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时的新鲜感没几天就散了个干净。
办公室里行事匆匆的正式员工脸上难见笑容,课堂上学的知识跟手上干的活好像隔着一道鸿沟,下班回到那个窄小的出租屋,四面墙围着的孤独感就压了上来。这些东西在第一个星期就结结实实全尝了一遍。
晃了晃被工作塞得发昏发胀的脑袋,我点开了实习生群,这种热气腾腾的天气里,也只有这种群里格外闹腾,还保留着年轻人的活力。
有人在找校友,有人在寻求合租……这些都跟我暂时没关系。我一条条刷着屏幕,打发这不上不下的工作时间。
突然,“立格@产品部”这个新ID在一堆名字里跳了出来,心脏的跳动似乎毫无预兆地空了一下。
是她吗?那个“身材超好”的舞蹈队长?
说不清是被那个好听的名字勾了一下,还是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背影在脑子深处留下的一点模糊印痕起了作用。我盯着屏幕没动,努力做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手指却像是自己活过来似的,点开了那个头像,工作的社交软件总是没有分寸感,轻轻一点,无需通过,我们两的沟通桥梁就被搭建了。
“学姐,你好!”我看着那个头像,一大片绿,她一直都好爱绿色,我一字一句地敲下自以为镇定的开场白,“你也是新来的实习生嘛?”
——后来立格不止一次笑话我,说那个问题“蠢得让我当场怀疑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一股迟来的、混合着尴尬和自我嫌弃的烦躁涌了上来,连带着耳朵根都隐隐发热。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着她困惑又不得不回答时微蹙的眉头。
真他喵的,这活儿真是把人干糊涂了!
“你好呀,是的,我是产品部的立格,昨天刚入职的实习生。” 她的回复终于跳了出来。
还好,她回我了,我那条看着愚蠢无比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得到了一本正经的回答,她真的会认真对待每一件事,包括我的感情,后来的我对这一点理解会更深。
我点开对话框,看着上方孤零零躺着的那两条信息——我那句笨拙的开场和她这份简洁的自我介绍。屏幕上大片空白衬得它们格外突兀,一种微妙的窘迫感从心头冒出来。我飞快地把窗口最小化,任凭其他新涌进来的群消息把这块聊天框彻底压到底下去。
后来两三天里,那个小小的窗口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列表最底下,再没有任何新动静。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几天后。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立格和她的同伴拖着各自的办公用品,吭哧吭哧地把东西搬到了我工位的正对面。
放下东西没多久,她们就开始整理自己的新位置。立格的工位就在我的斜前方,和我就隔着一个不算太宽的走道。我们这个工位的布局确实有点特别,是一段U字形的排列。可能是因为我坐的位置处于U字底部略微靠后的位置,再加上我个子又比她高不少,所以只要我稍微抬抬眼皮或者偏一下头——动作很小,她那边根本注意不到——就能清楚地看见她忙碌的背影,以及她低头整理资料时……唔,那毛茸茸的圆脑袋,真的很圆,她后来跟我嘚瑟过她妈妈给她专门睡出来的小圆头。
眼看着她都快收拾得差不多了,好像还没想起来我这个“网友”兼新邻居。我吸了口气,终于点开那个被搁置在角落几天、积了灰似的聊天窗口,手指在小键盘上敲了几下,试图显得轻松自然:
“嗨喽嗨喽,你们搬过来啦?”(发送)
“叮咚!” ——这清脆的通知音在安静了些许的办公区显得格外清晰。它就响在我斜前方不到一米五的地方。
我的心跟着那声音莫名地悬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就粘了过去。
我看见她整理的动作在那个瞬间的确停顿了一下。她毛茸茸的脑袋从正在打开的某个箱子上方抬了抬,似乎确认了一下声音来源。
几秒钟后,聊天框刷新了。
“对呀,” 她的回复过来了,“我们部门那边在装修,刚好你们这边有空位,就让我们过来了。”
她正低着头把几本书塞进桌下的收纳盒里,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松了,顺着鼻梁往下滑了一小段。她用一根手指随意地把它往上推回原位——
这个抬头的动作,视线刚好捕捉到隔断那边我的目光——大概是因为刚才盯着这边的方向太明显了。
她没说话,只是自然地抿了抿嘴唇,算是露出了一个带着点工作感、但也不算冷淡的笑意。
然后她又重新低下头去,视线落回了自己的鼠标垫附近的键盘区域。
“叮咚。”
这次,清晰的提示音是从我自己的电脑扬声器里冒出来的。
我立刻点开那个才发送完没几秒就闪动起来的聊天窗口。
里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呀,你在这里啊。”
我没有回,或许是因为聊天会拖慢她的整理速度,或许是因为这对话着实没什么好回的,也或许是为了报复她,谁让她才看到我呢。
对面传来一阵纸张窸窸窣窣的轻响,伴随着抽屉开合的轻微咔哒声,持续了大约一分多钟,然后彻底安静下来——她的桌面整理似乎告一段落了。
“叮咚”
又一个清晰的提示弹出,这次是她主动给我发消息。
“我刚挪过来,还没摸清地方。麻烦问一下,这片区域的茶水间在哪个方向呀?”
