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家族的庄园是旧时有名的艺术设计师和工匠合力铸造。
它历经两次朝代的风雨变迁,仍在定时清理修缮和日常照料下保存得很好,就连国王也会在最热的那几天前来避暑。
穿过富丽的大厅,在仆人和女佣们的恭迎声中,阿兹拉尔跟着撒旦走上铺有长羊毛簇绒毯的楼梯。
这里的一切和阿兹拉尔记忆中相比没什么很大不同,只添置了几件银制器物。
“王子殿下,欢迎回来。”已有些年纪但精神矍铄的管家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
作为顶尖贵族世代的管家,他具备深厚的职业素养,目光只在阿兹拉尔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庄重地恭对着撒旦。
阿兹拉尔猜想他可能根本没认出自己,否则做不到那么平静——虽然小时候他没少撺掇撒旦一起给管家爷爷“找点乐子”。
“埃文斯,我父亲呢?”撒旦依旧挽着阿兹拉尔的手,问道。
“公爵大人去林场和卡洛斯侯爵大人会面了,这个星期都不回来,您晚餐时不用等候。”
埃文斯一板一眼地回答,然后才平静地看了一眼阿兹拉尔:“请问这位少爷是?”
“你好,我是…”
“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撒旦没什么耐心地介绍道:“他之后会在家里留宿一段时间。让艾莉和索菲娅将我那层的客房清扫一下…还有,今晚我要在房间里用餐。”
埃文斯又看了看阿兹拉尔,小幅度鞠躬致意,接着躬身道:“是,殿下。”
阿兹拉尔不太明白为何撒旦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宣之于口,不过这样倒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你还记得我家的布局吗?”撒旦拉住阿兹拉尔的手上楼:“我们后来又添了一间台球室、游戏室,前年春天重新装修了小客厅和玻璃花房…快来。”
就这样,时隔多年,阿兹拉尔再次被拉着参观了一圈这座古老庄园。
或许是与阿兹拉尔多年未见,又在童年共同玩闹之地激起了很多旧事,撒旦看起来难掩兴奋,一双圆而深邃的眼睛熠熠闪烁,皮肤上浮起一层粉晕,开合的唇如绽放的蔷薇。
“这间音乐室是为父亲偶尔宴请的戏剧班预留的,羽管键琴出自名家之手,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合奏一次。”
“这里的阳台,如果你乐意的话,八月我们可以举办一次晚会…”
“好了,小兰德殿下,”阿兹拉尔不得不打断撒旦不知第几次的未来畅想:“我想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回去吧。”
他深知,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未来。
只要任务一结束,阿兹拉尔·格林就会再次迎来死亡,并且永不可复活。
让撒旦·兰德抱有太多虚假的期望是一种残忍。
阿兹拉尔垂下眼眸,心想,即便在任务结束的时候,撒旦可能已经找到了女主这个新的情感寄托,不会像现在这样需要他。
“怎么了,你饿了吗?”撒旦问,他的笑容消褪了。
暮色四合,归鸟阵阵,庄园里的灯还没亮起,他的身影和昏暗的环境几乎要融为一体。
阿兹拉尔正想顺应下去,就听到撒旦低柔、缓慢又动听的声音响起:
“不,你看起来并不饥饿。”
他靠近阿兹拉尔,后者看到他专注凝视自己时睫毛投射在下眼睑的阴翳。
“你也并没有疲倦的样子。阿兹拉尔,你似乎只是不喜欢我谈及未来的规划。为什么?”
撒旦的话让阿兹拉尔心里突然一痛,就像被细而尖的针猛扎了一下。
阿兹拉尔为撒旦的敏感和聪明而惊叹。
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目光却似乎透过他的表象,直截望入他纠结的内心。
傻白甜世界的团宠作精男二是这样的吗?
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难道之后我们不再是这么好的朋友了吗?你想要再次离开我吗?”他用更轻细的声音询问,语气很柔和。
“没有!”直觉让阿兹拉尔快速答道:“我很期待夏夜的晚会,当然,那一定会和我们小时候举办过的一样有趣…而且我现在身无分文,也没有依靠,不厚着脸皮依仗您,还能跟着谁呢?”
