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在李倓读高三那年,他与李俶的父亲依旧不见踪影,而他的母亲也不幸离世。那是个喧闹的夏天,街道上蝉鸣声不绝于耳。同学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高三生活而苦恼,李倓却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未曾出门。
李倓出生后不久,便被母亲带着远走。他至今都不明白,父母究竟为何争吵,以至于闹到即便面临生死,双方也不再有任何联系。他对父亲仅有的记忆,只是母亲案头那张折起一半的照片。
母亲去世后,他拆开相框,这才发现被隐藏起来的另一半照片中除了父亲,还有一个小男孩。那男孩眉眼与自己颇为相似——都像是照片上的男人。
李倓盯着这张自己尚在襁褓的照片,随后轻嗤一声,将照片塞进了准备入夜焚烧的纸钱袋子里。他从未想过要去寻找那个男人,更不想与那个男人的儿子产生什么关联。
少有人在夜里来墓地,好在钱花的到位,墓地的夜里也亮堂堂的。
李倓在母亲坟前蹲了很久,直到火花把照片吞噬殆尽,他也被燥热的夏夜捂出一身汗水,汗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墓碑上女人恬静温和地笑着。
“自己选了这张照片,谁看得出来你是什么人。”李倓盯着母亲的遗照,轻声说。
他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刚刚被烧掉的那张“全家福”里她的样子——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还揪着他血缘上父亲的耳朵,就被摄像机匆忙地记录了下来,然后在相框里静止了十几年。
李倓的亲生母亲是个雷厉风行、敢爱敢恨的强人,离婚后踩在时代的风口上拼成了当地著名企业家,每年在各大航空公司头等舱花的钱都能再办个小公司了。所以李倓其实也很难常常见到她,特别是李倓可以生活自理之后。
风停了,四周静得让人窒息,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噼啪作响。
他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在夜里的墓地实在有点瘆人。
“李倓……倓儿?”
李倓缓缓转过身,看向来人。一个穿着简单白衬衫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虽然从没见过面,但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便宜哥哥。
李俶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语气带着试探的温和:“我刚收到消息……来送送阿姨,也来接你去一起住。”
可惜青春期还没过的李倓着实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他一把挥开李俶递来的水,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墓地格外刺耳。“
“谁要你假好心?”他眼神嘲讽,“十多年来,我们跟你们家早就没关系了,你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李俶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月光洒在他脸上:“倓儿,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行,跟我回去,至少我能照顾你。”
“照顾?”李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你凭什么照顾我?我们很熟吗?我见过你吗?我告诉你,李俶,别以为你比我大几岁就能管我。”
李俶慢慢走近,蹲下身,试图和李倓平视:“倓儿,我和阿姨其实一直有联系……她肯定没告诉你,但是我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受阿姨的照顾,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算我恩人的孩子。阿姨不在了,我不能不管你。”
李倓瞳孔骤缩:“你胡说八道什么?”
“阿姨临走前给我发了邮件,只是我前两天封闭训练没看到,所以没赶上葬礼……”李俶道,把装在包里叠好的元宝一个个放进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里,火光映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等金箔在火中化成了灰,他又拿出来一个信封,“她临走前给你留了信,你看看再做决定。”
李俶的声音低而沉,李倓面无表情地听着,脑海中恍惚浮起来一个念头:这是我哥哥吗?还没等他多恍惚一会,就听到李俶继续说:“虽然我很想尊重你的决定,但是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要带你回去的。”
于是未成年人尚未酝酿成型的情绪被打了个稀碎,李倓把掉在地上的矿泉水拧开,彻底浇灭了火堆,冷笑着站起身:“那你在和我说什么?走吧。”
李俶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变态度,愣了一下才跟上。李倓走得很快,步子又急又重,少年身上有些过于宽松的短袖被夜风吹得鼓鼓囊囊,后背却绷得笔直。
墓园外的马路空旷无人,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俶的车就停在墓园入口的老槐树下,是一辆黑色的SUV。李倓抬眼打量了一下牌子,又扫了李俶一眼:“一个大学生,还挺有钱。”
李俶也没解释什么,径直上了驾驶座。
李倓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把自己摔进座椅里,转头看向窗外,墓园的灯光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光点。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李俶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见他闭着眼,侧脸线条紧绷,便没再说话。
回到李俶住的小区时,已经快十二点了。那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区,但是看着就有个相当敬业的物业,能更换的软件都很新,郁郁葱葱的树遮住了大半的楼体,只在傍晚透出零星的暖黄灯光。
李俶停好车,率先下车绕到后座想帮他开车门,李倓却已经自己推门下了车,他手里还攥着那个被李俶塞过来的信封,信封的边角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层层亮起,李俶住的楼层不高,三楼。他掏出钥匙开门,侧身让李倓先进。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书架上旧书的油墨香。客厅的沙发上铺着一块浅灰色的针织毯,茶几上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百合,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家里没别人,你随便坐。”李俶把钥匙放在玄关柜上,转身走向次卧,“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服,你先去冲个澡。”
李倓没动,站在玄关处环顾四周,眼神里带着警惕和疏离。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也不属于他,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瞥见鞋柜上摆着一双男士拖鞋,和李俶脚上穿的那双款式一样,只是尺码小了些,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李倓没应声,换了鞋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把信封扔在茶几上,目光扫过客厅墙上挂着的几张照片——大多是李俶穿着警服的合影,背景有训练场,也有颁奖台,照片里的他眼神明亮,和刚才在墓园里那个沉郁的青年判若两人。
李俶见他还在发呆,便自己先进了浴室。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水汽渐渐氤氲开来,模糊了里面的人影。李倓盯着那扇磨砂玻璃门,轻描淡写地撇开视线拿起了那个信封,指尖在封口处摩挲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拆开。
他突然觉得有些烦躁,起身走到阳台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夏末的燥热涌进来,楼下的夜市还没完全收摊,隐约传来摊主的吆喝声和酒杯碰撞的脆响。
“衣服给你放浴室门口了。”李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李倓猛地转过身,看到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脖颈间还挂着一条毛巾。“怎么不去洗澡?”
