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过期风景
程远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告上移开。处理这些日常事务本不该让他如此心烦意乱,但一种莫名的焦躁,如同江南梅雨季黏稠湿冷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挥之不去。
培训会上那个短暂的照面,像一颗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涟漪不大,却持续地、一圈圈地扩散,悄然瓦解着他引以为傲的专注力。
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重逢。十年光阴,足以将炽热的情感冷却,将鲜明的记忆沉淀为模糊的背景。
那天会议结束后,他本已走出会场,竟又下意识地在出口处停下了脚步,在与主办方负责人握手道别时,一句话毫无预兆地从他嘴里滑了出来:“方便的话,参会名单请发我一份,谢谢。”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住。他习惯性地在内心为这个行为寻找解释,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却在脑海深处响起:找什么借口?你只是想确认,那个身影,那个对视,不是自己看错了人。
“好的程总,稍后就发您。”负责人当时热情地回应,当天晚上一份含有个人信息的参会人员名单电子版就发送到了他的邮箱。
目光再次扫过“盛潇然”三个字以及她所属的公司名称,那家公司,甚至就在同一个园区,距离他不足两公里,老板他还相识。
然而,连轴转的忙碌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悸动,让他无暇深思自己索取名单的初衷,以及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几天前新闻联播的播出再次放大了《山海》破圈的影响力,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审视与压力。加之公司内部对下一个项目方向的激烈争论,这几天他的电话几乎被打爆,行程密集得如同作战,连囫囵睡一觉都成了奢侈。
只是在每一个工作的间隙,在批阅报告的凝滞瞬间,在与合伙人争论的短暂沉默里,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异样感总会悄然浮现,扰动他的心绪。
甚至,连在新闻联播中看到自己——这本该是事业巅峰的荣光时刻——也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或许是源于过往情分?无论如何定义,她都是他青春岁月里无法绕开的篇章,是彼此懵懂初恋的注脚。时隔多年猝然相遇,内心泛起几圈涟漪,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反应吗?
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责任吗?她是母亲当年最为钟爱的学生,几乎是他看着从小女孩长成亭亭少女。如今,在这座亲人都远在千里的杭城,于情于理,他似乎都应对她存有一份照拂之责。尤其在不清楚她为何放弃稳定的体制内工作,只身来到杭州投身游戏行业的情况下。若她处境艰难,他更不能袖手旁观。
还是因为,这一切太过意外?他始终觉得,自己取得的这些成就,即便再轰动,恐怕也难以传入她所在的那个严谨、深厚的学术圈层,他早已认定两人行走在永不相交的平行轨道上,他世界的喧嚣与光芒,穿不透她那安静象牙塔的厚壁。
万万没想到,她不仅在,而且如此深入地“潜入”了他的领域。这个认知给他带来的震动,甚至超过了行业内汹涌的赞誉。就仿佛那个他早已交卷离场、尘封多年的考场,忽然灯光大亮。那位他以为早已放下纸笔、转身离去的阅卷人,其实一直静坐在阴影里,看着他一路狂奔,直到此刻,才被他偶然瞥见了沉默的身影。
是因为这个吧?逻辑链条盘绕一圈,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可心底总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
不止如此吧?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程远“啪”地一声合上电脑,屏幕瞬间暗下去,像一只疲惫阖上的眼睛,倒映出他此刻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报告里那些精密的数据和严谨的分析,此刻像一群绕着他大脑皮层飞舞的萤火虫,就是进不去思维深处。
几天来,那一丝疑惑已从偶然的动念,变成了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直到此刻,彻底干扰了他的判断与思考。
《山海》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中国游戏行业,也将他们自身推上了一个更为陡峭的悬崖。
程远比谁都清楚,在悬崖边选择下一步迈向何方,已刻不容缓。而一向以专注力著称的他,此刻思绪却像被无形的蛛网黏住,无法全力运转。这感觉,如同一个顶尖的外科医生站在无影灯下,却发现握手术刀的手,正被一个遥远、微弱的杂音干扰得微微颤抖。
必须立刻解决这个问题。
他决定将工作彻底放下,在脑海中复现那天的情景,逼问自己内心那丝疑虑的根源。他闭上眼,追溯那扰动的源头。
几乎毫不费力,一双眼睛便清晰地浮现在意识的黑暗中——清澈,平静,带着一丝了然的温和微笑。
就是这里了。所有不对劲的根源。在他的预设里,十年后的重逢,盛潇然看他的眼神,理应带着某种可以被解读的情绪。或许是旧日未曾消散的怨怼,或许是时过境迁的释然与洒脱,甚至可以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略带暧昧的试探。
独独,不应该是这样。
他早已不是那个会被外界评价轻易动摇的少年。他亲手构建了自己的王国,参与定义了行业的规则,早已习惯了接受崇拜、审视、乃至批判的目光。
可她的目光,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那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冷静评估意味的注视,理性得近乎陌生,完全不像他记忆中的她。
不管是少年中学时,还是后来的大学时光,她看他的眼神,从来不是这样的。十三岁的初遇,少女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后来年岁渐长,她学会了内敛与羞涩,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永远亮晶晶的,流淌着温暖与向往,仿佛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独一无二的光晕。
而现在,他站在行业的巅峰,接受着新闻联播的礼赞,在她眼中,却仿佛褪去了所有光环,变成了一个需要被重新评估、资质不明的“同行者”。曾经,他是她目光追随的太阳;如今,却好似一幅过了期的风景画。
过期的风景,再壮丽,也吸引不了执着前行的游客了吧。
他睁开眼,回敬给自己一个苦涩的自嘲。找到了内心扰动的源头,就算心底还有未尽的波澜,也终将随时间平复。成年人世界的不成文法则,不正是如此吗?
