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至寒冬,朱雀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常。晨光如碎金般斜斜铺在青石板上,将昨夜的薄霜照得晶莹。巷口卖花担子的梅花还带着露水,香气被寒风一吹,丝丝缕缕地散开。往来人群纷来沓至,直叫人在这数九寒天里也生出一丝暖气来。
薛芸拢了拢身上天水碧斗篷,风帽边缘一圈银狐软毛蹭得脸颊微痒。她里头穿着一件粉蓝绫缎小袄,领口密密绣着缠枝玉兰,在曦微中流转着水波似的纹路。底下是月白综裙,行动间裙摆如静水微澜。发间一支银丝累珠蝴蝶簪,翅翼薄如蝉翼,其上缀着的淡蓝宝石碎光流转,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入这晨光里。
“姑娘,就这样溜出来不要紧吗?若被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因着天冷,若英整个人都裹在厚袄子里,脸皱成一团。
薛芸摇头,道:“无妨,她今日受邀赴宴不在府中。我们早些回去便不会被她发现了。”她眨了眨眼,笑道:“若英,过来些。”
若英依言照做,下一瞬便被捧住脸,整个人被冰到惊声:“姑娘——!”
薛芸这才笑着作罢:“好,不逗你了。饿了吗?前头好似有家馄饨,去看看。”
离着摊子尚有几步路便有香味扑鼻而来,薛芸来了兴致:“看来我们运气不错!”随即她加快脚步,拣了张掉漆的长凳坐下,掏出几枚铜钱来,朗声道:“老人家,来两碗馄饨。”
那老翁瞧着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寒冬里也只穿着一件单薄袄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个笑。他颤巍巍地从木桶里捞出馄饨,馄饨皮薄如蝉翼,透出里头粉嫩的馅料,在翻涌的骨汤里一滚便微微鼓起,像初春河塘里苏醒的小鱼。
他端来两碗馄饨,道:“姑娘尝尝小老儿这手艺,非是我自夸,这条街上数我家的馄饨最好吃!”然他瞧见薛芸递过来的铜钱,又露出一点难色:“姑娘……一碗馄饨十文钱。如今盐税涨了三成,炭税翻了一番,连这挑子占的寸许地方,也要收地皮钱。小老儿若不加价,只怕连这糊口的营生也做不下去了。”
薛芸一愣,面上现出一点薄红来:“对不住,我不常出门,对这些不甚清楚。”随即又从荷包里找出几枚铜钱递了过去。
热汤入喉的瞬间,一股暖意顺着喉管淌下去,直落到胃里,将那盘踞了一夜的寒气都驱散了些许。面皮虽厚,却在唇齿间嚼出几分踏实的麦香;馅料虽瘦,却因着那老翁舍得撒的一小撮胡椒,竟也泛起些辛辣的鲜香。汤底是久熬的骨头汤,浮着几点油星,咸淡恰好,暖融融地熨帖着五脏庙。
薛芸正低头吹散汤匙边的热气,邻座一瘦削书生粗嘎的嗓音便硬生生撞进耳膜:“这天当真是愈发冷了,今早上这风一吹,冻得人是通体生寒啊。”
“可不是。不过长安的冷还算不得什么,喝碗热汤倒也暖和了。听说北地那头才真真叫一个冷字——出去走一圈人都要冻成冰雕哩!”另一胖书生将醋壶顿在桌上,他袖口沾着油渍,声音却洪亮得盖过了锅灶的沸腾。
瘦书生急忙咽下口中食物:“正因如此近来与北狄的战事才有所停歇,那镇北将军陆家也要回来述职。要我说这陆家实在平庸得很,驻守边塞这么多年竟无甚建树。”
“原先的主将陆大人一年前战亡了,如今主持大局的是他那尚未及冠的二儿子,虽说打了几场胜仗,但毕竟年少,如何能肩负起戍边大任?”胖书生颔首道。
听了这番话,馄饨的暖意霎时凝在喉间。薛芸看见老翁默默往炉后缩了缩,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若英不安地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我说,朝廷就该发兵直捣黄龙!区区北狄,何足挂齿?”胖书生将碗沿敲得叮当响,唾沫星子溅在油腻的桌面上,“派去的那几万将士,分明是畏首畏尾……”
他对面的瘦削书生忙不迭附和:“正是!若让我等执掌兵符,不出三月必能……”
薛芸的汤碗逐渐见底,那书生二人也愈发兴奋,说到“用火攻最妙,管他军民牲畜”时,薛芸突然放下陶匙,瓷器相击的脆响截断了激昂论调。
“姑娘?”若英轻声唤她。
她起身,斗篷在寒风里划出一道弧度。这两书生叫她想起自己那说比唱好听、正事却一件做不成的爹,看来都是一路人。“这馄饨味道不错。希望下次再来,”薛芸撇了一眼旁边两书生,“莫遇见扫兴的人。”
雪光刺得人眼底发疼,那些关于边关的妄语仍在身后翻涌,却很快被风吹散,碎成天地间无用的尘埃。
朱雀大街上各类小摊、店铺星罗云布,薛芸主仆二人沿途边走边看,拐了又拐,走过好几条街道方在一间书画铺子前停住。此处远离主街道,却是入城的必经之路。
百川轩。
这是一座飞檐翘角的二层小楼,檐角悬着两串铜铃,风过时便与门前流水合奏。推开黑漆木门,一股松烟墨香扑面而来。这是她娘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嫁妆铺子,表面上卖些书画,实则探听消息。虽这般说,可薛芸不过一个深宅里的姑娘,又无多少人脉,不过寻到些表面内容,好叫她不必两眼一抹黑。
步入店内,一楼大堂以青砖铺地,四壁皆作月洞式壁龛。正东主墙上悬着丈二长的《千里江山图》,靛青石绿层层皴染,远峰隐在烟云里,近处渔舟桅杆上栖着白鹭。两侧壁龛分置卷轴,轴头垂着丝绦,标注着“文同墨竹”等签牌。
中央长案上,天青釉笔洗盛了半池清水,旁边摞着册页,最上一张画着墨兰,题字“空谷幽芳”。柜台后立着个穿靛蓝直裰的伙计,正用麈尾拂去多宝格上的浮尘,见人进来也不急招呼,笑指着墙边乌木架,那里错落摆了些山水折扇,近来很受文人墨客的喜欢。
薛芸问:“我上次来寻的画卷如今可有?”
