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若淮住的地方是踏云阁,就在青云阁旁边,她撞到陆淮沐浴,一开始还有点心猿意马,不过回到住处把玩着匕首练了几下功夫,注意力全都被这把古朴锋利的武器吸引了。
这一夜师若淮睡得很安稳,新来一个老师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不算大事,况且陆淮说了和她和平共处,她自然心大地觉得一切都简单。
对于陆淮来说,来沉沙寨的第一夜,他基本是辗转反侧,睡着了也很快惊醒。
他倒是不怕这个环境,也不怕师斐,但是他有点顾忌师若淮。
前有当街绑他霸王硬上弓未遂,后有在他沐浴的时候闯进来……前者她是临时起意,那么后者呢,也是不注意误闯吗?
陆淮就在这些问题上思来想去,即使强迫自己平静,但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师若淮的脸,她绑他的时候势在必得的笑,当着师斐的面砸碎茶盅时的霸道,正式拜师时的挑衅,在树林里捉弄他时的天真残忍。
看上去她很单纯,可是细想又觉得她复杂,陆淮一时半会实在猜不透她。
漫长的一夜过去,晨光熹微,陆淮即使没睡好,但是也尽职尽责地早起,到了讲武堂备课。
今天是第一堂课,陆淮也不指望今天能教什么,大概率就是摸底看看师若淮的水平。
结果日上三竿了,师若淮也没出现,陆淮在讲武堂已经写完了一篇文章,搁下笔看了一眼滴漏,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昨晚所谓的“和平共处”都是她随口答应的而已。
陆淮刚起身,就看见门口进来一个人,不过并不是师若淮,而是师斐。
第一天旷课,就被师斐知道,陆淮心里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阿淮没来?”师斐本来还对女儿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她能主动来学,不过事实证明,她秉性是一时半会改不了的。
陆淮其实还想给师若淮打一下掩护的,可是学堂里一点痕迹都没有,师斐不是傻子,他都亲自来查课,陆淮也只能无奈地点头。
“陆先生,让你见笑了。”师斐是个非常豪迈的性格,但是他对着陆淮,也收起了自己的粗犷,十分尊重,“我去把她抓过来,以后的日子,有劳陆先生费心了。”
师斐说完就大跨步离开了讲武堂,往踏云阁去了。
半个时辰后,师若淮拉着脸来了。
陆淮在看书,师若淮坐在下位的时候,弄出很大声响,让他不得不放下书本注视着她。
师若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怨气,陆淮就很平静,两人对视了片刻,师若淮拎起桌上的毛笔指尖把玩,冷笑了一声:“陆先生,我不过是睡过头了,你怎么还告状呢?”
陆淮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掌,眼神收了回来,盯着自己的桌面,并没有开口解释。
即使他没有去找师斐告状,但是无所谓,他不想浪费情绪和她解释了。
他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开口:“师姑娘,既然你来了,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师若淮还挺佩服陆淮的,如此地敬业。
她想起刚才师斐去踏云阁抓她的时候警告她的话,要是不听话,她就再去面壁峰反省。
算了,特殊情况,她不能顶风作案,还是老实一点吧。
“行,上课,今天教什么,陆、先、生。”师若淮特地重重地咬了“陆先生”三个字的重音。
陆淮突然觉得开始头疼,他还是把教师若淮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你不是之前都有老师,都学过些什么?”陆淮摒除多余的情绪,回归了老师的身份。
师若淮一副懒散无畏的样子,把毛笔在指尖转动得飞快,说:“没学过什么啊,背过几篇文章,不过我都忘了。”
很明显师若淮根本不配合,陆淮附身拿走了她手里的毛笔,说:“《过秦论》学过吗?”
师若淮顿了一下,避开陆淮的目光,她还真的学过,但是现在……
“背给我听听。”陆淮说。
师若淮皱着眉头,磕磕巴巴地背:“奋六世之……余烈,策……长鞭,长鞭以振,寰宇……六王毕,四海归……”
陆淮听得直皱眉头,忍不住打断她:“是‘振长策而御宇内’,还有,什么‘六王毕,四海一’,那是《阿房宫赋》不是《过秦论》!”
师若淮没脾气,背书这种事,她本来就不行,死记硬背而已,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忘了。
因为她觉得背文章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多练练拳脚。
难得师若淮鼓着腮帮子没顶嘴,陆淮放宽了要求,说:“《论语》呢?”
