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燥热,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薄膜,贴在皮肤上黏腻得难受。陆言蔓坐在自家堂屋的竹椅上,手里捏着那张刚领到不久的大专毕业证,红色封皮被指尖的汗渍浸得有些发潮。证书上的照片里,她穿着不合身的蓝色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带着刚走出校园的青涩,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茫然。
成绩平平,这四个字几乎贯穿了陆言蔓的求学路。从小学到高中,她永远是班级里不上不下的那一个,既没有让老师眼前一亮的天赋,也没有破釜沉舟的拼劲。高考时,她踩着专科线进了市里一所普通的职业院校,学的是文秘专业,三年下来,除了能熟练操作办公软件、写得一手规整的公文,似乎也没攒下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专升本的考试她也试过,报了培训班,熬了几个月的夜,可最终还是以十几分的差距落榜。查成绩那天,她躲在出租屋的被子里哭了一场,不是因为遗憾,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她好像永远都抓不住那些稍微踮踮脚就能够到的东西,只能在原地看着别人往前跑。
毕业回家的这半个月,陆言蔓活得像只惊弓之鸟。每天早上七点不到,母亲许英的嗓门就会准时在院子里炸开,要么是抱怨父亲陆正辞又偷偷买了酒,要么是数落大儿子陆昊带着两个孙子上门蹭饭却从不帮忙做家务。中午饭桌上,永远是鸡飞狗跳的场面:父亲喝得满脸通红,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年轻时的“辉煌战绩”,说自己当年要是再努努力,早就成了万元户;母亲一边往两个小侄子碗里夹菜,一边对着父亲翻来覆去地骂,骂他没本事、败家,连带着陆言蔓也被顺带数落几句“读了三年书白读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哥哥陆昊则埋头扒饭,对父母的争吵充耳不闻,偶尔抬起头,还会让陆言蔓“有空帮衬着带带侄子”。
这样的日子,陆言蔓从小过到大,可以前总觉得有学业作为借口,能暂时躲开家里的纷争。如今毕业了,她成了母亲眼里“吃闲饭”的人,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这天下午,许英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把手里的布包往桌上一摔,声音大得吓了陆言蔓一跳。“陆言蔓!你给我过来!”
陆言蔓赶紧放下手里的书,走到母亲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托你王阿姨打听好了,邻县的机关单位招秘书助理,专业对口,人家说你大专学历刚好符合要求,明天就让你去报道!”许英叉着腰,嗓门又高又尖,“隔壁家小芳跟你一届,人家托关系进了县城国企,一个月工资四千多,还管吃管住!你倒好,天天在家闷着,除了看书就是发呆,能闷出饭来还是能闷出工作来?”
陆言蔓咬着唇,小声说:“妈,邻县我不熟,而且……而且我怕做不好秘书的工作。”
她是真的怕。机关单位在她眼里,是规矩多、人际关系复杂的地方,她性子内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更怕自己笨手笨脚,做错事被领导批评。更重要的是,她长这么大,除了去市里上大学,就没离开过家乡这个小县城,一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工作,她的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怕?你有什么好怕的!”许英瞪了她一眼,语气更冲了,“在家待着就不怕被人笑话?人家都问我,你家言蔓毕业了在哪上班,我都没脸跟人说!这工作是我好不容易帮你争取来的,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陆言蔓还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母亲不容置喙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太清楚母亲的脾气了,泼辣、强势,一旦做了决定,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从小到大,她的人生轨迹几乎都是母亲规划好的:读哪所中学,选哪个专业,甚至穿什么衣服、跟谁交朋友,都要听母亲的安排。反抗过几次,可每次都以母亲的哭闹和责骂告终,最后还是得乖乖听话。
“我知道了,妈。”她轻轻应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很小,只有七八平米,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堆着几本专业书和一些散文集,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她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熟悉的巷口,心里五味杂陈。巷子里,邻居家的孩子在追逐打闹,传来阵阵笑声;不远处的菜市场,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听到父亲在院子里跟人闲聊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咳嗽。
这些声音,以前听着只觉得吵闹,可一想到以后可能很难再天天听到了,心里又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不是不恋家,只是这个家,带给她的更多是压抑和疲惫。父亲陆正辞嗜酒如命,把家里的积蓄挥霍了不少,喝醉了就骂人、摔东西;母亲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家人身上,唠叨、抱怨成了家常便饭;哥哥陆昊结婚早,娶了个同样好吃懒做的媳妇,两人带着两个儿子,心安理得地啃老,家里的开销几乎全靠父母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和母亲打零工的收入;还有妹妹陆言雪,比她小五岁,性子叛逆得厉害,受不了母亲的管教,两年前跟家里大吵一架后,就带着几件衣服离家出走了,至今杳无音信,连个电话都没打过。
