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照得婚房帘帐暖红,本该热闹喜庆锣鼓喧天的新婚宅邸却悄然无声,看上去与大婚二字毫无干系。
寂静无声的婚房内,练心明手边放着拆下的凤冠与盖头,睡得昏昏沉沉。
然而瞌睡打到一半,她便被人晃醒了:
“小姐!新婚之夜睡不得,要是被何府的人瞧见了怎么办?这可是圣上赐的婚!”
练心明眯起眼,努力辨认对方的脸:“司墨啊。”
司墨是原身唯一的贴身丫鬟,原身在家中不受宠,丫鬟自然跟着事事谨慎小心。今日何府公子何恂与练府二小姐大婚,婚礼却匆匆走个过场了事,不拜堂不交杯,新郎更是不见人影,也难怪这姑娘担心得很。
练心明自己却不在意,声音慵懒,脑袋一歪准备继续补觉:“何家的人一个没见到,屋里屋外仆从都不剩几个,练家的随从也都歇下了,管他们做什么?”
结婚结得和独角戏一样,何府把她往无人的院落一扔,还让她醒着等?
开什么玩笑。
“小姐,就算不在意夫家的看法,婚事也是圣上亲自指的,万一何府对您有什么意见,娘家又不护着您,咱们……”
练心明合着眼道:“放心,他们不敢说出去。”
她本职水利工程师,眼睛一闭一睁就成了被送到这儿的倒霉鬼,但以前读过的史书不少,清楚当朝天子这桩赐婚并不简单。何家人不愿收她这个练府二小姐,只能变着法子让她不痛快,却更不敢向天子透露出对新妇不满的意思。
从练府二小姐闺房的生活痕迹来看,原身应该是个单纯体弱、温顺少语的大家闺秀,嫁进了何府,日后恐怕更没有好日子过。
眼下原身意识不知去了何处,恰好练心明激活活跃模式需要特定条件,日常则懒散困顿无欲无求,乍一看与原身寡言温顺的性子没什么区别,也就先替原身顶着。
司墨被安抚两句,惶惑不安中带上了几分愤懑:
“他们就是成心为难,迎亲的时候都那样冷清,您是没瞧见其他人嚼舌根看笑话的样子。”
这姑娘在练府被人排挤,到何府一路上也没少被人为难,此时根本安心不下来,听到些许动静便吓得要叫她。
半刻钟后,练心明终于睡不下去了,决定出门散心。
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站地起身,手上却麻利地拆掉发簪、换下沉重无比的艳红彩纹婚服外套,挑出一根木簪绾起长发,推开后窗一跃而上。
司墨被她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小姐?”
“闷死了,我出去转转,”练心明撑着原身的弱体跳到窗外,回过头,“有事从后院出去找我。”
大婚之日,出去转转?!
此番言论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司墨神情越发震惊。然而新娘子本人浑不在意,转眼消失在窗边。
婚房所在的院落没什么人看守,后门紧连府外,溜出府的行动十分顺利。
练心明终于从满眼红艳的沉重帘帐里脱身,在十月的冷风里往手心呼了口气,在河渠边坐下。她低头注视城内河渠,感觉无异于看见了老朋友,心中难得舒畅,又有点想就着新鲜空气睡过去了。
眼皮已经耷拉一半,视野角落却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冒了出来,随着水流浮动。
嗯?
练心明强打精神,捞起青红的婚服宽袖,探身捏住那黑乎乎、湿漉漉的东西一角。她将那东西扒近几分,仔细瞧看河渠中的其他黑色残渣——
是木炭。
谁家买卖木炭时不小心落下的吧。
练心明没在意,正要收回手,巷角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火把与投下的人影一拥而上,瞬间将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满目火光映亮她一身婚服,还有她手上正扒到渠边的炭渣。
十几名披甲或身着官服的官兵立于巷口,为首一男子形容清峻、面色肃然,见到她却脸色微变。
练心明从火光中看清对方相貌,又见火光映亮水面,河渠中的浮炭竟不只这零散几块,而是从巷口官兵的方向一路延伸进来!
她顿觉不妙。
果然,旁边一名戴着军巡使值牌的官员同样脸色突变,纠结片刻,道了一声“何都水使,得罪”,挥手:
“军巡院奉命追查浮炭案,户部侍郎练应疑似涉嫌私运石炭、木炭,练府内眷均有从犯嫌疑,一并带走问讯!”
搞错没?
那一家子又干了什么好事?
练心明再困,此时也被军巡使的言行震清醒了。她在治水之外素来无欲无求,遇上赐婚情绪照例平静无波,万万想不到还有被这么冤枉的一天。
新婚当晚,新妇手上拿着疑似罪证的湿木炭,和不知为何在捉拿犯人的都水使兼新夫狭路相逢?
一句话里的槽点练心明都懒得逐个挑。
好在军巡使命令是带走问讯而非拿下候审,见她不动,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封锁街巷,分一队人马冲进何府院门拿练家跟来的随从。
看来还有商量的余地。
练心明扔开木炭,从河渠边站起来,下意识看向何恂。
看样子,军巡院是提前知会过何府的。
军巡使似乎对何恂使了个眼色,自己进何府院门去拿人了。军巡院官兵对婚服女子毫无反应的态度无比茫然,又碍于她名义上的新婚丈夫还在现场,只好立于两侧,权当看管。
练心明面上还是原主那副温顺的样子,垂着头,忙于思考练府内眷为何算是从犯。
既然案件有都水使参与在内,说不定也与京城河渠系统有些关系?