“……对我们迟迟没有发布新作消息,的确有越来越多玩家质疑,虽然官号几次发微博安抚,但……玩家对‘新东西’的期待值,已经被拉得太高了。”
程远抬起头,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角,看向说话的人——与他并肩创业的运营合伙人赵晖。此刻,赵晖脸上没有危机解除后的轻松,只有更深沉的忧虑。
他们所在的“擎火科技”核心研发区,凌晨两点的氛围与窗外沉睡的杭州截然不同。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程序员低声讨论的嗡嗡声,交织成一片独特的“生产力白噪音”。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因和人体极限疲惫后散发的微弱气息。
这里是程远的疆场。从最初蜗居在民房里的四人小团队,到如今坐拥这两层写字楼、近百名核心员工的“擎火”,他带领这群才华横溢又性格执拗的伙伴,走的始终是一条险峻之路——拒绝来钱快的氪金手游,专注于打造深度融合中国文化与硬核技术的单机游戏作品。
只是,理想主义者往往都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理念堡垒,因此在面临重大抉择时,僵持与对峙便成了常态。
赵晖身后巨大的白板上,潦草的笔迹纵横交错,仿佛刚经历一场无声的战争。
左侧是“《山海》DLC - 稳妥、来钱快、资本期待”,右侧则罗列着几条更具野心的路径:
1.封神演义题材——优点:美术发挥空间大,能发挥他们的高水平美术能力。作为家喻户晓的神话受众广,知名度大。
2.聊斋题材——民俗加悬疑剧情,玩法新颖,知名度也不缺。它们共同的缺点是:正因为知名度大,题材吸引人,业内已有多家公司正在制作相应题材的大型单机游戏,题材撞车风险极大。
3.历史类新作《惊蛰》——钩沉近代史上被隐瞒的历史真相,适合当下变局,体现历史担当,但要承担难以预测的复杂风险,也缺乏相关的文史考据积淀。
几个箭头纵横交叉,能看出几个方案正在相互对峙,僵持不下。
“现实一点看,做《山海》的DLC是最稳妥的选择。我们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胜利冲锋,队伍需要休整,如果不稳一稳阵脚就立刻投入下一场更艰苦的战役,很容易耗尽元气,倒在半路。”主策老张的意见一向代表着团队的底线,他对风险的敏锐嗅觉,一直是团队的安全阀。
美术总监杨光“DLC和封神都是神话题材,对我来说,《山海》的神话世界我已经尽了全力,收获已经足够多,再做下去也没有什么热情。对于艺术创作者来说,再多的好处也没有创作激情重要。我倾向于《聊斋》和《惊蛰》,相比起来,《聊斋》更安全一些,受众也很广,《惊蛰》很独特,也许能引起更多当代人的共鸣,但潜在的风险太大了,所以……”
停顿了下又道:“而且,对于《惊蛰》所涉及的近现代历史背景和具体细节,我们的认知远没有那么深刻。就算临时聘请外部专家指导,也像是隔了一层靴子。对历史细节把控的任何失准,都会直接影响作品的质感与口碑。”
赵晖苦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从市场受众和品牌创新的角度分析,我个人更倾向于《惊蛰》。眼下各大厂和工作室都在扎堆上马古风题材,汉唐明清,武侠仙侠,历史志怪,虽然各有特色,但无论是美术风格还是核心玩法,大多没有跳出我们《山海》奠定的框架。《惊蛰》不一样,它的时代背景、精神内核与当下社会的情感联结更为紧密,它所探讨的议题具有强烈的现实回声。如果能做成,它将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无到有’,足以再次引领风潮。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这一票,我自己都不敢轻易投出去。它的优势太突出,劣势也同样致命。这个题材,太敏感,也太……沉重了。”
“至少今晚我们能达成一个共识,”程远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无论最终选择《聊斋》还是《惊蛰》,我们都不能,也绝不会走回头路。重复自己,无异于否定过去。那样,我们被玩家铭记的特质,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就会被自己亲手推翻。”
会议室安静下来。这是需要他一锤定音的时刻了。几位合伙人从不同角度阐述了观点,争论激烈,但长期并肩作战积累的深厚信任,让他们依然等待着程远最终的决断。一旦方向明确,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集结力量,共同向前。