顿了顿,他又开玩笑道:“倒是您,不会在这几年又找了其他好朋友吧?尊贵的王子殿下。”
撒旦对这一招反客为主没作出过多反应。
至少没有像阿兹拉尔预料中那样以俏皮话驳斥和回呛。
他只是伸出手,将自己落在脖子处的长发往后撩了撩,笑盈盈地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这样的,阿兹拉尔。”
撒旦的声音原本就甜柔又清脆,此刻听起来更像黏乎乎的撒娇。
阿兹拉尔不禁心头又一软。
他回以一个潦草的笑容,左右环顾着想要躲开撒旦的视线。
这时,他看见了旁边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刚才撒旦介绍时略过了它。
阿兹拉尔赶紧转移话题,想把这种奇怪的气氛打散:“那间房间是做什么用的?我只记得以前好像是画室。”
作为贵族,还是以后家族的继承人,撒旦自然会学习许多东西。
不过在阿兹拉尔的模糊印象里,撒旦虽然爱学习,但讨厌任何形式的说教和表现自己才华,哪怕任职的每个家庭教师都说过他是个难得的天才这种话。
这倒不是恭维。
身为好友,阿兹拉尔很早就发现撒旦身上那种自私、狡黠甚至能称为无情的特质,这种特质总能让他比常人更精确快速地思考问题,吸收知识。
可惜撒旦的热情往往来得快去的也快。
在某一时期里,他忽然就对画画失去了全部兴趣,那间画室也废弃了。
听到阿兹拉尔的问话,撒旦平静地扫了一眼那个房间:“现在那里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继续说:“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
餐毕,阿兹拉尔和撒旦又聊了一些旧事,很快就到了就寝时间。
“殿下,客房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圆脸女仆敲门进来禀告。
经历了波澜曲折的一天后,阿兹拉尔终于能够和撒旦互道晚安,洗澡放松一下神经了。
毕竟在男二面前,他必须要一直扮演阿兹拉尔·格林这个角色,即使他对此驾轻就熟,时间一长也会感到疲惫。
疏懒地躺在飘满花瓣与泡沫的浴池里,阿兹拉尔闭上了眼睛。
随着【欢迎登录】的电子机械音,他的脑海中跳出一块半透明的光纤屏幕,上面罗列着这个世界的基本信息。
在【恋爱线进度】一栏的后面,依旧是令人绝望的【0%】。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阿兹拉尔忍不住抚额。
这一天相处下来,他压根就没从撒旦的口中听到女主格蕾塔这个名字,可见女主目前毫无存在感。
但是按照正常剧情来说,他们应该已经至少是朋友关系了。
阿兹拉尔快速地从头到尾又回顾了一遍撒旦的表现,没觉得他现在是被什么其他人吸引了注意力。
不过,或许是因为旧友死而复生又久别重逢,他目前最在乎的人显然是自己,也就是阿兹拉尔·格林。
没关系…这才第一天。
反正在现实世界的自己也还在因车祸而躺在ICU呢…
在一种自我安慰的鼓励下,阿兹拉尔一边用浴巾将头发擦干,一边宜然地走进了客房。
公爵府邸已经通了电,但早期发电机功率并不高,房中仅亮着两盏昏黄的壁灯。
所以在阿兹拉尔走了好几步来到床边、拉起床幔时,因床上的人影而有些惊讶。
“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在这儿?小兰德殿下。”
撒旦·兰德正披散着犹带水汽的长卷发,穿了件白色棉质睡衣,乖巧地坐在阿兹拉尔的床上,像一个漂亮的哄睡玩偶。
看到阿兹拉尔惊讶的样子,他眨了一下眼睛,歪了歪头:“我想和你一起睡。”
“不行。”阿兹拉尔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您还是一位皇室王子…卖可爱也没有用,请回到您自己的卧室去。”
“为什么?”撒旦倾身靠过来,拉住阿兹拉尔垂在床边的手腕,仰头望着他:“我们以前经常一起睡觉…在学校里,关系要好的朋友也会在晚上挤在一起聊天——至少我看见的就是这样。”
“不行就是不行。”阿兹拉尔避开撒旦直白的视线。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抵触与撒旦·兰德同床共枕,撒旦的目光和靠近的动作都让他有些慌乱。
而且撒旦这一整天强势的主动都让他有些难以应付。
