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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刘开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黑暗。无边的、粘稠的、带着血腥味和腐烂气息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每一次挣扎着从窒息般的梦境中挣脱,迎接他的并非光明,而是更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躯壳和胸腔里那团永不熄灭的、灼烧着的火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哨音和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砂砾在刮擦着脆弱的肺壁。咳,是唯一能宣泄这无边痛苦的方式,哪怕每一次爆发都像是要将灵魂从这具腐朽的牢笼里硬生生撕扯出来。


    药。苦涩的、浓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药汁,是维系这具残骸苟延残喘的毒。秋云小心翼翼地捧着碗,那眼神里的怜悯和焦灼,像针一样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他机械地吞咽,任由那令人作呕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胃袋。嘴角溢出的污迹落在月白寝衣上,如同他这具残躯上永远无法洗净的污点。活着,就是一场漫长而屈辱的酷刑。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就是他最后的囚笼。外面那个名义上的妻子,不过是一个被强塞进来的、冰冷的符号,一个提醒他这桩婚姻何等荒谬的耻辱标记。他不想看,不愿见。她眼中那潭深冰,映照出的只会是他更深的狼狈和不堪。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死寂的外间,传来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和胸腔里沉闷的喘息,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浑噩的意识。不是丫鬟收拾东西的响动,也不是风吹动帐幔的声音。那是一种……带着某种韵律的、专注的翻阅声。


    李烬川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闭着眼,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起。是谁?秋云在外间?不,不像。那翻动声里,带着一种……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久违的专注。像什么呢?像……像当年在军帐中,深夜烛火下,推演沙盘时,指尖划过粗糙舆图的声音。?鬼使神差地,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好奇心,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丝暗流,推着他。他挣扎着,用尽这具残躯里仅存的一点力气,推开秋云试图搀扶的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向那扇隔绝内外的门。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浓重的药味和腐朽的气息包裹着他。他停在门后,喘息着,将沉重的头颅抵在冰凉的门板上,试图平息那因轻微活动而再次翻腾起来的咳意。


    然后,他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拉开了一道门缝。外间的光线并不明亮,带着一种灰蒙蒙的质感。逆着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正站在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落满灰尘的书架前。她微微低着头,手中捧着一本……书?


    李烬川的目光瞬间凝固!那不是普通的书!那泛黄的、卷边的书脊轮廓,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那是《孙子兵法》!是他当年在边关风沙里,在血与火的间隙,一遍遍翻阅、批注,视若珍宝的东西!是他早已被埋葬的、属于“李少将军”的残骸!


    她怎么会去翻那个书架?她凭什么?!一股混杂着被侵犯的暴怒和被窥视**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住他的心脏!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将她手中那本承载着他最后荣光与如今无尽耻辱的书夺回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然而,就在他怒火翻腾之际——他看到她的动作。她翻动着书页。动作很轻,很专注。指尖划过纸面,不是随意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她的背脊挺得很直,脖颈的线条在灰暗的光线下拉出一道清冷的弧线。然后,她的头微微侧了一下,似乎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李烬川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腔!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悸动,仿佛早已停止的钟摆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响!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步,更近地贴着门缝,屏住了呼吸,连胸腔里那惯常的、令人烦躁的哨音都似乎暂时消失了。


    他想看清她的脸。看清这个在他眼中如同冰冷符号的女人,此刻究竟是何神情。他无声地、像一抹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内室的门,站在了她身后几步之遥的阴影里。浓重的药味是他挥之不去的标记,但他已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那道背影,和她手中那本泛黄的兵书上。


    然后,她转过了身。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李烬川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的意识上!他看到了她的脸,苍白,素净,没有任何脂粉的修饰,却在那潭深冰般的眼眸深处,跳跃着一种他绝对意想不到的光芒!


    那不是冰冷,不是麻木,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屈辱或算计!那是……一种灼热的、如同火焰般跳动的光芒!一种纯粹的、近乎痴迷的兴奋和……理解?!她眼中映出的,不是他这具残破的病躯,不是这间令人窒息的牢笼,而是……书页上的文字!是他当年意气风发时,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批注!


