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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雨幕

作者:墨灵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那日小小的争吵与和解后,荀宴与翡灼言之间仿佛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亲密。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后,更加确认彼此心意的踏实感。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敲打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荀宴刚完成一篇关于西方哲学思潮的论文,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雨天特有的湿润气息。


    他抬眼,便见翡灼言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洗得清透的天光,正低头修补着他一件常穿的月白长衫上松脱的盘扣。那件长衫是母亲选的料子,很衬他,只是这机器压制的扣子总不如老手艺牢固。


    翡灼言做这事时很专注,微蹙着眉,修长却不算灵巧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银针,小心翼翼地穿梭。他学什么都快,唯独这女儿家的细致活计,总透着一股生涩的认真。荀宴看着,心底微软,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看着雨丝在他身后构成一幅朦胧的背景。


    过了片刻,许是眼睛累了,又或是察觉到目光,翡灼言抬起头。见荀宴正望着自己,他眸光微动,下意识想将手里的活计往身后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又在下一刻停住,只是耳根悄悄漫上一点薄红。


    “让绣娘做便是,何须你自己动手。”荀宴起身走过去,声音放得柔和,带着刚停笔的些许慵懒。


    翡灼言垂下眼睫,盯着手中的针线,低声道:“就快好了。”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他总想在这些细微处为荀宴做些什么,仿佛这样,便能将那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偿还一二。


    荀宴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拿起小几上果盘里一枚黄澄澄的蜜桔。指甲轻轻掐进橘皮,“噗”的一声轻响,清冽的香气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他细致地剥开,又将附着在果肉上的白色经络一点点清理干净。


    “小时候,”荀宴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随口闲聊,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润,“也是这样的雨天,我想学着书上说的‘雨中漫步’,刚提起衣摆要往院里冲,教养嬷嬷便在一旁轻声咳了一下。”他学着嬷嬷那时严肃又无奈的语气,“‘小少爷,行止当如松柏,风雨亦不能移其态。’”


    他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弯了眼角,将剥好的一瓣橘子很自然地递到翡灼言唇边。翡灼言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瓣晶莹的果肉,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含了进去。冰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温软的唇瓣,荀宴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自己也送了一瓣到嘴里。


    “后来呢?”翡灼言轻声问,咀嚼的动作很慢,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漾开。


    “后来就只能规规矩矩坐在廊下,看着雨打荷叶,听了整整一下午的《朱子家训》。”荀宴笑道,语气里并无抱怨,反倒带着对往昔岁月淡淡的怀念,“嬷嬷就立在身后半步,时不时提醒一句‘肩要平’、‘目勿斜视’。”他说着,下意识地挺直了总是习惯性微弯的背脊,那近乎本能的仪态,是十几年严格家教刻下的烙印。


    翡灼言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荀宴线条优美的侧颈。这样的童年,于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规矩礼数像无形的丝线,将人缠绕成端庄温文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充斥的算计、冷漠和弱肉强食截然不同。可荀宴说起这些时,眼神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丝被妥善呵护过的温润光泽,让他那颗浸淫在黑暗里的心,也奇异地感受到一点宁静。


    “现在倒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坐着看雨了。”荀宴又递过一瓣橘子,这次翡灼言伸手接了。指尖在空气中短暂相触,带着橘子的微凉和彼此的体温。


    “嗯。”翡灼言低低应了一声,将橘子送入口中。很甜,甜得几乎要盖过他心底常年泛起的苦涩。他缝完最后一针,低头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这个动作让他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借着整理线团的姿势,不着痕迹地靠近些,鼻尖萦绕着荀宴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着书墨和橘子的甜香,构成了一种让他贪恋的、安心的味道。


    荀宴见他放下针线,便将剩下的小半橘子都塞进他手里:“手这么凉,多吃些甜的暖一暖。”


    翡灼言低头看着掌心那几瓣橙黄果肉,微微出神。在翡家,最好的东西从来不会这样平白送到他手里,每一样都需要算计、争夺,甚至付出代价。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汁水微微渗出,沾湿了微凉的指腹,那黏腻的触感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怎么了?”荀宴察觉到他瞬间的凝滞,温声问道。


    “……没什么。”翡灼言抬起眼,眸中已恢复平静,他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重复道,“很甜。”


    窗外的雨势似乎又密了些,水帘顺着青瓦屋檐连绵不断地垂下。荀宴见状,起身欲去将窗户关小些。经过矮榻时,微凉的衣摆带起一阵轻风。


    忽然,他的手指被轻轻勾住。


    那力道很轻,带着些许迟疑,指尖冰凉。


    荀宴脚步顿住,回头。


    翡灼言没有看他,目光仍落在窗外淅沥的雨幕上,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耳廓那点未褪尽的红,透露出些许不自在。


    “雨大,”他声音很低,几乎要融进雨声里,“……再坐一会儿。”


    荀晏低头,看着那只勾住自己手指的、骨节分明的手,再看看他强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依赖的侧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没有挣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重新坐了下来,这次坐得更近些,肩膀几乎挨着肩膀,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去。


    “手还冷吗?”荀宴轻声问,将自己的手覆在翡灼言那只冰凉的手上,轻轻拢住。


    翡灼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摇了摇头,却没有抽回手,反而任由那份暖意从手背一点点渗入皮肤,流向四肢百骸。他贪恋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像久困于寒冬的人贪恋一簇炉火,明知靠得太近或许会灼伤,却也舍不得放开。


    荀宴由着他去,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方才写就的论文草稿,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低声念着一处他自觉写得不错的段落,偶尔停下来,解释一两个拗口的哲学术语。翡灼言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更多流连在荀宴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双总是清澈温润的眼眸。


    这样一个被无数规矩礼教精心雕琢出来的人,连坐姿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端正,此刻却允许他这样勾着手指,肩并肩挤在一处矮榻上,分享着同一份静谧。翡灼言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冻土,仿佛被这细雨和身边的体温浸润,悄然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只剩屋檐积水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敲在石阶上,清脆而安宁。荀宴说到一处关键,忽然停下,转头看他:“……你在听吗?”


    翡灼言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映着对方清晰的倒影,很快地回答:“在听。”指尖无意识地在荀宴温热的掌心里轻轻蜷缩了一下,“你说西哲重理性推演,但人之为人,情感亦不可偏废,当求中和之道。”


    荀宴闻言,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眼角弯起的弧度比方才还要柔软几分:“原来真在听。”


    暮色渐浓,书房里的光线愈发昏黄柔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模糊地交叠在一起。翡灼言看着那交融的影,窗外是雨后初霁的清新空气,身边是荀宴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他忽然生出一种妄念——希望这时光能再漫长一些,这方寸天地,能再安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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