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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

作者:陆六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格洛斯特公爵英年早婚,公爵夫人又在二次生育不久后猝逝。他子嗣寥薄,大儿子夭折,且在家族中留名的,仅有一位出于国王喜爱而被封为王子的小儿子。


    不过他倒是有诸多地下情人,但没有再续婚姻和养育别的孩子的打算。帝国的民众都知道,格洛斯特公爵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与老友聚会,广交王都的艺术家和音乐家。


    因此当八岁的撒旦·兰德像曾经很多次那样,被叫到沙龙小宴会厅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将会是他生命中具有深远影响的一天。


    宴会厅中还留有浅淡的甜酒气息,雪茄烟将石膏组就的格栅天花板和茛苕装饰的墙纸熏出古旧泛黄的色泽。


    几位熟面孔(每年在宫廷聚会中都会见到的伯爵、富绅与父亲尤为钟爱的艺术家、歌唱家)和几个生面孔散落在房间各处,或高谈阔论,或品评着某幅画作、乐谱,在一派热闹氛围里,像牧场中悠然划水的鸭群。


    撒旦立刻感到了厌烦。他不喜欢父亲的这群狐朋狗友,也不喜欢雪茄味。


    他被贴身女仆玛丽牵着,在不到四英尺身高的视线中所见的,仅有各色布料的裤子与裙子,做出各种姿势的手,手上材质迥异的指环饰品,跑来跑去的宠物狗,哦,还有——


    一个男孩。


    撒旦的目光在沙发上凝住了。


    那是看起来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休闲的衣装,正在埋头阅读一本比他的手还大的厚书,似乎完全不被周围的喧嚣所影响。


    凯莉老师绝对会喜欢他的。


    撒旦犀利地想,凯莉老师会激动得语无伦次,并认为“古希腊雅典的求知精神在当今复苏了”。


    这时,那个男孩似有所感,从书页中抬起头朝撒旦的方向看来。


    那是一张带着些许病容的脸,五官清秀,眉骨显得英气俊朗,睫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花瓣般微微下垂。


    他看到撒旦,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露出震惊又有点欣喜的神色。


    这种表情撒旦见过太多次。几乎每个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是这副样子:惊艳、夹杂些许困惑。像从没想过格洛斯特公爵会生出这样漂亮的儿子似的。


    想要识别出这些表情是很简单的,困难的是捕捉更深层次的情绪。


    比如一些男人隐晦凶热的打量,女人看似温柔的抚摸中对他生母的探问。甚至还有带着攻击性的、破坏欲的恶意之人,都戴了微笑的假面望向他。


    撒旦尽量让自己习惯这些。他知道这是目前无法避免和处理的事,一般情况下长辈或管家女仆在场,他就用不着畏惧。


    缺乏母性教育陪伴,使撒旦比同龄人早慧而敏感得多,轻易就能俘获的各色杂质的爱,又使他怀有称得上“冷漠”的警觉。


    就如此刻,虽然撒旦出于贵族礼节,对那个男孩露出一个甜美友好的笑容,但实际上他并不想交这个新朋友,甚至懒于寒暄。


    可他没料到的是,男孩没有像其他同龄人那样立刻受宠若惊地回以微笑,然后来和他打招呼。


    相反,那个男孩极快极轻地皱了一下眉,眼睑半阖起来,好像在沉思,或者神游。然后,他只是朝撒旦点了下头算作回应,便又埋首于书卷中。


    什么啊,真是无聊的书呆子。


    尚且年幼的撒旦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应,心情更差了。


    在他看来,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应该喜爱他、亲近他才对。


    以他短暂的经验来说,确实如此。他的魅力从没有失灵的时候,就好像这个世界本就以他为中心运转。


    男孩的反应像颗尖锐的石头咯在他心里,让血肉瞬间被压出青白色,紧接着又活泛出猩红热度。


    撒旦飞速向下撇了撇嘴角,正想纡尊降贵地走过去看看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就被格洛斯特公爵唤住了。


