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诸如端菜、盛饭之类的杂事,陈游再不肯让叶若动手。他独自利落地将碗筷摆放整齐,当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菜被稳稳端上桌时,徐洋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院门口,时机巧得像是算准了点儿。
“哟呵!徐洋,你这鼻子可真够灵的!我们这菜刚上桌,香味儿还没飘远呢,你就踩着饭点儿来了!”桑超立刻笑着打趣道。
徐洋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举起手里提着的一个玻璃酒瓶,“我…我带了瓶酒来,算是添个彩头。”他习惯性地想抬手挠挠后脑勺,指尖刚碰到那顶红得发暗的旧线帽,便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缩了回来,不自然地垂下手臂,指尖在裤缝上悄悄搓了搓,想将刚才无意间触碰到帽沿下某些不该被触碰已然干涸的痕迹搓得更淡一些。
“君澜姐,游哥。”徐洋走进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宁君澜已经优雅地坐在了上首位置,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她坐姿端庄,与这乡村旧屋的环境奇异地融合,又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来就来,还带什么酒,太客气了。快坐,别站着,我去把饭端来。”陈游招呼着,转身又进了厨房。
“哎,谢谢游哥!”徐洋应着,在陈游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叶若则依旧和桑超坐在了同一边。
晚餐开始。叶若默默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那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是土豆炖牛腩,牛肉软烂,土豆吸饱了浓郁的肉香,正是他最喜欢的火候和咸淡。他又尝了尝上汤娃娃菜,清甜爽口;番茄炒蛋,酸甜适中,鸡蛋嫩滑;蒜薹炒腊肉,咸香下饭……每一道,都精准地击中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酸楚涌上鼻腔,眼眶阵阵发热。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想哭,可偏偏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地,曾与这味道有过如此深刻的联结。他只能低下头,掩饰性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借咀嚼的动作压下喉头的哽咽。
席间的气氛主要由桑超和徐洋带动。桑超兴致勃勃地讲着外面世界的趣闻和网络上的新鲜事,徐洋则配合地应和着,时不时插科打诨,说起自己摆咖啡车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宁君澜用餐姿态极其优雅,动作轻缓,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话题间歇时,用绢帕轻轻擦拭嘴角,露出一个浅淡而得体的微笑。陈游的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吃着饭,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低着头的叶若。只有当桑超或徐洋直接问到他时,他才会简短地附和一两句。
推杯换盏间,徐洋带来的那瓶不知年岁的红酒,倒也慢慢见了底。窗外,夜色渐浓,雾气似乎更重了,将这小院紧紧包裹,屋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却也透着一丝与世隔绝的虚幻感。
酒足饭饱,徐洋已经有些微醺,脸颊泛着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他晃悠悠地站起身,含糊道:“我…我去趟厕所。”陈游指了指屋子侧面:“走廊尽头就是。”
徐洋脚步虚浮地走到卫生间,走进去反手关上了门,其他的灯没开,只开了盏昏黄的灯,光线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酒意上涌,只觉得头皮发痒,大概是那旧线帽戴久了不舒服。他晕乎乎地走到洗手池前,望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影像,傻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有些费力地将那顶紧紧箍在头上的红色线帽摘了下来。
帽子摘下的瞬间,镜中的影像骤然扭曲、变质!
