱散。"魏明却无暇落座,只在厅中负手踱步,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时而指尖轻触屏风螺钿,时而以指轻抚架间古玩,眸中光彩流转,俨然个见猎心喜的少年。李文瘫坐于椅,扶额叹道:“且暂歇片时……终日驱驰,宁不疲耶?” 魏明好似没听到似的,转身蹦跳着凑到窗边,拍手笑道:“大师兄你看!这儿好好玩呀!要是我们能一直一直住在这儿,该多好呀!”话音未落,他又踱至那青瓷冰裂纹瓶前,魏明背身执起瓶中残荷,面上天真神色倏然褪去。他凝视枯荷脉络,眼底泛起与年龄不符的忧思:"张震朗此人...究竟是何来历?"指腹摩挲着干枯叶柄,"若说与张元春合谋,碾硙对峙时何必与族弟剑拔弩张?可方才前院那般恭顺姿态..." 李文起初尚能听见些许絮语,旋即意识涣散,再难支撑,不过片刻,竟歪在椅中双眸渐阖,呼吸也变得沉缓匀停。
里间烛影摇红,魏昭缓缓收回诊脉的手指,昏黄的光晕在他微蹙的眉宇间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他未多言语,只转身执起笔——那笔墨早已被张震朗体贴地备妥在床头矮几上。
“李姑娘脉象细软,如春蚕吐丝,”魏昭边写方子边温言道,“此乃卫气不固、营血稍亏之象。今日落水,寒湿之邪侵于肌表;兼之后背受创,致局部气血瘀滞。”他蘸墨时笔尖在砚台轻旋三周,继续道:“虽未见发热、厥逆等险症,然《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待我开一剂桂枝加附子汤加减,先固表祛湿,再议后续调理。”
李半虚弱地倚着隐囊,苍白的脸上勉强牵出一丝笑意。
窗外忽传来巡夜梆声,魏昭笔势微顿,复又落纸如飞:“李姑娘且宽心,此症尚在表浅。只是……”他抬眼看向她失血的唇,“今后七日切忌沾惹生冷,待我另配些活血生肌的膏药。”
写罢,他将药方递给一旁的侍女:“劳烦按方煎药,若缺哪味药材,但说无妨。”侍女细看笺上字迹,轻声道:“这些皆是府中常备,婢子这便去煎煮。”说罢躬身退下。
魏昭开启张震朗备下的药匣,指尖掠过琳琅瓷瓶,终取出一罐金疮药。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另一侍女嘱咐:“请用煮沸的艾草水为姑娘清洗创口。”目光转向李半时不自觉放柔,“须得反复涤净,再以此药外敷。”侍女恭敬接过药罐。
魏昭朝李半微微颔首:“李姑娘且安心疗伤,某在外间等候。”语毕,他取过一套洁净衣物与布巾,端起房中早已备好的铜盆热水,转身时将屏风仔细掩好,悄然退出内室。
魏明见魏昭从内室转出,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地扫视四周。见李文在椅上酣睡,堂内再无旁人,便悄然移至厅角。魏明接过魏昭手中的衣物、铜盆。魏昭解开半干的中衣,执布巾蘸着热水擦拭身上伤痕,水珠沿着脊背沟壑蜿蜒而下。
"你意下如何?"魏明声若蚊蚋,下颌微抬示意窗外。
"权宜之计,不得不从"魏昭拧干布巾,水流声掩住低语。
魏明心下明了——李半伤势沉重,荒郊野外确难妥善医治。魏明垂首绞着衣带,想起若不是自己执意要与魏昭同去发放粮药,李半或许不至重伤。虽心中歉疚,却知即便当时在场,也断不会为救她暴露真实情况。这般思量着,稚嫩面容掠过阴霾。
"只怕是,入彀易,脱彀难。"魏明说道
"静观其变。"魏昭从容擦拭肋间瘀伤,水汽氤氲中伤痕更显狰狞。
"那张震朗……你怎么看?"魏明问道
魏昭动作微顿,略作沉吟,方悠悠道:“非池中之物。”
"他与张元春当真同心?"魏明谨慎地看向魏昭
魏昭系衣带的手稍滞:"尚难断言。"新换的青绸直裰明显窄了几分,肩线紧绷,昭示着原主人清瘦的骨架。
魏明正要再言,忽闻门上响起三记轻叩,如雨打芭蕉。二人立即敛容,魏昭拂袖展襟,魏明已蹦跳着去够案上果脯,俨然又是那副天真模样。
“贵客,您吩咐的药已煎好了,请您查验。”门外传来婢女清越的嗓音。李文被这声响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坐直身子。
“有劳。”魏昭温声应道。
但见门扉轻启,一名垂髫小童推门而入,那婢女这才捧着螺钿木盘款款进来。盘中两盏邢窑白瓷碗宛如初雪凝脂,釉面流转着温润光华,衬得汤色愈发醇厚。碗边各置一柄银匙,匙柄镂着缠枝莲纹。
婢女敛衽躬身,莲步轻移时将裙裾拂得簌簌作响。她将托盘稳置于案几时,连碗中药汤都未曾晃动分毫。“贵客方才落水受惊,主人特命厨房煎了上好的姜葱饮”她声若碎玉,“请您趁热服下,驱散寒气,最是有效。”语毕垂首退至门边,连衣带垂坠的角度都纹丝不乱。
魏明静观婢女举止,心下暗凛:“这张郎君处事竟缜密如发,府中规矩更似京华世族。”赞叹之余,一股寒意悄然漫上脊梁——这般滴水不漏的做派,恰似幽潭难测其深。他不由攥紧袖中衣角,将稚童应有的懵懂神情又描浓三分。
魏昭执起银匙,先观汤色——浅黄者澄澈如琥珀,深褐者浓酽似琼浆。他俯身以掌轻扇药气,细辨其中桂枝的辛香与附子的醇厚。又以匙拨察药渣,但见切片厚薄均匀,炮制得法。
他分别浅尝汤药,舌尖掠过浅黄药汤时微微颔首,尝至深褐药汁则眉峰稍聚——此方中当归分量颇重,应是专为女子调经所设。遂对婢女温言道:“火候恰到好处,药材配伍亦见功力。”
言罢将浅色汤药徐徐饮尽,执起深色药碗行至屏风前,屈指轻叩:“李姑娘,药已煎妥,可否容某送入?”声如春风拂过竹帘,既守礼数又不失关切。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衣料窸窣声,似是李半正勉力整理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