每次想到妹妹,陆言蔓心里就一阵揪痛。她不知道妹妹在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会不会遇到危险。母亲嘴上不说,可夜里常常偷偷抹眼泪,父亲喝醉后,也会抱着头喃喃地说“对不起言雪”。这个家,就像一个布满裂痕的瓷碗,看似完整,实则早已千疮百孔。
陆言蔓打开衣柜,开始收拾东西。她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几件换洗衣物、一套护肤品、几本书,还有母亲之前给她买的一个保温杯,很快就装满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收拾完,她坐在床边,看着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里承载了她的童年和青春,有过快乐,可更多的是被家庭琐事缠绕的烦恼和压抑。
晚饭时,饭桌上依旧不太平。父亲陆正辞喝了酒,脸颊通红,对着陆言蔓说:“言蔓啊,去了邻县好好干,别像你哥一样没出息……”话还没说完,就被许英打断了:“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天天喝酒,家里能这么穷?言蔓能只能去邻县找工作?”
“我喝口酒怎么了?我这辈子活得这么窝囊,喝点酒还不行吗?”陆正辞来了脾气,一拍桌子,碗碟都跟着晃动起来。
“窝囊也是你自找的!”许英也不示弱,嗓门瞬间提高了八度。
两个小侄子被吓得哭了起来,陆昊皱着眉说:“妈,爸,你们别吵了,孩子都吓着了。”
“要你管!”许英瞪了他一眼,“你要是有本事,能让我们少操点心,我们至于天天吵吗?”
陆言蔓默默地扒着饭,没说话。这样的争吵,她已经习惯了。她快速吃完饭,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她想着明天就要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既紧张又有些期待。紧张的是未知的工作和生活,期待的是,或许这是一个逃离的机会,一个能让她摆脱家庭束缚,真正为自己活一次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许英就起来了。她给陆言蔓煮了一碗鸡蛋面,又把一沓现金塞进她手里:“这是两千块钱,你拿着当生活费,省着点花。到了单位,少说话多做事,跟领导和同事处好关系,别跟人起冲突。要是受了委屈,就给家里打电话……”
母亲的唠叨,以前听着只觉得烦,可此刻,陆言蔓却鼻子一酸,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心里是疼她的。
“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她接过钱,放进钱包里。
陆正辞也起来了,难得没喝酒,眼神清醒了不少。他看着陆言蔓,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路上小心点,照顾好自己。”
陆言蔓点了点头,强忍着眼泪,拉起行李箱,走出了家门。
前往邻县的班车是早上七点半的,在县城的汽车站发车。陆言蔓背着一个双肩包,拉着行李箱,慢慢走到汽车站。站台上人来人往,大多是背着行囊出门打工或求学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忐忑。
班车准时到站,陆言蔓检票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发动起来,慢慢驶离汽车站,朝着邻县的方向开去。她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和熟悉的街道,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她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妈,我上车了,你别担心。”
没过多久,母亲回复了一条长长的信息,依旧是各种嘱咐的话。陆言蔓看着信息,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暖暖的。
班车在公路上颠簸着前行,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陌生。家乡的高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农田和低矮的村庄。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没有了城市里的喧嚣和汽车尾气,多了几分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陆言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她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不去想那些让她烦恼的事情,不去想未知的困难。她告诉自己,既然已经选择了离开,就应该勇敢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大概两个小时后,班车到达了邻县的汽车站。陆言蔓拉着行李箱下了车,站在车站门口,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比家乡更小的县城,街道不算宽,两旁的建筑大多是五六层的小楼,带着些老旧的韵味。街上的行人不算多,步伐慢悠悠的,不像家乡那样行色匆匆。空气里飘着陌生的饭菜香和水果的甜香,让人觉得格外亲切。
她按照王阿姨给的地址,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机关单位。出租车行驶在县城的街道上,陆言蔓好奇地看着窗外的一切:路边的小商店、卖早点的小摊、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孩子……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真实,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一栋气派的办公大楼前。大楼门口挂着“邻县人民政府办公室”的牌子,门口有保安站岗。陆言蔓付了车费,拉着行李箱,有些拘谨地走到保安室,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保安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确认后,让她进去了。陆言蔓拉着行李箱,慢慢走进大楼。大厅里很宽敞,地面铺着光亮的瓷砖,墙上挂着一些宣传画和规章制度。大厅里人不多,偶尔有穿着正装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