那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带着点羞涩、总是乐呵呵的年轻咖啡师。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后脑勺明显凹陷、破裂的头颅,暗红发黑的血渍和已经干涸发黄的脑浆黏连在残存的头发和头皮上,形成一个狰狞可怖的创伤面。从正面看,他的脸也失去了活人的生气,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色,眼眶周围布满深色的淤痕,瞳孔有些涣散,嘴角却还残留着刚才喝酒时无意识咧开的、僵硬的弧度,组合成一张非人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脸。这是他死亡瞬间定格的模样,酒精让他放松了维持表象的意念,露出了本质。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把手“咔哒”一响,被人从外面推开。吃得肚皮滚圆的桑超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嘟囔:“徐洋你好了没,我也急……”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就越过徐洋的肩膀,直直地撞上了镜子里那张恐怖绝伦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桑超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顷刻间冻结!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极度恐惧扼住的、嗬嗬的倒气声,随即,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尖叫冲破了他的喉咙:
“我操!!!鬼啊!!!”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客厅里的陈游、叶若和宁君澜脸色齐齐一变!陈游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向卫生间方向。宁君澜也立刻起身,步伐依旧沉稳,但速度丝毫不慢。叶若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被桑超那充满极度恐惧的尖叫吓得心惊肉跳,连忙跟上。
卫生间里,徐洋也被桑超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残存的酒意瞬间清醒了大半!他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将手中的线帽胡乱地、死死地按回头上,迅速戴好。就在帽子重新遮盖住那可怖伤痕的瞬间,镜中的影像如同水波荡漾般迅速恢复正常,又变回了那个看起来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的普通年轻人徐洋。只是他此刻的眼神充满了惊慌和懊恼,手足无措地看着门口瘫软在地、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桑超。
陈游第一个冲到,一眼就看到瘫在地上、指着徐洋语无伦次、只会“鬼…鬼…镜子里…”嚎叫的桑超,以及站在洗手池前、帽子戴得有点歪、脸色煞白、满脸愧色的徐洋。他立刻明白了**分。
宁君澜紧随其后,她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在徐洋匆忙戴好的帽子上短暂停留,心中已然明了。
“怎么了?桑超!你喊什么?”陈游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严厉和不解,他上前一步,挡在了桑超和徐洋之间,也阻隔了桑超看向镜子的视线。
“鬼!他是鬼!镜子里…他的头…他的头碎了!!”桑超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死死抓住陈游的裤脚。
“胡说八道什么!”陈游皱眉,“你喝多了吧?眼花看错了!徐洋不好好站在这儿吗?”他说着,还伸手扶了徐洋胳膊一下,示意他说话。
徐洋赶紧结结巴巴地附和:“超、超哥…你、你是不是眼花了?我、我刚刚就是有点喝多了,头晕,扶着水池站了会儿…哪、哪有什么鬼啊…”
宁君澜也走上前,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柔:“桑超,定定神。想是晚间光线昏暗,你又多用了几杯酒,一时看差了也是有的。你看,徐洋不是好端端的?”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徐洋,“徐洋,扶桑超去外面透透气,定定惊。”
徐洋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想搀扶桑超。桑超却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惊恐地往后缩,嘴里依旧喃喃着“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陈游叹了口气,蹲下身,目光直视桑超惊恐未定的双眼,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坚定:“桑超,看着我。你冷静点,真的是你看花眼了。这里没有什么鬼,只有我们。”
叶若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寒意。桑超的恐惧不似作伪,可陈游和宁君澜的否定又是如此斩钉截铁……他看向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的徐洋,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桑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被浓雾笼罩的村庄,以及身边的这些人,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
桑超瘫坐在地上,手指依旧颤巍巍地指着徐洋,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形:“不可能!我没看错!他的头……他的后脑勺是碎的!血……还有……脑……脑浆!我看见了!清清楚楚!他从来就不摘那顶破帽子!肯定有问题!”
徐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求助般地看向陈游,眼神里写满了惊慌和无措。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掩盖那致命的伤痕。陈游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他可以用强硬的语气否定,但面对桑超如此具体、如此坚定的指认,简单的否认显得苍白无力。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圆这个场,气氛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宁君澜缓缓上前一步。她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的气度:“既然你如此坚持,认定徐洋头上有问题,而他坚持说没有。”她目光转向桑超,“争执无益。不如,就让徐洋把帽子摘下来,让你看个分明。”
此言一出,不仅桑超愣住了,连徐洋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宁君澜,眼中充满了惊恐和不解——摘下帽子,那可怕的伤口就会暴露无遗啊!陈游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宁君澜却给了徐洋一个极轻的眼神,她继续对桑超说道:“但是,桑超,若摘下帽子,徐洋头上并无你所说的可怖景象……”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你需要为你的鲁莽和惊吓到徐洋,郑重道歉。你可同意?”
桑超被宁君澜的气势镇住,但对自己亲眼所见深信不疑,他梗着脖子,咬牙道:“好!摘!要是没有,我……我给他道歉!”他心里认定了自己绝不会看错。
“徐洋。”宁君澜转向身体僵硬的徐洋,“既然桑超心存疑虑,为了解除误会,你就让他看看吧。”
徐洋看着宁君澜深邃的眼眸,他咬了咬牙,抱着豁出去的心态,颤抖着手,再次伸向了自己头上的那顶红色线帽。这一次,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叶若屏住了呼吸,陈游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帽子,被缓缓摘了下来。
桑超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徐洋的后脑勺,准备再次迎接那恐怖的冲击。
然而,没有碎裂的头骨,没有暗红的血迹,没有黄白的脑浆。
在卫生间昏黄的灯光下,徐洋的后脑勺上,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略显苍白、看起来像是旧伤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区域,那里寸草不生,与周围浓密的头发形成对比。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常。那疤痕虽然显眼,但绝不属于“恐怖”的范畴,顶多算是……有些碍眼。
“这……这怎么可能?!”桑超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猛地向后跌坐下去,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迷茫,“我明明……我刚刚明明看到……”他语无伦次,开始剧烈地怀疑起自己。难道真的是酒喝多了,加上光线不好,产生了如此逼真、如此骇人的幻觉?