师若淮对《论语》比较熟,倒是背得不错,陆淮听完稍稍放松了紧皱的眉头,不过面色还是很冷。
“你让我背这些干嘛?”师若淮觉得无聊,问。
“你刚才背过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陆淮不着痕迹地叹气,反问道。
师若淮嗫嚅着,又磕巴起来:“嗯……学知识,不能只是生硬地死记硬背,要……要理解其中的含义……不然学了和没学一样。”
陆淮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那你怎么还会问我背这些干嘛?”
师若淮沉下心思考了片刻,看着陆淮没说话。
“看来你真的只是死记硬背而已,难怪你这么抗拒上课。”陆淮已经知道她的知识量了,走到上位拿过自己今早写的文章,递给了她,说:“你把这篇文章临摹一遍,晚上交给我。”
师若淮一看,纸上写的就是《过秦论》,力透纸背,笔锋有力,浑然恣意的感觉扑面而来。她并不会欣赏书法,但是她这个门外汉也知道,陆淮的书法很厉害。
可是他书法厉害归厉害,师若淮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脸色不是很好,她挠挠头,问:“你让我抄这个干嘛?”
陆淮本来就因为没睡好精神不好,师若淮这个时候反问就是在抗拒,他心里突然有了气,怎么忍都忍不住了,冷硬地回答:“我是你的老师,这是给你的课业。”
“你别拿老师的身份压我。”师若淮把宣纸拍在桌子上,“我怎么知道你让我抄这个不是故意为难我?就因为我早上没来上课?”
陆淮重重地握紧了拳头,长舒一口气又强迫自己松开手,说:“你在练武功的时候,你的师父舞了一套剑法,让你去自己练习,你会问练了干嘛吗?”
“那又不一样,练习剑法,就是复制和加强,是精进自己。”师若淮反驳。
“练习书法难道不是精进自己吗?”陆淮也反问。
师若淮哼了一下,“练剑,练得越熟悉,以后实战就越能保护自己,那书法呢?我抄书的目的是什么,磨损几支笔?浪费几节墨?”
陆淮心头一哽,面对师若淮的强词夺理,他实在无力争辩。
从师若淮的角度来说,抄书对她来说的确没意义。可是她看待事物的角度太狭隘,陆淮知道,她是活在自己世界的小孩子,因为武功对她来说,能依靠此得到更多反馈;相反练习书法对她来说,就是为难她的无聊游戏,因为她在生活中,哪怕是个文盲,也不敢有人对她怎么样。
“你不想抄?”陆淮低声问。
师若淮呛声:“你故意为难我,我为什么要抄。”
陆淮长久地和师若淮对视,对方不甘示弱,他苦笑一下,开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语冰也。”
说完他冷着脸拂袖而去。
师若淮被他一串话说得云里雾里,她没反应过来,因为她听不懂,可是一琢磨又觉得他说的话有点熟悉,似乎是她背过的句子。
可是她是个榆木脑袋,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背过,意思又是什么了。
果然和文化人吵架,是占不到便宜的,毕竟人家当着你的面骂你,你可能都理解不了话里的含义。
因为不知道陆淮最后离开时撂下的话,师若淮憋屈死了,她把陆淮写的《过秦论》团吧团吧,愤恨地扔到了地上,也气鼓鼓地离开了讲武堂。
回到踏云阁,小丫鬟禾月和轻烟在院子里翻花绳,看到小姐回来,她们围过来,问这么快就下学了吗?
师若淮捂着额头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了起来,还在想着陆淮说的话。
她从未如此有求知欲过,但是就是对陆淮说的一堆听不懂的话耿耿于怀。
“唰”地一下,她落脚停下秋千,偏过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禾月,问:“你知道什么君子,什么咕咕,春天啊,秋天啊,还有夏天啊,虫子冰块的,是什么意思吗?”
这下子倒是给禾月问住了,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你在说什么啊,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都没上过学,你又不是不知道。”
师若淮泄气,又看向轻烟,轻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学过点东西,但是也仅限皮毛,她也是摇头表示听不懂。
“是陆先生留的课业吗?”轻烟问。
师若淮哭笑不得,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陆淮留的“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