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是一段更短的、被阳光浸透的“放风”时辰。
林霜儿会再次出现在榻边。这一次,无需言语,也无需强行搀扶。她只是伸出手,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李烬川深陷的眼窝里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挣扎——屈从于这近乎“囚徒放风”的安排所带来的屈辱,与对窗外那方狭小天地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渴望。最终,那只嶙峋枯瘦的手,会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僵硬,极其缓慢地、迟疑地抬起,搭上她同样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臂。
她的手臂,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点。借着她传递过来的力量,他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挪地,被她半搀半扶地带出房门,走向庭院。
庭院的阳光比窗下更盛,带着草木的清冽气息,刺得他久不见天日的眼睛生疼。微风拂过,带着初春的料峭寒意。他站在廊下,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嶙峋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迈步都异常沉重,脚步虚浮,呼吸急促。庭院不大,从回廊这头走到那株刚抽嫩芽的老紫藤下,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如同跋涉千山万水。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寝衣和鬓角。
林霜儿扶着他,脚步放得极慢,极稳。她的手臂承受着他身体大部分的重量,却纹丝不动,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她没有催促,没有言语,只是在他喘息剧烈时,停下脚步,让他靠着自己喘息片刻。阳光穿过紫藤稀疏的枝蔓,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眼,感受着那久违的、带着寒意的暖意拂过脸庞,深陷眼窝里那片死寂的灰败,似乎被这微弱的光线,悄然驱散了一丝。
这短暂的“放风”结束,回到那方温暖的贵妃榻,便是他精疲力竭之时。他陷在柔软的锦垫里,闭上眼,只剩下沉重艰难的喘息。
而此时,林霜儿便会重新执笔,坐在圆凳上,继续誊写、修补那些承载着血火荣光的兵书。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颈项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几缕碎发垂落颊边,随着她书写的动作轻轻拂动。她的手腕沉稳有力,紫毫在泛黄的纸页上行走,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桑。
李烬川在沉重的疲惫和药力的作用下,意识昏沉。他并未完全睡去,只是闭着眼,在一片朦胧的光影和药味中漂浮。偶尔,沉重的眼皮会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逆着光,他看到了那个伏案书写的身影。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模糊了那身素白衣衫的冷硬,也柔化了那深寂眼神的冰寒。她专注地低着头,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两弯浓密的阴影,随着书写的节奏微微颤动。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那清峻峭拔的字迹,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力量,正一点点修补着破碎的过往,也……一点点凿刻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就这样,透过眼睫那道细微的缝隙,失神地望着她。望着那束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的青丝,望着她微微抿紧、透着一股子执拗劲儿的唇线,望着她握笔的手——那虎口处有着薄茧,指节匀称有力,此刻却因全神贯注而显得异常沉静。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固。耳畔粗重的喘息声、胸腔里沉闷的疼痛、以及那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的绝望与屈辱,似乎都在这片朦胧的光影和那沙沙的书写声中,被短暂地隔绝开来。一种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平静,如同温热的溪流,悄然漫过心田龟裂的冻土。
他看得失了神。直到一阵无法抑制的轻咳再次汹涌袭来,打破这片脆弱的宁静。他猛地侧过头,蜷缩起身体,剧烈地呛咳起来,瘦削的肩背在锦垫上痛苦地起伏。
林霜儿立刻放下笔,清水和带着安抚力道的手掌再次落到他的背上。动作依旧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待咳喘平息,他重新瘫软在锦垫里,闭着眼,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而林霜儿,已经重新执笔,沙沙的书写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窗外的日影,便在这样重复的“强行照料”、艰难书写、短暂放风与痛苦咳喘的交替中,悄然西斜。黄昏的暖光将窗下的贵妃榻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