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我成为阴秀的第五年,也是我成为大汉皇后的第二年。时间久到我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娘娘。”宫女云织猛地推门进来,打断了阴秀的思绪。
阴秀将笔搁下,一边收着竹简,一边缓缓抬眸,道:“何事?”
她挽着云鬓,仅用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簪着,借着烛光,越发显得肌肤瓷白如霜,面容沉静如雪。
她说话总是淡淡的,仿佛漫不经心,却让人不敢造次,似乎她天生就该是上位者,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其实细细论起来,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罢了。
云织气得红了眼眶,委屈得几乎落下泪来,道:“陛下身边的梁回公公方才来说了,郭贵妃今日身子不适,陛下就不过来了……”
她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心疼地望着阴秀,道:“娘娘,今日可是您的寿辰啊!”
阴秀笑笑,道:“左不过是他不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云织和星罗是从在阴府时便跟着她的,阴秀知道,云织是心疼她。
可男人的心,从来也不是因为怜悯能留下的。
阴秀款款起身,走到云织身边,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像是宽慰一个哭闹的孩子,道:“这些日子西边战事吃紧,全靠着郭贵妃的父亲,陛下可不得去表现表现?你要知道,这男人的力气和手段未必在朝堂上,有时候啊,也在床第间。”
阴秀平日里总是言辞犀利,经常会冒出一些新奇的词汇,因此云织也并不觉得如何。
她止住了哭,却还是哽着一口气,道:“那陛下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平日里已是独宠郭贵妃了,十日里总有七八日宿在她那里,若是今日再不来,只怕阖宫上下都要笑话我们椒房殿了。”
“他们爱笑便让他们去笑,本宫不在乎这些。”
“可是娘娘,难道不想要陛下陪伴么?”
“陪伴……”阴秀笑着摇摇头。
有时候,她也觉得寂寞,很寂寞。
她也想要有人来和她说说话,而刘昀,是这个时空里唯一能明白她的人。
这个时空,到底是太孤寂了。
“要是有手机、网络,谁在乎他?”
阴秀喃喃着,便又重新坐回案几旁,取了本书瞧着。
云织怔怔望着她,也不知她是当真不在意,还是被这宫中的日子磋磨够了。
从前,陛下与娘娘也是很好的,可自从郭贵妃入宫,一切就不同了。那个明丽的阴皇后渐渐淡去,剩下的,只有一个温婉而美丽的躯壳。
阴秀不知道云织今日竟如斯伤感,她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史书上记载,阴秀会在成为皇后的第三年死去,死因是……难产。
如今看来,无论是她师兄王莽,还是刘昀,抑或是她,都无法改变历史,若她要活下去,她就不能再是阴秀。
最起码,她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得想法子回去。
阴秀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便是一片清明。
*
“陛下怎么来了?”
不同于云织和星罗的惊喜,阴秀的反应有些冷淡得不像样。
她扫过刘昀的脸,他脸颊泛红,似是薄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让人看着不忍。
大约也因为他皮囊实在生得好,才能让郭姒这样的千金拼了做妾室也要嫁给他。还带了十万大军的嫁妆。
真是便宜了刘昀这个狗东西了!