“你母亲呢?”李倓突然问。
李俶拿毛巾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暗了暗:“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
李倓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语塞,刚才那点莫名的敌意突然就泄了气。他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地板:“……哦。”
“去洗澡吧,水快凉了。”李俶没再多说,转身进了厨房,“冰箱里有牛奶,想喝自己拿。”
等李倓洗完澡出来,客厅的灯已经调暗了,李俶在沙发上陷入了浅眠——大概也太累了,没等到李倓出来就睡着了。他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手里还握着遥控器,电视屏幕停留在新闻的画面。
茶几上放着一杯温牛奶,旁边是依然完整的信封。
李倓走过去,拿起信纸。那个商业强人的字迹依然清晰而锋利,如同他本人一般不容置疑,字里行间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歉疚。
她说她从未后悔带他离开,也说李俶是个好孩子,让他别怨他,这些年自己作为“前后妈”也一直在照顾李俶,甚至让李倓也别怨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她说让他跟着李俶好好生活。
李倓眼眶突然就热了。他走到沙发边,看着李俶熟睡的脸,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想起刚才在墓园里,李俶塞给自己信封时不容置疑却又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神。
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李倓轻手轻脚地拿过一条毯子,盖在李俶身上。他本想再轻轻离开,却没想到李俶过于机敏了。他刚有动作,李俶就猛地睁开了眼,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警惕。
等看清是李倓,他眼中的锋芒才渐渐褪去,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没睡?”
李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手一抖,毯子差点掉在地上,他定了定神,连忙把毯子往旁边一扔,语气有些生硬:“吵到你了?”
李俶摇摇头,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没有,本来也没睡沉。牛奶喝了吗?”
李倓瞥了一眼茶几上那杯已经凉透的牛奶,没说话。
李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笑了笑:“我去给你热一下。”说着就要起身,李倓却按住了他的胳膊:“不用了,不想喝。”他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李俶胳膊上的肌肉,硬邦邦的,带着常年锻炼的紧实感。
李俶愣了一下,又坐了回去:“也好,早点休息吧。你什么时候开学?我陪你去找一下老师吧。”
“你去我学校干什么。学习的事不用你操心。”李倓冷淡道。
李俶停顿了一下,轻轻说:“你开学高三了吧,烈士子女有高考加分……我去和老师了解一下政策和流程。”
李倓瞳孔巨震,一时间许多疑惑都有了答案——为什么明明离婚时一地鸡毛,母亲却在遗书里让他不要怨恨父亲?为什么母亲要一直照顾前夫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父亲?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在李倓脑海里,震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李倓低头看着手里的信纸,指尖微微颤抖,剩下满心的茫然。
“什么时候?”李倓听到自己问。
“和阿姨离婚后没两年……你还没上小学。”李俶道。
李倓似乎又意识到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茶几上的信封,转身就往次卧走:“知道了,我去睡觉。”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将李俶和客厅里的寂静都隔绝在外。
李俶看着紧闭的房门,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那杯凉牛奶一饮而尽,走到厨房扔进了水槽。
李倓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刚刚意识到的事情:那个男人去世时,李俶多大?他已被母亲带走,尚且有母亲可依靠,那当年的李俶呢?难怪、难怪母亲一直和李俶有联系。
李倓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地板上,像一道细长的银痕。他摸出枕头下那封信,母亲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
他突然想:母亲生前是不是对着那张折起的照片发过呆?她偶尔提起“你哥哥”时是不是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些原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背后到底有什么?
第二天清晨,李倓是被厨房传来的动静吵醒的。
他揉着发涩的眼睛推开门,看见李俶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竟有种莫名的暖意。餐桌上摆着煎蛋、牛奶和刚蒸好的包子。
“醒了?快来吃早饭,凉了就不好吃了。”李俶转过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和昨晚那个有些沉郁的青年判若两人。
李倓没说话,只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