“你失踪了这么久才回来,我害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明天早晨又回到原点…我要和你一起睡。”撒旦可怜兮兮地控诉着。
阿兹拉尔目光游移,根本不敢去看撒旦的表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会心软:“我保证明天我还在。”
“求你了,阿兹拉尔。”
“快回卧室去。”
撒旦显然没有多少耐心,他向来缺少那玩意儿。
在阿兹拉尔再一次拒绝后,他发出了小猫般的“嘟噜”声,听起来还有点凶,然后直接躺倒在阿兹拉尔的床上。
他不客气的说:“实际上,我睡自己家的床不需要你同意!阿兹拉尔,我决定了,今晚就要睡在这里。”
哈…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寄人篱下的他当然不可能鸠占鹊巢去睡撒旦的卧室,又没有其它收整过的客房供他睡觉。
他看着撒旦泛着丝绸段匹光泽的淡金发散满床铺,纠结片刻,只能投降:“好吧,就今晚。”
撒旦发出得意又狡黠的笑声,在被子下踢了踢自己的双腿。
“.....您不会打算之后都睡在这儿吧?”阿兹拉尔拉起被子躺到撒旦身边,问道。
撒旦没有回答,只伸出手揽着阿兹拉尔的腰,将自己更近地拉向阿兹拉尔这边。
阿兹拉尔闻到了撒旦身上带着水润的玫瑰与苍兰的气味。那种气味盛大飘渺又无孔不入,像透明的茧般将他的五感都包裹起来。
单薄的衣衫下,更免不了温热的肢体触感。
特别是少年裸露的腿,柔软地缠了过来,靠压在了阿兹拉尔的身上,曲线优美的手臂如同绵绵的河流,将阿兹拉尔环绕在他的私人领地之中。
只是同性之间,对方又是个十几岁的弟弟,阿兹拉尔本不应该有什么情绪与心悸才对。
但撒旦·兰德有张伟大的脸。
他与撒旦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而撒旦的眼睛似倦似寐地半眯起来,透过银鱼似的睫毛的掩映,五月春潭的光潋滟地闪烁着。
“我们像以前一样。”
撒旦轻声呢喃道,露出一个温柔天真的微笑。
阿兹拉尔霎时听到自己剧烈如鼓的心跳,一阵热气从脖子蒸腾而上,直冲脸颊和耳际。
他的四肢僵硬,几乎紧张得不能动弹,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睡吧,晚安,阿兹拉尔。”
白皙微凉的手掌抚过阿兹拉尔的双眼,然后撒旦侧身,将灯关了。
房间四周瞬间陷入了黑暗。
“晚安,小兰德。”
阿兹拉尔闭上眼睛,黑暗总算给了他喘息之机,还有充足的安全感。
只是因为脸吧?是因为脸太好看了吧?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乱糟糟的,莫名其妙加速的心跳终于逐渐回归了正常的节奏。
作为21世纪正常的成年男性,在现实世界里不知道处理过多少公司方案、经济问题…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对一本书里的虚拟角色动心吧?
他也早就见过形形色色优秀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内心在重重磨砺下就像八十岁的老和尚、四季如一的撒哈拉,再难激起一丝春天的气息。
但再怎么千锤百炼…他也不可能成为对美无动于衷的木头,况且还是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暧昧的接触。
身为人类,永远会为纯粹的美而悸动。正是因为这种悸动,能让人类在某一刻凌驾于时间之上。
阿兹拉尔似乎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一点点安下心来。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找个时机和撒旦说一说这事。
哪怕是好朋友,也要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
阿兹拉尔本以为今夜自己会难以安眠,可没过多久,他就在精神高度疲倦的状态下深沉安稳地睡着了。
黑夜中,撒旦·兰德睁开了轻阖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无声地、长久地凝视着阿兹拉尔,一遍遍用目光确认枕边人的真切存在。
那双专注的眼睛,宛如暗夜里诡谲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