    他看到了她眼中因那些批注而燃起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熟悉!那是曾经在他自己眼中熊熊燃烧、照亮整个北境沙场的光芒!


    一瞬间,李烬川仿佛被一道刺目的闪电劈中!浑身僵直!深陷眼窝里那死寂的灰败被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骇的锐利!像两柄尘封多年、骤然出鞘的寒刃!她……她看得懂?她……她竟然……?!


    就在他被这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震得心神失守的刹那——她开口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像冰珠滚落玉盘,每一个字都砸在他混乱不堪的心上:“你…你看这里!”她急切地举起书,那姿态,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在军帐中,发现敌军破绽、兴奋地指给他看的年轻校尉!“‘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应对风向骤变之策,简直是神来之笔!比父亲当年……”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如同最滚烫的岩浆,猛地浇灌进他那早已冰封、布满裂痕的心脏!


    父亲当年?!她爹林霸天?!那个被朝廷诏安的北境悍匪?!她也懂兵?!她竟能看出他批注的精妙之处?!甚至……甚至拿来与她爹的战例比较?!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天灭地的剧痛和狂怒,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轰然爆发!将他刚刚因那“理解”的光芒而短暂点燃的、属于“人”的感觉,瞬间焚烧殆尽!


    她懂?她凭什么懂?!她眼中那灼热的光芒,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像是在他腐烂的伤口上撒盐,像是在他苟延残喘的尊严上狠狠践踏!提醒着他,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健康的体魄,纵横沙场的豪情,运筹帷幄的智慧——都已经被剥夺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具连风都害怕的残躯!而她,这个被强塞进来的、代表着朝廷对他和他父亲最后羞辱的“匪女”,竟然在他面前,用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来彰显她的……理解?!


    她是在可怜他吗?还是在欣赏他这具残骸上最后一点可供把玩的遗物?!


    “拿来!”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疯狂,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炸裂出来!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瞬间被这灭顶的屈辱和痛苦撕得粉碎!


    身体里爆发出一种不属于这具病躯的力量!那只嶙峋枯瘦的手,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狠戾,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接,而是狠狠地、粗暴地抓向她手中的书!他要夺回来!他要毁掉这面照妖镜!他要掐灭她眼中那该死的、让他痛不欲生的光芒!


    “嘶啦——!”刺耳的裂帛声如同丧钟!他成功了!那本承载着过往荣光与此刻无尽耻辱的兵书,被他硬生生夺了过来!书页在他狂暴的力道下撕裂,如同他的心被活生生撕开!几页浸染着他心血和骄傲的纸张飘落,如同他早已碎成齑粉的尊严,无声地坠向冰冷的地面。


    他死死将那本撕裂的书抱在胸前,用尽全身力气!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书页粗糙的边缘硌着他嶙峋的肋骨,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脏被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他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敢看她!那双刚刚燃起理解光芒的眼睛,此刻一定充满了惊愕、恐惧和……鄙夷吧?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想逃离!逃离这让他窒息的地方!逃离她那双仿佛能将他彻底焚毁的眼睛!


    “滚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我的东西…轮不到你…碰!滚出去!”他猛地转身,抱着那本残破的书,如同抱着自己的墓碑,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回内室那扇象征着最后庇护的门后!


    “砰——!!!”他用尽这具残躯里所有的愤怒和绝望,狠狠地将门摔上!巨大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脏腑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


    背靠着冰冷厚重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门板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怀中那本撕裂的兵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他颤抖着,用沾着自己鲜血的、嶙峋的手指,死死地、近乎痉挛地攥着那本撕裂的兵书。书页上那些曾经让他意气风发的批注,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了最刺目的嘲讽。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他如今这副苟延残喘、连自己的东西都护不住的狼狈模样!


    目光,空洞而绝望地投向房间角落的阴影。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长条形的、蒙着厚厚灰尘的乌木盒子。盒盖并未盖严,露出一截早已失去光泽、布满暗红色锈迹的冰冷金属。


    是他的剑。那把曾经饮尽敌寇血、名震北境的佩剑。如今,它只是一块被遗忘的、生满锈蚀的废铁,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如同他这具残破的灵魂。


    李烬川死死地盯着那截冰冷的锈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彻底沉沦的、死寂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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