    “小兰德,你来的正好。”已经半有醉意的公爵斜靠在壁炉边,“哦,那是格林家的少爷——瓦伦,你儿子今年几岁了?”他说着望向另一边正在摆弄铜雕塑像的男人。


    未等伯爵介绍,那个沉默的男孩就放下书自己站起来,左手扶右胸,身体稍微前躬同时点头,端庄地行礼致意:“您好,公爵大人,王子殿下,我叫阿兹拉尔·格林,过完下周的生日就十岁了。”


    他的音线和外形倒不一样,并不纤细弱小,那清晰的吐字和缓慢的语调而有一种冷静淡定的感觉。


    “你好,小绅士!瓦伦,看来你夫人在教育儿子的方面很有心得啊。”


    撒旦看着前几分钟还对自己爱搭不理的男孩在父亲的指示下循规蹈矩,充满偏见的厌恶感又多了一层。


    装模作样…假正经。


    “你只比小兰德大上一点儿,应该能成为好朋友。是吧,小兰德?”


    撒旦立刻挂上天使般乖巧纯真的笑容:“当然啦,爸爸。你好,我叫撒旦。”


    他主动向男孩伸出一只手。


    名叫阿兹拉尔的男孩反倒先打量了几秒才上前握住他的手:“您好,您可以叫我阿兹拉尔。”


    阿兹拉尔垂眸看着撒旦,似乎安静温柔又无害。


    但不知怎的,撒旦觉得他不是那种自己随意给出几个笑容、泄露一点亲近之意就立刻被弄昏头脑的男孩。


    这种不会轻易被他的魅力打动的同龄人极少见。


    撒旦心中对这个“阿兹拉尔”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过出于礼节,在格洛斯特公爵眼皮子底下,他还是故作亲密地贴近阿兹拉尔:“你也可以叫我小兰德,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刚才在看什么书?”


    仔细一想的话,探索那些他的魅力影响圈外的人,好像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事。


    撒旦喜欢这种游戏,他不得不承认,在恶意之外,自己对这个“阿兹拉尔·格林”还有种好奇心。


    男孩好像不太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


    他将身体转向另一边,隔开了点距离,慢慢地回答:“《波斯少年》。”


    完全不知道,一听书名就无聊透顶。


    “那肯定是很有趣的书,你看得好认真…你不会觉得这里太吵了吗?”撒旦故意更近地贴紧阿兹拉尔,后者隐忍的神情让他觉得有趣。


    “还好…”阿兹拉尔淡定的模样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他假模假样地撤开身子,回身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吧,殿下。”


    撒旦盯着阿兹拉尔那不明原因染红的耳朵,然后假装高兴地依言坐下,并再次故意紧靠着阿兹拉尔。他们都穿的是短裤,所以裸露的小腿贴在了一起。


    阿兹拉尔立即向旁边挪了些许。


    撒旦笑了:“怎么啦?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我…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讨厌了吗?”


    “没有。”


    撒旦以无辜又略带受伤的语气说:“那你为什么要躲呢?”说完他眨了眨眼睛,唇边抿出的柔软酒窝在一瞬间显出点儿狡黠的特质,但很快消散了。


    他太了解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如何调动五官来引发别人的心软与内疚了。这简直是撒旦的天赋,这种天赋建立在他对他人情绪的可怕洞察力上。


    阿兹拉尔轻皱眉,没立刻回话,倒是有一瞬间失了神,好像在跟什么东西交涉似的。


    “嗯?”


    “我不久前才生了一场大病,怕把病气传染给您。”阿兹拉尔淡淡微笑,掩盖了刚才的突兀沉默,平和地回答道。


    这是一个聪明的人,懂得如何维持社交上的体面,而不是像其他同龄孩子那样大脑空空或过于拿腔拿调。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与我有些相似。撒旦想。


    “没关系啊,我非常健康。我们可以…”


    “小兰德,来!”