“玩家为什么在我们一无所有、籍籍无名的时候,就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们?”程远的目光扫过几位战友疲惫却依旧专注的脸,“因为他们从我们身上感受到了那种不断突破、始终‘在路上’的创新精神。这是我们值得被他们记住、并继续获得支持的根本理由。”
“《惊蛰》要做的,是撬开历史沉重的石板,让一缕光照进那些被遗忘的角落。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新东西’。它无比迷人,也无比危险。
《惊蛰》的设想最初由我提出,但现在需要的,不是个人情感的偏袒,而是一次来自场外的、冷静而专业的风险评估。如果最终评估显示,它的潜在风险超出了我们所能承受的底线,我会退一步,选择《聊斋》。虽然《聊斋》同样面临题材撞车、创新压力大的挑战,但我们可以通过在人物塑造和玩法机制上投入更多心血来弥补,最终交出一份及格的答卷。”
一边是璀璨夺目、召唤着他前往的理想星空,一边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需谨慎的现实沼泽。这便是他的世界,他的战场。
他必须同时仰望星空和脚踏泥泞,在不同维度的较量中,精准拿捏那微妙的平衡。这也是他最为擅长的领域,每一次,当他成功捕捉到那种曼妙难言的平衡点时,巨大的满足感便会油然而生,让他坚信,胜利或早或晚,终将到来。
他也一直认为,这种满足感,早已超越了爱情有可能带来的体验,是他应对这虚无人生最重要的武器之一。
随着他的定调,下一步的工作重心和具体实施方案终于明确。
赵晖打着哈欠道:“那最近就得抓紧组织一次专业的内部评估了。人选要好好考虑,专业功底扎实是前提,更重要的是人品绝对可靠,口风必须紧。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题材细节泄露,我们就被动了。”
虽然老张自己的方案被搁置,却并未受到影响——他代表的是风险底线,并不意味着他抗拒创新,否则当年也不会毅然放弃高薪一起出走。此时他也强撑着快合上的眼皮道:“倒不必非得是学术界的泰山北斗,那样动静太大,容易引人注目。最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大家都看看自己的朋友圈里,有没有研究方向对口且信得过的合适人选,集中三五位,我们尽快安排一次小范围的闭门会议,头脑风暴一下。”
杨光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就这么定了,散会吧各位,再熬下去脑子真要成浆糊了。明天……哦不,今天上午我还得去幼儿园给女儿开家长会。”
在一片“知道你有个贴心小棉袄了不起啊,又来炫耀……”的笑骂声中,三人各自收拾东西,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
他们都已建立家庭,为了妻子的工作和子女的教育,安家在市区,无论多晚都会驱车赶回。唯有程远,仍住在早年团队初创时,为了节省通勤时间而在公司旁边租下的那套房子里,方便随时随地折返办公室投入战斗。
此刻,窗外的车灯亮起,引擎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办公区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运行嗡鸣。程远依旧深陷在座椅里,没有起身的意思。
“自己认识的、可靠的文史研究工作者……”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被他下意识抚平了折痕的参会人员名单上。
“盛潇然”三个字,墨迹清晰,仿佛带着某种温度。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那个名字上,指尖传来微妙的触感。
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已经透出黎明前最深沉的黑蓝。程远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动,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混合着理性的考量与某种隐秘的期待,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