云织尤自朝着她使眼色,却听得阴秀道:“都下去罢。”
云织不敢造次,却仍是忍不住道:“娘娘,良辰好景您可莫要辜负……”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星罗推着走了出去。
阴秀叹了口气,心道:若是辜负了也就罢了,不辜负,只怕你们娘娘命都要丧在这里。
刘昀径自坐下来,含笑望着她,像是全然没看见她的小动作似的。等众人都退下了,他才开口道:“云织这个丫头倒是懂的不少。”
阴秀笑着将茶盏端到刘昀面前,道:“古人都早熟。”
刘昀没说话,只是勾了勾唇。
“陛下折腾了这半夜定是累极了罢?郭贵妃既然不适,陛下陪着她也就是了,臣妾这里无妨的。”阴秀面上恭恭敬敬的,嘴上却有意无意点破他为江山做鸭的事实。
刘昀倒也不恼,只将茶盏端起来浅抿了一口,道:“今日是你生辰……”
“那是阴秀的生辰,不是臣妾的。”阴秀毫不忌讳地说着,在他面前坐下,莞尔一笑。
她自以为这话说得很恶心,笑得更恶心,可刘昀却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有些晃神。
这一笑,仿佛一个明媚的现代女孩从面前的端庄皇后的躯壳中跳然而出,又很快与她合成了一个人。
可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陛下,怎么了?”阴秀注意到他的目光。
刘昀摇摇头,道:“无事,只是突然想喝点酒。你陪朕?”
阴秀笑笑,道:“也好。”
她说着,便命人去取酒。
这里的酒寡淡得很,还不如啤酒,她很嫌弃,可再寡淡,也比没有好。
不多时候,两瓶酒就摆在了案几之上。
阴秀也不倒酒,只随手递给刘昀一瓶。
她喝了一大口,道:“这个酒精度数还不如啤酒,就算喝个十瓶也醉不了。陛下想以此忘忧,只怕做不到。”
刘昀笑着道:“你怎么知道朕心中有忧虑?”
当然是随口说的……同样是穿越,你做皇帝我做后妃,到底谁苦啊!
阴秀不能这么答,只道:“身居高位,哪有不忧虑的?就算陛下不说,史书里也写尽了。”
刘昀笑笑,摇头道:“有你在朕身边,可解千愁啊。”
阴秀想瞪他一眼,可想着有事要求他,就还是压了下去,只道:“陛下与臣妾,不过是共患难的情分。能为陛下解千愁之人是郭贵妃,这个功劳臣妾可不敢抢。”
“更何况,”阴秀勾着唇,眼底却一寸寸地寒凉下去,道:“陛下可还记得史书上所言?明年,阴秀便会死去。”
刘昀陡然望向她,他的脸庞依旧清俊温润,可眸底却深如陈潭。
他当然知道,他是历史系的高材生,熟读历史,怎会不知?
他只是……不在乎罢。
阴秀避过头去,心痛得难以抑制,甚至连呼吸都慢了几拍。
她早知他心里没有自己,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失望、绝望。
“刘昀,我想见见师兄。”半晌,阴秀终于开口,“当年……你亲口答应我的,会帮我回去。”
她知道,新朝覆灭后,刘昀便对外传了消息,说王莽已死。
可她不信。
“阿秀!王莽已死!”刘昀的目光陡然凌厉。
“你还要隐瞒我么?”阴秀几近哀求,道:“史教授说过,师兄有回去的法子,我要回去!我没有时间了!就算我求你……”
“阿秀,史教授说过,只要我们让历史回到它原本的轨道上去,便会接我们回去。”
阴秀失望地望着他,道:“让历史回到它原本的轨道?如今你是刘昀,是皇帝,还如何回去?你真想回去?”
“朕……”
“刘昀,我没有时间了。我不在乎你的野心,也不在乎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回去,想和家人团聚,仅此而已。可以吗?”