    他的话被父亲打断了。


    格洛斯特公爵朝他招手:“给大家表演一首巴赫的协奏曲吧。我听艾德勒老师说,近来你的羽管键琴演奏水平有很大长进。”


    撒旦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阿兹拉尔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又很快松开。


    “好的,爸爸。”他飞速地收敛起情绪,边对着新朋友作出一个“抱歉”的口型,一边走到那架羽管键琴处。


    房间里的大人们都望向撒旦,带着善意的、平静的、严肃的、期待的、甚至戏谑的神情。金发白衣的男孩在所有目光重量下毫无所感地挺直脊背。


    他端庄地坐下来,开始弹奏。音乐优美清濯,他鬓边的卷发垂落,将侧脸遮掩在阴影之中。


    公爵站在他身边半阖眼作出凝神倾听的样子,嘴里还叼了根没点着的雪茄。他的胳膊肘抵在琴沿上。


    一曲完毕,在场的人都很礼貌地鼓起掌来,有人向公爵说着夸奖的恭维话,哪怕这其中还有火极一时的乐器演奏大师。


    “要我看,确实有所进步,但和顶级水平之间还差了一大截。”公爵说,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在谦虚还是真心认为如此,“照理来说,儿子的学习情况我不该过问太多,但你可以做的更好的,是不是,小兰德?”


    “我会的,爸爸。”


    撒旦在格洛斯特公爵身边微笑,显得精致可爱。他垂于琴身的手指尖带有缟玛瑙般的色泽,它们微微蜷缩着。


    “王子殿下演奏得非常好呀。”一个大腹便便的、穿着便捷式晚礼服的男人走过来大声说。他的脸亮而红,不知是被领结勒的,还是喝醉酒的缘故。


    格洛斯特公爵道:“您说笑了。您的封地本就以人才杰出闻名。而且大家都说肯特公爵的三儿子才华卓越,自小长在宫廷,深得皇后的喜爱呢。”


    “那孩子!他拙劣不堪,朽木难雕,得到皇后的喜爱全靠幸运罢了!怎么能和你比呢?是不是,小天使?”肯特公爵半蹲下来,慈爱般地用胖手抚弄了一下撒旦的脸颊。


    他的脸更红了,显得小眼睛里水光晃动,短促的呼吸混合葡萄酒的味道、中年男人的酸臭和刺鼻的香水扑向撒旦。


    撒旦半眯起眼睛,状似乖巧地略一歪头,离那只男人的手远了些。


    他的视线落在肯特公爵俗丽的饰有结霜葡萄图案的领结上。


    这样的时刻,偶尔也是会有的,无论男女。


    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发觉。父亲、老师、朋友、玛丽……没有谁来阻止这些时刻的发生。


    它们被包裹在上流社交场合的辞令与规则里,像胶着的、泥泞不堪的污水,隐秘地环伺在撒旦周围。


    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有时候,撒旦会这么想。


    她一定能听见自己抗拒的声音。


    或者说,要是他更愚钝些,更像普通小孩那样粗陋点,可能就不会为此感到不愉快了。


    “这么漂亮、有礼貌,真是肖似兰德夫人当年的风韵气度!当然,还兼有格洛斯特公爵的帅气、聪明。”肯特公爵还在像逗弄珍稀鸟雀似的和撒旦说话,他的手完全搭在了撒旦的肩膀上,手指隔着白衬按抚着他的肩锁关节。


    “你愿不愿意再来弹一首呀,兰德小王子?你的琴声总轻易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那种好时候!”


    格洛斯特公爵挑起眉面向儿子,比起询问,更像是在告知:“那么,你要来再展示一首吗?相信你能找到最佳状态。”


    “再来一首吧,我也难得听到小王子的琴音呢!”


    “换首马尔切洛的奏鸣曲如何?”


    其他宾客也纷纷应和起来。


    撒旦的笑容没有任何改变。他有礼而轻巧地避开肯特公爵的胖手,在众人的注视下再次坐回羽管键琴旁,活动了一下腕部。


    就在这时。


    “对不起。”


    阿兹拉尔举起自己的右手。


    “我想离开一会儿,可以吗?”


    是阿兹拉尔的梦,在夏日初遇小王子的回忆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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