她按照保安的指引,找到了三楼的秘书科。秘书科的办公室很大,摆着几张办公桌,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地工作着,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好,我是来报到的,我叫陆言蔓。”陆言蔓走到一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中年女人面前,小声说道。
中年女人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你就是陆言蔓吧?我是秘书科的科长,我叫张敏。王阿姨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快请坐。”
张敏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跟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单位的情况和秘书助理的工作职责。无非就是负责文件的收发、整理和归档,协助领导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安排会议,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难,只要细心、认真、有耐心,就能做好。”张敏笑着说,“我们科室的人都很好相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大家。”
陆言蔓点了点头,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张敏的态度很温和,让她少了几分紧张。
随后,张敏带着她熟悉了一下办公环境,介绍她认识了科室里的其他同事。同事们都很热情,纷纷跟她打招呼,给她讲解工作上的注意事项。陆言蔓一一回应着,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努力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工作职责。
她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角落里,靠窗的位置。桌子很干净,上面摆着一台电脑、一个文件夹和一些办公用品。张敏给了她一些往年的文件和规章制度,让她先熟悉一下,明天再正式开始工作。
陆言蔓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陌生的操作系统,心里又有些忐忑。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地翻看那些文件,努力让自己尽快进入工作状态。
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陆续收拾东西下班了,临走前,纷纷跟她道别,让她慢慢熟悉,不用着急。
陆言蔓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办公室。单位给她分配的宿舍就在办公大楼后面的家属院里,是一间单人房,不大,大概十几平米,但是收拾得很干净。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可以洗澡。
陆言蔓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慢慢走到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空间,没有家人的唠叨,没有无休止的争吵,没有让人窒息的压抑。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走到书桌前,放下双肩包,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进来,拂去了一身的疲惫和拘谨。窗外是家属院的小花园,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聊天,孩子们在花园里追逐打闹,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陆言蔓靠着窗台,闭上眼睛,感受着晚风的吹拂,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这半个月来的压抑和烦恼,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她想起了在家乡的日子,想起了母亲的唠叨、父亲的酒气、哥哥的不作为,想起了离家出走的妹妹……那些事情曾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她终于逃离了那个让人窒息的环境,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虽然对未来的工作还有些忐忑,对陌生的环境仍有不安,虽然她知道,生活不会一帆风顺,以后可能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挑战,但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喜悦。
她睁开眼睛,望着远处亮起的万家灯火,心里默默告诉自己:陆言蔓,从现在起,这里就是你的新起点。你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摆脱过去的阴影,为自己活一次。
这场母亲强推的远行,起初在她看来是束缚,是无奈的选择,可此刻,她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是她人生的救赎。
夜色渐浓,城市里的灯光越来越亮,像一颗颗星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陆言蔓关掉窗户,走到书桌前,拿出笔记本,写下了一句话:“新的开始,加油。”
她知道,救赎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药丸][饭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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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救赎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