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45分,提前到达擎火公司会议室的盛潇然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在玩家传说中已成“游戏圣地”的公司。
一楼有一个很大的开放式工作空间,边角处设计成了休闲放松区,有的工位上有两三台电脑并排,有的工位上放着她认不出来的电子设备,有的工位上摞着满满的书。二楼则是一个大会议室和几间小点的办公室,还有一个不算小的露台,布置成了篮球场。
现在这时间,整个办公楼竟然几乎是空的,早先在网上看到过传言,擎火的上班时间是下午两点到不知道几点,没想到是真的。真是一帮以夜为日的夜猫子啊,潇然感叹。
会议选择这个时间,看来是照顾几位专家的正常作息了。
正信步参观时,忽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声音,“潇然,你也来了!”
居然是导师刘老师的另一个学生,现在杭城某大学任教的陈师兄。真是个惊喜的巧合,不过想想也正常,就近在杭城的,又研究近现代史方向的中青年学术骨干,师兄的确是不二人选。
倒是师兄有点意外,“上次学术年会上遇到你以后,都隔了好几年不见了!怎么,擎火公司从北省研究院大老远邀请你过来?”
潇然有些尴尬,离职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耗时间,现在距离开场前不过几分钟时间了,这时间应该用来做一些更有价值的事。
程远告诉过她,公司合伙人意见不一致,才会召开这场讨论会,讨论会时他们四人不会发言表明立场,以保证专家立场绝对中立客观。
对他这个表态,她当时就心中呵呵,绝对中立客观?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立场。每个被邀请参加研讨的人都会受到邀请人意见的影响。
决策人只有四位,却邀请了含她在内的五名专家,多半是cfo程总在自己之外还邀请了一名有分量的专家。而这名专家多半也和自己一样,在开场之前就确定了支持的倾向。
如果师兄不是程远邀请的专家,她能拉动师兄到支持的立场这边,或者只要倾斜一点点就好,而那他们三对二的优势态势基本就可以确定,程远就可以说服他的合伙人,顺利开展新项目。
“师兄,这个游戏新项目的可行性,你怎么看?”
“很有意思,但是我觉得吧……可行性是有点存疑的。我看到情节的初始设定是来自1945-47年的南京审判,可是那个时间点的很多关键档案要么遗失,要么仍处于尘封状态。做起来考据工作会难度非常的大。
更何况,你也看到了,每次南京相关题材的影视剧都会掀起巨大的舆论风波,游戏相比影视剧受众还包括了数量巨大的海外玩家,做这个游戏,势必会被卷入舆论战的漩涡之中,一个不好…非常危险。”
潇然沉吟片刻,“师兄,你玩过游戏吗?不考虑别的因素,如果有这样一款游戏,你会想玩玩试试吗?”
“年轻时玩过三把剑,现在可是很久没碰过了,不过如果这款游戏已经做出来了,那我肯定是要试试的,如果能做成穿越回去改变历史的情节就更好了,谁不想为那个最黑暗的时代做点事呢?”
“那师兄你想过没有,”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如果连擎火——这个眼下最具影响力的国产买断制游戏厂商——都放弃这个题材,我们可能就永远玩不到这样的游戏了。”
陈师兄讶然:“你……这么支持这个项目?”
潇然未及回答,已看到程远一行人已走进办公楼,几个头发稍显花白的学者也在其中。稍作寒暄,便各自落座。
程远主持,简单利落地介绍了公司新项目的基本信息和研讨诉求,也介绍了五位特邀专家的姓名、身份。
与其他四位头衔响亮的教授、研究员相比,盛潇然“江湖客栈文案策划”的身份在此刻显得分为格格不入。
陈师兄显然也愣了一下。对上三位前辈投来的狐疑目光,他连忙开口解释:“盛老师是我同门师妹,我们都师从中国社会研究院的刘老师。我们学院是文史融合的跨学科设置,我偏向史学研究,盛师妹文学感知力更好,更偏向文学研究,她此前一直在北省研究院任职。”
话音落下,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会议室。
盛潇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果然,那位年纪最长的李教授目光如炬地锁定了她。他语气沉缓,每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
“这种职业选择……可不多见啊。”他微微前倾,像一位审视着离经叛道者的审判者,“盛……潇然,是吧?刘老师是我的老朋友,能被他看中的,都是有望传承学统的好苗子。你居然放弃了多年的科研道路,去了……游戏公司?”
