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最终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恭谨中结束了。
殷昼牵着云薇的手,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琼华殿。他没有乘坐御辇,只是摒退了左右,与她并肩走在漫长而寂静的宫道上。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夜风带着桂子的残香,拂过脸颊,却吹不散云薇心头的沉重。
她能感觉到殷昼握着她手的力道,不松不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侧脸在月色下显得轮廓分明,也格外冷硬。
方才在殿上,他维护她的姿态有多强势,此刻的沉默就有多令人不安。
“怕吗?”
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
云薇指尖微颤,没有立刻回答。怕?她当然怕。怕柳如烟,更怕眼前这个心思难测、仿佛背负着三生记忆的男人。
“有朕在,无人能伤你。”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今日之事,不会再发生。”
这话像是在安抚,却让云薇心底那股寒意更甚。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那杯酒有问题,知道柳如烟的算计,他甚至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她就像一个被提前剧透了命运的演员,而殷昼,则是那个坐在台下,冷静地看着剧情按照他知晓的剧本上演,并在关键时刻出手拨正一切的……导演。
“陛下……”她斟酌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为何……是臣妾?”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为何偏偏是她?为何他认定她就是那个他寻找了三辈子的人?难道仅仅因为这张脸,和那个莫名出现的胎记?
殷昼脚步顿住,侧过头看她。月光下,他的眼眸深得像两口古井,倒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没有为何。”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描摹,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刻入灵魂深处,“只能是你。”
他的答案,依旧如同迷雾。
云薇的心沉了下去。她得不到真相,只能被动地承受这份沉重而诡异的“专属”。
回到寝宫,气氛依旧压抑。殷昼似乎并无离开的打算,他像前几日一样,自然地留宿。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云薇僵硬地躺在床的外侧,背对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体温和规律的呼吸声。她紧闭着眼,却毫无睡意。白天宫宴的惊心动魄,画轴与胎记带来的困惑,以及殷昼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在她脑中交织盘旋,让她疲惫不堪,神经却紧绷如弦。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种极度的精神消耗下,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安宁。
她陷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
她感觉到刺骨的冰冷,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酒瓮之中,黑暗粘稠得令人窒息。她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所及,是扭曲晃动的、带着恶意笑意的模糊面孔。
紧接着,画面猛地切换。熊熊烈火灼烧着肌肤,浓烟呛入肺腑,她在一片火海中奔跑,身后是坍塌的梁柱和绝望的哭喊。一个身影在火海外焦急地呼喊,她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然后,是心口传来的、尖锐无比的剧痛。她低头,看到一截染血的剑尖从自己胸前透出。身后,似乎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与疯狂……
“不——!”
云薇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充满了未散的惊惧。
是梦……又是那个噩梦!但这一次,无比清晰,无比真实!那冰冷、那灼热、那利刃穿心的痛楚……仿佛都曾真实地在她身上发生过!
“怎么了?”
身旁传来殷昼低沉而清醒的声音。他几乎是在她惊坐起的瞬间便已醒来,手臂下意识地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云薇浑身冰冷,牙齿都在打颤,还沉浸在梦魇的余悸中,无法回应。
殷昼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黎明前的微光,看清了她惨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他眉头紧锁,将她整个人转过来,面对自己。
“做噩梦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云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抬起头,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声音破碎不堪:
“酒瓮……好冷……还有火……好大的火……剑……心口好疼……”
她语无伦次,只是凭着本能,诉说着梦中那刻骨铭心的感受。
殷昼的身体,在她吐出这几个词的瞬间,骤然僵硬!
他揽着她肩膀的手臂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她感到了疼痛。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在寂静的寝殿内异常清晰。黑暗中,云薇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周身瞬间迸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痛楚与暴戾!
“谁?!”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一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毁天灭地的杀意,“是谁对你做的?!”
这一次,他的怒火不再像宫宴上那般内敛冰冷,而是如同喷发的火山,带着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疯狂!
云薇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住了,剩余的哭诉卡在喉咙里。
殷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压下,但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他松开钳制她的手,转而用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梦中的冰冷与恐惧。
“没事了……没事了……”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颤抖,“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他的安抚,与其说是给她的,不如说是给他自己的。
云薇伏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他如同擂鼓般急促的心跳,能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轻颤。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她梦到的……难道不是梦?
那冰冷刺骨的酒瓮,那灼热窒息的火海,那利刃穿心的剧痛……难道就是殷昼口中,那“上一世”,甚至“上上一世”……她所经历的……结局?
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控,如此恐惧?
所以他才会说“他去晚了”,说他“认错了”?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让她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如果那些惨烈的死亡方式,就是她“前几世”的终结,那她这一世……
殷昼似乎察觉到了她更深沉的恐惧,他将她拥得更紧,一遍又一遍地、偏执地在她耳边重复,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这一次,朕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所有的痛,朕都记得……所有的债,朕都会让他们……百倍偿还……”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血腥的誓言意味,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萦绕在空旷的寝殿里。
云薇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不再只是一个想要逃离剧情的穿越者。
她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在无尽轮回中不断惨死、又被强行找回的……悲剧主角。
而抱着她的这个男人,用他偏执疯狂的爱与记忆,为她,也为自己,构筑了一个看似坚固、实则摇摇欲坠的囚笼。
天,快亮了。
但云薇知道,她眼前的迷雾,却似乎越来越浓,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