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总是会对学生保留最后一点仁慈。
做完带教老师交待的活儿,抬头一看,
整个实习生角落早已人去灯灭,只剩主机风扇散热的余响还在飘。
隔壁的正式工区倒还是浓郁的咖啡味和噼啪键盘声混着,一张张绷得严肃的脸。
我成了这支松懈大军里唯一没抢到夺门卡的人,但又好像不能融入到紧绷大军里去。
我所在的这片区域,此刻空气好像凝固了,格外空旷安静。
目光滑过对面两个空荡工位,或许是被她们两个整理过了,或许已被保洁阿姨临幸过了,它们看起来很整洁,我默默捏了捏盯了一天屏幕后有点发僵的后颈。
开始慢吞吞把桌上乱七八糟的数据线缠好,资料归档…周围细碎的键盘敲击声此刻无比清晰响亮起来,每一声都慢得发沉。
等把最后一支无用的铅笔戳进书包侧兜,我再没有什么磨叽的理由,该下班了。
夏夜的空气像温吞水混着尾气味。公司大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黄昏最后的光还黏在高楼缝隙里迟迟不愿退场。
好一碗稀薄的天光色勾芡起的城市黄昏。
“接下来做什么…回家?”脑海里像刚开辟的磁盘内存一样空白。
我根本没有非要火速归家的理由,那里没有人等着我。
掏出手机。
“滴——”路边共享单车的车锁应声而开。
我翻身骑了上去,车身有点晃动,像刚来到陌生地方时胆怯的人不太适应的脚步。
车轮轧过柏油马路,城市的光在旁边飞快倒退成光流。
车子被带进沸腾的人声里时,才猛地惊觉骑进了附近的大学。
十字路口绿灯刚好亮着,潮水般涌出的学生人潮:
裹挟着青草汁味道的夏夜被身边叫嚷、电话铃声、炸呼人群卷成了团;
三五成群的身影像活泼音符跳跃在临街铺满小吃香气和不靠谱笑声的人行道上;
背包互相碰撞的声音、讨论考卷时拉高的嗓音响亮地搅动着空气粒子;
几个女生笑作一团尖叫着冲进奶茶店排尾……属于年轻人的高频生命脉冲就在这个空间炸得轰轰烈烈。
踩着单车慢下来穿梭在边缘,我几乎能感觉到那种扑面炸开的青春活力,撞得我又有点晕乎乎……心里漫起一丝无声的酸涩情绪——我也还是学生,我也有三个室友,但是现在我们好像都不在一个地方,再也不能一起打闹,一起商量着中午要吃什么。
在这个城市,有个人陪着,像他们这样侃侃而谈、互相打趣,该多热闹些?
车轮小心地避开地上一个小吃纸盒,碾着麻辣烫泡沫溜出来擦过叫卖声和火锅蒸汽的边缘地带。
越往前走是大学生活气息最浓的私有领地:
那些红底黄字的灯牌像鱼群一样塞满整条路旁林立的门面铺位:
麻辣烫油花噼啪溅起、烧烤铁板在烟雾缭绕里唱歌、奶茶摊糖果色霓虹灯一排排吐着泡泡、煎饼摊黄金轮盘在飞旋…无数刚逃离无聊的水课而来的年轻人在光线里交错穿行,人声鼎沸的光线把人融化……
这是我大学的复制品。
狼牙土豆都好似那样粗,又沾满调料,长沙臭豆腐和绍兴臭豆腐,我到现在也没分清区别,但是,我敢肯定的是,我大学附近的小吃街卖烤鸡腿的是阿姨,因为我每次路过都会买一个......
骑走过又一段灯火炽烈的区域,我走的更近了,
心里那些嘈杂食堂排档里快乐的喧嚣声突然聚集成了一张张具体的人脸轮廓。
一阵没来由的念头像气泡一样咕嘟冒起:
公司离学校这么近,她下班了,应该是要回学校的吧,那么她会在这里解决晚餐嘛。
她那人呵……会不会也是挤在人堆里蹿来蹿去打打闹闹,眼睛直勾勾地在给每一家窗台上挂着的食物牌子打分数,或者打鸡血似的拉着身边朋友抢位置吃?
香味有点淹没我的念头:她最爱吃的是肉夹馍……烤冷面……还是脆皮炸鸡排?