游戏公司四个字加重到都快有回音了,程远听到他右手边的赵晖清晰地啧了一声。
李教授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量,随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为什么要中断宝贵的科研生命,去做什么游戏?是为了奖金吗?你对得起你导师的栽培,对得起你这么多年付出的学术青春吗?!“说到最后,已是疾言厉色。
几秒静默后,程远沉声道,“盛小姐离开研究院是个人原因,涉及个人**,今天的研讨会,我们还是讨论公事为先。”
没想到,李教授身边另一名年纪偏大的吴姓女研究员也皱眉开口,“对科研人员来说,科研道路既是公事,也是一辈子安身立命的私事,任何个人原因都不该成为放弃的借口。”
看上去稍微年轻一点的毛教授则温和笑道,“我们这几个老学究只是有点好奇,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按说你这年纪,在研究院正是当学术骨干的好时候啊。”
程远四人面面对视。坐在他右手侧的杨光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名场面?门派长老集体审判叛出师门的不孝弟子?
程远望着坐在他侧对面身形单薄的盛潇然,暗自懊悔,没想到学界仅因为她的转行就会如此口诛笔伐,自己思虑不周,竟将她置于如此尴尬难堪的境地。
正要再开口转圜,就看到她向他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
“程总说的个人原因是有,但只是一小部分。”潇然安静开口,神色坦然。
“李老师问的问题,我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很多次了。从大三那年开始,有幸得刘老师青眼,进入他的团队开始做文史研究。”
说到这里,忍不住眼神扫过程远,在她二十岁的世界里,刘老师的登场与程远的退场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果然,目光轻碰后,他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眼神。
“刘老师待我如师如父,生活和工作上都照顾我很多,跟着他做了多年的抗战时期文史研究,追随骥尾也参与了好几个国家课题。毕业后考虑到科研方向的连续性,刘老师还介绍我到北省研究院继续从事抗战期间文学文献的整理工作,前几年也出了一些阶段性的成果。有一篇研究报告原定在顶刊刊发,但是因为我个人离职的原因和单位产生了署名权不一致的情况,现在还延宕未发。
这十年以来,我一直牢记刘老师的嘱托,不敢懈怠。”
“但正是因为我在长期文献整理中,接触了很多活生生的史料,有太多鲜活的真实人物,催人泪下的故事,粗糙而有生命力的诗和民歌,经常让我感动至深。但遗憾的是,除了我们这些研究人员,几乎没有人会再看到他们,听到他们曾经发出的声音。
从事多年研究工作之后,我还是没有找到研究落地的感觉,让我常常觉得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向刘老师求教,我们在故纸堆里的大量工作,如果只能局限在研究者的小圈子里,它的价值又有多大呢?
刘老师说,做好基础工作是我们的本职,我们只要默默耕耘,终有一天,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会有合适的人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也许是你,也许是别人,那时就是这些文献资料展现价值的时刻。
那时他说,积累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表达,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天赋和擅长更倾向于表达,就不要犹豫,因为最后我们都是殊途同归的。”
程远不由得肃然起敬。
对这位素未谋面却给他的人生实打实造成深刻影响的刘老师,他是实打实地从心底里埋怨过他的,为什么那么早就把潇然带进他的团队?如果,如果当年自己有多一点的时间,去引导她看清和接纳更真实的自己…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对比中发现这位导师的智慧与豁达,或许,就是在他的指引下,潇然才成长到如今这样子的吧。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对于这十年来所学,现在我最想要的,是找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只有表达出来,和更多的人链接,我所学的文学和历史才能被感知到,重新鲜活起来。这就是我一开始离职后做自媒体,后来又加入游戏行业的原因。
“胡闹!”李教授忍不住插话,“表达方式千千万,文学、影视,哪个不能承载历史?非要选一个‘电子□□’?为了钱去做游戏放弃学术道路,这对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愤怒之下,他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还坐在游戏公司的会议室里,口气里的轻蔑显而易见。
潇然依旧平静道,“老师您说笑了,无论是自媒体还是游戏行业,我都是刚刚起步,收入也很不稳定,别说高薪了,甚至达不到以前在研究院的一半。”
“嗯,我知道,游戏在之前的一些年里背负了一些负面的形象,尤其对于不玩游戏的长辈们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但那是有历史原因的。”
盛潇然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逻辑清晰无比,“当时游戏机常与赌博场所混在一起,确实危害青少年成长。但如今,游戏已是国家认可的第九艺术,是科技密集型的文化产业,是文化出口的主力军。外交部和□□都曾为优秀的国产游戏站台,就在前不久,《山海》还出现在了新闻联播里。我们看待它的眼光,是不是也应该与时俱进?”
“游戏,”她加重了语气,“是这个时代最具沉浸感的艺术形式之一。它能让人不是‘知道’一段历史,而是‘走进’那段历史,去感受那份沉重与抉择。我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更有挑战性的‘科研落地’,更是最好的文化传播方式。
读研究生时,我和师兄在学校孔子学院也交流教学过,文化输出的实际效果孰优孰劣,师兄,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