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从前那个阳光爽朗的刘昀了。从他们接了史教授的任务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大二那年,历史系史教授找到他们,说希望他们参加一个实验,纠正一些历史的错误。
他们大四的师兄王莽借助时光探测器的漏洞,偷偷穿越到了西汉末年,篡夺了帝位,建立了新朝。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回到新朝,找到王莽,将他带回现代。让历史回到它本该运行的轨道上。
她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奇妙的时空探险。
那时的刘昀,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的恋人未满。他正直聪敏,又对汉代历史了如指掌,有他在,一定可以顺利完成任务。到时候,不仅可以挣到学分,说不定还能入了史教授的眼,让他们成功保研。
她承认,她有私心。
她想着也许经过这一遭,他们会有一些感情上的进展,可是没想到,他们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反而被历史的洪流裹挟,深陷其中……
她到现在也想不穿,怎么刘昀就会变成东汉的开国皇帝,而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取代了阴家大小姐阴秀,成为了他的皇后。
“好,朕答应你。”
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
阴秀怔怔抬起头来,望向他。
他着了玄色绣龙纹的直裾身衣,背脊挺拔得如同松柏,他浅浅笑着,笑容温暖而炽热,带着点点苦涩,却温和地让人无条件信任。
这一刻,好像他从未变过。
阴秀猛地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刘昀略一犹豫,双手缓缓抬起,又坚定地抱住了她。他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环住她的发,道:“阿秀,都会好的,你信朕……”
阴秀点点头,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下来,道:“我知道,你喜欢郭姒,等我走了,你就能光明正大地立她为皇后了。到时候,哪怕你真的不想回去,也没关系……”
“阿秀,其实朕……”
不等他说完,她便昏昏睡了过去。
刘昀苦笑着摇摇头,却没有放下她,只是在她耳边道:“你不是说,这酒喝不醉人?”
他顿了顿,眼底蒙上了一层薄雾,痛楚道:“还是说,你熬不下去了,想醉了?”
*
翌日一早,阴秀是被殿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她昏昏沉沉地揉了揉眉心,只觉头痛得厉害,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枕边温热,仿佛刘昀还在。
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若说从前,他们还有一丝可能,而现在……
她有她的原则,男人和牙刷,她不与别人共用。
“娘娘,您醒了?”云织笑着掀开帷帐,道:“方才陛下刚走呢,还是梁回公公催了好几次,实在是要误了上朝的时辰了,陛下才离开的。”
阴秀望了望窗外,只见外面人影攒动,心中便全明白了。
她压低了声音,道:“郭贵妃到了?”
云织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等了好一会子了,她今日倒是勤谨,可再如何,也越不过您去。”
阴秀道:“你该叫醒本宫的,若是让陛下看见她这样等着,又该心疼了。”
云织不屑道:“她今日这样早,可不就是为了让陛下瞧见?她是妃,落在寻常人家就是妾,上不了台面。”
阴秀还未开口,星罗便走了过来,冲着她使了个眼色。
星罗侍奉着阴秀起身,虽一言未发,可阴秀看得出,她是担心的。
今日这样一遭,郭姒免不了要去刘昀面前哭上一哭,到时候,又免不了一场风波。最后吃亏的还是阴秀。
“没事。不就是做他们play的一环么?本宫早习惯了。”阴秀轻轻拍了拍星罗的手。
星罗赶忙将手抽回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不爱说话,却知道分寸,更是忠心。因此,阴秀也格外疼她。
“臣妾只当娘娘凤体抱恙,原是侍奉了陛下,没想到竟劳累成这样!想来是娘娘长久地不侍奉陛下,这才生疏了。”
正说着,娇嗔的笑意响起,一名女子绕过屏风款款而入,她妆容精致美艳,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着,越发显得明艳霸道。
阴秀微微抬眸,正与她四目相对。
阴秀想起《甄嬛传》里形容华妃的句子,这满蒙八旗加起来,都不及华妃娘娘凤仪万千。
而现在,郭姒就是华妃。可她不是甄嬛,她是皇后,年未老色已衰的那种。
其实细论起来,郭姒比华妃出身高贵多了。她是公主之女,父母自小把她看得眼珠子似的,又生得貌美聪慧,也不知怎么就得了恋爱脑,死活要嫁给刘昀。
《后汉书》里记载:刘昀并不喜欢她,只是迫于形势才娶了她,后来,他稳住了朝堂,再不需要她,就说她“怀执怨怼,有吕、霍之风”,最后将她废黜。
可事实上,刘昀分明将她视若珍宝。
可见历史所书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