宁君澜淡淡开口:“看来,确实是你看花了眼。不过是一块旧疤而已,或许是小时候受伤留下的。现在,你可看清楚了?”
徐洋自己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却在半途硬生生忍住。他感觉到那里似乎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冰凉的“薄膜”,将那狰狞的真相完美地遮掩了起来,幻化成了这块普通的疤痕。是君澜姐……他感激地看了宁君澜一眼。
陈游立刻反应过来,心中松了口气,语气也恢复了镇定,带着几分责备:“桑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早告诉你喝多了眼花,偏不信!看把徐洋吓的!”
桑超张了张嘴,看着徐洋那颗只有一块秃疤的后脑勺,又回想刚才那血淋淋的画面,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像在脑海中打架,最终,眼前“真实”的景象和众人的否定,开始压过那短暂而恐怖的记忆。强烈的后怕和羞愧涌上心头,他颓然地低下头,声音沙哑:“对……对不起……徐洋……我……我可能真是喝多了,眼花了……对不起……”
一场险些无法收场的危机,在宁君澜莫测的手段下,被暂时化解。但怀疑的种子,和那瞬间的极致恐惧,已经深深刻入了桑超的心底,也让一旁的叶若,心中的迷雾更加浓重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虽然被宁君澜用莫测的手段暂时压下,但那股诡异和紧张感却久久不散。徐洋惊魂未定,加上酒精和惊吓的后劲,脸色依旧苍白,他匆匆将帽子戴得严严实实,低声道:“游哥,君澜姐,叶若,超哥……对不住,搅了大家的兴致……我、我先回去了。”
陈游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别多想,路上小心点。”
徐洋感激又愧疚地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与雾气里。
宁君澜也款款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下摆:“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她目光扫过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桑超,又落在眉头深锁的陈游脸上。
陈游连忙道:“我送送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门,来到兰花簇拥的小院里。院门外,雾气更浓,几乎看不清几步外的景物。
宁君澜在院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看着陈游写满忧虑和疲惫的侧脸。她轻轻叹了口气:“陈游,送到这里便好。”
陈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宁君澜何等通透,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她放柔了声音,如同一位看尽世事的长姐,温言劝慰道:“莫要太过忧心了。叶若那孩子,看着纯善,却并非脆弱无能之辈。他既已长大成人,自有其路要走。你如今这般……事无巨细,恨不能将他往后岁月一一铺排妥当,这份心是好的,可有时,过度的呵护,反成负累。”
她的话语像清冷的泉水,轻轻浇在陈游焦灼的心上,却未能熄灭那团火焰。“我知道……君澜姐,我知道……”陈游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无力感,“可我……我就是放心不下!一想到他以后一个人……我怕他吃亏,怕他受委屈,怕他……”怕他忘了我,怕他身边最终站着别人。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世间万般路,终需亲身行。”宁君澜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迷雾,看到更遥远的因果,“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更何况……”她顿了顿,“你我之流,早已失了护佑生人的资格。强求,只会徒增孽障,于他、于你,皆非善果。不若……学着放手,信他一次。”
陈游猛地攥紧了拳,放手?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比魂飞魄散更令人痛苦。他如何能放手?
宁君澜见他如此,知他执念已深,非三言两语可化解,便不再多言,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留下一句:“保重。雾散之前,好自为之。”说罢,她转身,袅娜的身影缓缓融入浓雾之中,几个呼吸间,便消失不见。
陈游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夜雾里,望着宁君澜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屋内透出的、温暖却短暂的灯光,灯光下,是让他牵挂到骨子里的人。悲伤和无力感如同这漫天的浓雾,将他紧紧包裹,几乎要窒息。他知道宁君澜说得对,可他……真的做不到啊。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像一尊凝固在雾中的悲伤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