“……同学,买两个鱿鱼串尝尝呗?刚刷的酱!” 一个热情的声音把我从发呆中拽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晃荡到了街角一个烤鱿鱼摊的铁板前。摊主阿姨眼神精准地锁定我,手里捏着两串裹满鲜亮酱汁、表面滋滋爆着小油花、鱿鱼须焦脆卷翘的尤物,几乎是怼到了我的视线焦点上。
油晃晃的酱汁在鱿鱼最细的那个须尖 “要掉不掉”地悬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进下方铁板上腾起的、令人喉咙发痒的**烟雾里。
或许可能都不是,立格不爱吃这些呢?
那一瞬间,脑子的念头迅速沉了下去。
胃被烤串的香气顶得有点翻搅,但也没有想吃的**。
我抿了下嘴唇,飞快地摇了摇头,眼神都带着点“真不好意思耽误您做生意了”的闪烁:
“不…不了,谢谢阿姨…”
阿姨的热情笑容像开关切换似地、极其丝滑地就转向了旁边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哎同学你看看要几串?” 仿佛被那串鱿鱼的酱汁油花甩了一下,我只感觉自己在一种轻微的狼狈感中被抛出了人群。
我好像到现在也不爱一个人去这种小吃街。
我最终两手空空,像个笨拙的看客,自己怯生生地退了出来。
拧开出租屋的门,冰箱启动的嗡嗡声瞬间充斥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时间确实还早。
厨房一角那些簇新的“装备”,在窗纱透过最后点微光的笼罩下安静陈列着:一口瓦蓝锃亮、标签还没撕的平底锅;锅铲们整齐挂在吸盘挂架上,胶膜还粘着;几个米白瓷碗叠着;连调味罐的小木勺都有专属位置……
拉开冰箱门——扑面是冰箱特有的混合凉气。里面被层层叠叠地塞满了东西:
顶格里是码得如同砌墙般工整的鸡蛋;保鲜抽屉塞满了还挂着水珠的绿叶蔬菜;几大块用塑料袋紧紧包裹着的肉馅或鸡胸肉沉甸甸地坠在最底层……一种被物质强行填满的、略显“超现实”的丰饶拥挤扑面压来。
我父亲应该是知道我从来没有做过饭的,但是在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生活的时候,也只能这样笨拙且固执地,塞满每个小小的角落。
我撑着冰箱门站了一会儿,冷气拂过发烫的脸颊……确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心底有个模糊念头被凉气激得冒了个泡:
“要不自己做饭吧,这里的外卖也不见得好吃。”
我掂了掂手里那把小巧的上海青——青翠欲滴,沉甸甸的。
思路像写计划任务一样简单明了:“洗干净,丢锅里烫熟……撒盐?结束?”
目光又落到冰箱深处父亲带来的家乡香肠上,裹着浓郁油脂香和岁月痕迹的褐红色圆柱体。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好像每次切几段蒸透,切片就可以完成,这个也简单。
还有一角躺在保鲜盒里的浅褐色成品鸡蛋干,“切片…哦这要炒!切点辣椒一起扔锅里翻两下?”这个也不难!
两荤一素!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完美配置!
不得不说,虽然站在厨房像踩进陌生矿区一样有些脚滑,也是头一次知道炒锅这么重,一只手都拿不起来,但至少我的……抽象学习能力还在。
青菜被撕成一片一片地投入沸水里翻腾捞出,刀都没用上;腊肠和鸡蛋干的切片,我也不在乎多齐整多大小统一,只求别伤到我自己的手指;但是油在锅里噼啵噼里啪啦得跳着,被我翻炒得像一场小型地震……
折腾了快四十分钟之后,或许也有一个多小时?记不清了。
但至少我面前像模像样地多了三道菜。
我喜滋滋地掏出手机,“咔嚓!”45度黄金角度完美避开汤汤水水的战场狼藉,精准聚焦在菜上!
手指飞快点进“1 1=4”的家庭群里,图片插入。发送!
手指下打下一行掩饰不住、尾巴扬到天上的文字:“快看!我自己做的!”
叮咚!“母上”首先蹦出来:“哎哟~这个腊肠看起来好香!青叶子也挺整齐,做得太棒了!宝贝以后也可以在家开伙啦!”
叮咚!我爸的头像也跟着跳动:三个金灿灿、巨大无比的大拇指,排得整整齐齐。
我偷偷吸了下鼻子,有点堵,眼眶也好像被厨房热气暖得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