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暑假的尾声被秋风吹散,新学期伊始,那张贴在公告栏上的分班名单,便像一道冰冷的行政命令,终究是将我和韩昭的名字,隔在了走廊的一头一尾。
高二的教学楼,变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在(二)班,他在(六)班。六班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那短短的十几米,仿佛隔着一片无形的海。课间十分钟变得格外珍贵,我会以去找(六)班老同学秦雨为借口,在走廊上“不经意”地徘徊,目光却像装了雷达,精准地扫描着六班后门进出的每一个身影。
大多数时候是见不到的。偶尔,能看到他和他的新兄弟勾肩搭背地去厕所,或是在走廊尽头靠着窗台晒太阳。他看到我,会顿一下,然后移开目光,或者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我们之间,恢复到了开学初那种“最熟悉的陌生人”状态。
摩羯座的理性告诉我,这样挺好。距离能冷却不该有的热度。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像被挖走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
这种压抑的、望眼欲穿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校运会。
今年的运动会,因为分班,蒙上了一层不同的色彩。它不再是单纯的集体荣誉,更像一个巨大的、合法的社交场,一个可以跨越班级界限,重新建立连接的宝贵机会。
我坐在二班的看台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六班的方向。直到男子二百米决赛的检录声响起,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站起来,我的心才仿佛找到了锚点,重重落回原地,又开始为他狂跳。
他上了跑道,还是那个“0116”的号码。发令枪响,他像去年一样冲了出去。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周围二班同学的加油声为我做了完美的掩护,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全心全意地,只为他一个人呐喊。
他再次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那一刻,骄傲和酸涩同时涌上心头。他依然耀眼,只是这份耀眼,似乎不再与我直接相关。
就在我怔忡的时候,陆心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喂!韩昭让你过去一下!”
“我?”我愣住了,心脏猛地一缩。
“对啊!快点!他好像有事找你。”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陆心言穿过人群,走到六班的休息区。他正被几个男生围着,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和意气风发,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前。他看到我,拨开人群走过来。
距离瞬间拉近。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比去年更强烈,更具侵略性。
他看着我,眼睛很亮,带着点挑衅的笑意:“喂,我要是再拿一个第一,你怎么表示?”
周围他的兄弟们开始起哄。我的脸“唰”地红了,大脑一片空白,摩羯座的理智在那一刻全面宕机。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赌气的、却带着微妙亲昵的语气说:“你要是能再拿个第一,我……我给你十块钱!”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惊呆了。这是什么幼稚又奇怪的赌注?
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承诺,眼睛更亮了,嘴角大大地咧开:“成交!等着。”
下午,他参加的是跳远。我站在沙坑不远处,看着他助跑、起跳、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落地。成绩出来,又是第一。
他领完奖,拿着一枚奖牌和一个塑料奖杯,还有那双沾满了沙土的钉鞋,径直朝我走来。
“喏,赢了。”他把奖牌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和周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将那个金色的、略显廉价的塑料奖杯,和他的钉鞋,一股脑儿塞进了我怀里。
“这些东西,”他指了指我怀里的“战利品”,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托付,“还有这双鞋,帮我看着。别弄丢了。”
说完,他转身就跟着同学去准备接下来的集体项目了,留下我一个人僵在原地。
怀里,奖杯的棱角硌着我的手臂,钉鞋上还带着操场的沙土和他脚掌的温热。周围的目光复杂地投射过来,有好奇,有羡慕,也有善意的调侃。陆心言在我耳边激动地低语:“我的天!他这什么意思啊!这不像他啊!”
我抱着他的东西,像抱着一团火,从脸颊烧到了耳根。我慢慢走回二班的区域,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将奖杯和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
那个下午,我就那样守着它们。
阳光洒在奖杯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我时不时用手指轻轻擦拭一下杯身,仿佛在擦拭什么易碎的珍宝。那双沾着泥土的钉鞋,在我看来,也不是脏污,而是他拼搏的勋章。
有同班的女生过来,好奇地想摸摸奖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护住,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占有欲说:“别动,他的。”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分班带来的疏离,在这场运动会和这个赌约面前,土崩瓦解。我们之间那条断掉的线,以一种更强烈、更公开的方式,重新连接上了。
他偶尔会跑回来,不是来看我,是来看他的奖杯和鞋。
“还在?”他问,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嗯。”我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会拿起水瓶猛灌几口,然后像确认什么似的,看一眼他的东西,又看一眼我,再转身跑开。每一次短暂的“巡视”,都让我心里的烟花炸开一小朵。
运动会结束时,人潮开始退去。他终于彻底空下来,走到我面前。
“谢了。”他接过奖杯和鞋子,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臂,一阵微小的电流窜过。
“十块钱呢?”他笑着,旧事重提,眼神里有戏谑,也有探究。
我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十元钱,递给他。他接过去,捏在手里,没有立刻收起来,只是看着我。
“走了。”他最后说,然后抱着他的东西,汇入了六班的人群。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怀里骤然一空,心里却被一种饱满而滚烫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道分班划下的鸿沟,被一个幼稚的赌约、一个金色的奖杯和一双脏兮兮的钉鞋,奇妙地填平了。
我们依然不同班,但那条名为“暧昧”的线,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