她的措辞保持着友好的距离感。
我几乎是立刻把视线聚焦在面前的屏幕空白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努力让回复显得像是处理日常事务一样迅速专业:
“在你正后方,过去右拐就是。” 回复发送。
“好哒,谢谢。”
几乎是同时,斜对面响起清晰的“滋啦”一声——是办公椅的滚轮在地胶上摩擦的声音。那声音伴随着人影从隔断上方升起。
我把光标移到那个鲜红的未读标志上,稳稳地点了一下。那个小小的、扎眼的小红点瞬间消失了。
我强迫自己的目光焊死在面前冰凉的显示器上。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扭曲纠缠的花括号和等号,似乎每一行都在发出无声的咆哮。头痛,是一种熟悉的生理反应。
耳朵里只剩下键盘沉闷的“嗒嗒嗒”——那是我自己指尖落下的单调回声,被刻意放大到充斥整个听觉空间,像是铺开一层厚重的屏障。
外面的一切动静——
隔壁工位上隐约的谈话碎片?
远处某个角落的电话嗡嗡震响?
椅子再次痛苦的“滋啦”拖动?
轻盈的、不是我的脚步声?
我无比确定,我成功地做到了听而不闻,熟视无睹。
所以… …
直角转弯处,飞快地一闪而过的…… 白色的、柔软的织物衣角是什么?
等她脚步声靠近,而后再次陷入椅子滚轮的轻响与桌面物件细微碰撞的背景音里之后——我心里那根强行绷紧的弦,终于“铮”的一声,断了。
一种强烈的荒诞感猛地撞上来:
对面那个叫立格的女生,只是在做所有实习生都会做的事——占个新工位,整理东西,问个路,喝口水……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为什么坐在这里的我——一个想把自己毫不起眼地塞进拥挤办公室角落里的社恐——反而像是暗室胶卷一样,把所有经她微调过的光影细节,不加选择、层层放大、曝个彻底,徒然消耗着自己可怜的显影液剂量?
太不正常了。越来越离谱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很像一个不太正常的人。
指尖带着点放弃治疗的无所谓,鼠标停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聊天图标上,点开。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两秒,飞快打出一行不像自己能问的话:
“学姐?你是自己一个人过来实习的吗?”
发出去。
几乎立刻。
屏幕那端亮起“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哗啦。远远听见她放下水杯盖子的声音,然后是几下清脆的键盘敲击音。
“不是嗷,学姐?”
“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嘛?”这句带着明显的、真实的好奇。
我心口猛地一跳——称呼喊早了。
硬着头皮回应最无伤大雅的真相:
“啊,不是,我是隔壁市大学的。” 我是前几天在实习生共享名单里看到她的毕业院校信息。
“嗷嗷,”
“我跟我旁边的小伙伴一起来的,我们都是公司隔壁学校的,她是我大学室友。”
我对着屏幕上这几行字,信息意义消化中,手指还没想好怎么回应,或者根本不用回应?或许该识趣结束?
“叮咚。”
新消息干脆利落地撞开了屏幕。
“所以,”
“你是一个人来的?”
“叮咚。”——又是一条紧随其后,似乎怕我不明白它前一句话所指:
“那你要不和我们一起?”
“实习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