伙计点头笑道:“有的,姑娘请随我这边来。”
薛芸点头,回首对若英道:“你便在此等我。”
沿楼梯而上,二楼三面开窗,日光透过绿纱窗落进来,正照着屏风上金碧山水。南面整墙用湘竹帘隔成十二格,每格悬一幅小品:墨梅横斜、没骨芍药、四月芳菲等等。东边茶室摆了张香几,供着插有白梅的花瓶,墙角的青铜雀炉正吐着缕缕篆烟,这便是掌柜与贵客品茗论画之处了。
墙上挂着一幅《雪岭孤松图》,笔力遒劲,气象森然,落款是“栖云居士”——这是她在书画圈里的名号,京中不少文人雅士都追捧她的画作,却无人知晓竟是深闺女子的手笔。
当薛芸提笔蘸墨,她便不再是薛家大小姐,亦不是待嫁棋子,她只是“栖云居士”。
这世道于她,是薛府高墙内无形规矩,是未来深宅里重重束缚。
唯有在铺开宣纸前,在笔墨纵横间,她才是自由的。
她的画不拘一格,全凭心性。
她画市井百态,勾勒茶楼酒肆里喧闹众生、贩夫走卒脸上烟火尘色。
——那是多叫人心生向往的鲜活人间。
她画山鬼夜行,幽林深处,精怪披萝带荔,于月下狂舞,墨色淋漓。
——那是对礼法和规范的挑衅与背离。
她也画云海观日,山川壮丽,云涛翻涌,红日喷薄而出,气象万千。
——那是内心不为人知的豪情与辽阔。
她笔下既有工笔花鸟的极致精微,也有泼墨山水的放达不羁;既有文人雅士推崇的淡远意境,偶尔也会出现一些被视为不入流的、充满野趣甚至戾气的题材。
那些追捧栖云居士的人,试图从画风中揣测她的年龄、经历,认定她是位胸有丘壑、遍历山河的隐逸名士。无人想到,这变化莫测、不拘一格的笔墨,竟出自一位年轻女子之手。
对薛芸而言,作画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维持什么才名。不过是一种本能,是她在这囚笼般的规矩体统中,为自己开辟的唯一一处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
在这里,她不必遵循任何规则。她笔画她心,想到什么,便画什么。
方寸宣纸之上,她即是主宰。每一笔落下,都是对现实无声的反抗。
唯有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是完整而真实地活着。
楼下铜铃轻响,掌柜赵伯言自雅集归来,怀中还抱着新裱的册页。上楼时窗边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过,将墨香搅散在满室浮动的光影里。
“姑娘,”赵伯言递上一杯热茶,声音压得很低:“您要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薛芸捧着茶杯,指尖微微发凉。自日前薛晟同她说过成亲一事,薛芸实难安心。她对所谓的夫婿一无所知,如何敢这样一无所知地嫁过去。
因而,今日出门真正目的实是探听对方消息。
赵伯言接着道:“靖阳侯家有两房,这李三公子是二房的长子,名唤李仲禄。大房的李将军手握兵符权利不小,但二房长辈早已离世,只余李三公子和他姐姐。李三公子如今住在李将军府中,他姐姐则入了宫,不过品阶不高。”
是个和她一样,没有爹娘疼爱的啊。
不过对方是天人永隔,她……只当聊胜于无罢。
薛芸垂下眼帘,看着茶汤里浮沉的叶梗,问道:“他人如何?”
“听闻李三公子年方十七,性情温和,熟读诗书,也有些功夫在身。他写得一手好字,做文章亦是不错,大抵明年便会参加科举。”
薛芸放下茶杯,目光掠过壁上悬挂的几幅时兴画作,最终落在一幅气象苍茫的《寒江独钓》上:“包上这幅吧。总要有个由头,才好交代今日出门的事。”
赵伯言会意,利落将画取下。这画卷纸色微黄,墨色沉郁,的确像是值得专程出门求购的藏品。他用素锦将画卷好,放入楠木匣中,动作轻缓仔细。
薛芸接过沉甸甸的画匣,指尖传来楠木微凉的触感,笑道:“多谢掌柜,这便是我要的。辛苦您费心去寻了。”
赵伯言忙道:“不敢当,姑娘满意即可。”
“告辞。”
“姑娘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