事关河渠与自身清白,练心明立刻不再躺平。她注意到有人靠近,抬眼看向对方。
何恂本人一如京中传闻的那般俊秀清峻,眉间蕴着些许锋利肃穆,显得格外正人君子。
好吧,这位又该怎么称呼?
出师不利,第一道题就难倒了她。
练心明自诩脸皮厚如城墙,但郎君官家相公之类是绝对叫不出口的——
“练姑娘,”何恂的态度姑且还算客气,唯独不像是对今日要结亲的对象,“事出意外,今日查出的这桩浮炭案事关重大,可能要搜查奁币奁具,还望姑娘配合……”
等等,奁币奁具,嫁妆?
练心明灵感来了。
于是何都水使的后半句赔罪刚说到一半,练二姑娘已经将所谓“郎君官家相公之类是绝对叫不出口的”抛到九霄云外,揪住他袖口,装出刚才是大受打击以至于愣住的样子,潸然泪下:
“官人!”
何恂面上不动声色,手臂狠狠一颤,看起来大受震撼。
练二姑娘身上穿着婚服,乌发簪了个柔婉的样式,分外可怜,完全看不出是个深爱水文与水利工程、十月溜出婚房坐在河渠边吹风的奇人。
她再接再厉,语气仿佛自己是被辜负的发妻:
“你今日究竟去哪儿了?大喜的日子不见人影,连迎亲的人都没有几个,一路冷清清的,害得我遭人嚼舌根。我一时郁闷,就想出来散散心,谁知你们又说什么练府出了事,差人来抓我!”
何恂:“……”
何恂沉默良久,退后半步,与她保持距离:“冷清?”
练心明眨巴眼睛,沾干泪,委屈地点点头,已经看出对方冷淡肃然神情中透出的一点意外。
何恂不明显地皱了下眉,取出干帕递给她。练心明接过来,硬生生把动作凹成了大家闺秀的样子,仔细将眼泪沾干。
她现在十分佩服她自己。
何恂从她手中抽出袖口,又退一步:
“你来这里,是为散心?”
“嗯,”练心明擦干眼泪,“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郎君,我……我父亲,还有外家,究竟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搜嫁妆?”
“这就不是我能透露的了。练姑娘,你当真什么都不知晓?”
“知晓什么?”
练心明给了何恂一个茫然无辜的眼神。
两人对视,不过三秒,练心明又眼中含泪:“这,我实在是……怎么偏偏是今日……”
涉及案情,何恂又变回了雷打不动的冷肃模样,无情得令过路军巡院官兵为之侧目。
“我还没看过嫁妆都有些什么,要搜嫁妆的话……我能看看么?”
练心明再次擦干眼泪,问。
这个要求就有些奇特了,练心明暗暗传达了一层二小姐在练府不受宠的意思,心里有些没底。
何恂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将她留在岸边,自己转身进了被火把照亮的院门。
何恂一走,背光处的练心明顿时收回泪水。
浮炭案究竟是什么可以日后再想,当务之急是与练家撇清关系。
但想与练家撇清关系并不容易,如果是练应自己犯事还好说,练心明踩着东窗事发的时间进了何家的门,练家的事情牵扯不到她。然而眼下练府的内眷也牵扯在案件之中,她今日的行为就不是那么好解释的了。
谁会相信她真的只是出门散心,又恰好看见了河渠里的木炭?
所以她必须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的最好方式就是装傻,不能表现出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聪明人。
想到这里,练心明长松一口气。
幸好她刚才反应迅速,装作一无所知,没解释河渠里的木炭是她偶然看见的。
一刻钟过去,何恂仍然不见踪影。何府后院内,吵闹争执声越来越清晰,军巡院官兵的呵斥声中夹着一道稍显低哑的声音,逐渐向这边靠近。
练心明回过头,一队人推搡着撞出院门,军巡院官兵中夹着练府的随从和司墨。
那一路撒泼的随从被官兵按着进入后巷,见了她,忽然高喊:
“都说了主家小姐的嫁妆我们岂能碰得!陪嫁是二小姐亲自查过的,多出来的炭你们不问二小姐,问我有什么用!”
练心明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茫然。
她看过陪嫁单子吗,她怎么不知道?
她看一眼练府随从有些眼熟的脸,又看看满脸焦急的司墨,而后是面无表情走出院门的何恂。
原身在练家的确不受宠,但不受宠也可以分为被无视挖苦和被针对欺负两种。单看练心明出嫁时不算丰厚却应有尽有的嫁妆,以及她穿越后练府无人关心的态度,很容易将原主的境遇当成前者。
可是,如果这份“应有尽有”的嫁妆没那么简单呢?
电光石火间,练心明立刻想通了所有事,包括她穿越时异常虚弱的身体、莫名消失的原主——
原主很可能已经被练家人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