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馄饨摊到那栋黑黢黢的居民楼,不过百十步的距离。王恕行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大,却刻意压着速度,背后的琴盒和音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影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被拉得变形、扭曲。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不远处,解逐臣略显虚浮的脚步声,还有那偶尔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每一声咳嗽,都像个小钩子,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一下。
他妈的,这路怎么这么短。王恕行心里暗骂,感觉自己像个被无形绳索牵引着的笨拙傀儡。
楼道的感应灯大概是坏了,王恕行用力跺了跺脚,只有头顶传来一丝接触不良的“滋滋”声,灯光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归于黑暗。一股潮湿的、混合着老旧石灰墙和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啧。”王恕行不耐烦地发出个音节,摸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一道苍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狭窄、堆放着杂物的楼梯,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几楼?”他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闷。
“三楼。”解逐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咳嗽后的微喘,“谢谢。”
王恕行没应声,举着手机,迈步往上走。木质楼梯有些地方已经松动,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呻吟。他走得很稳,刻意避开了那些看起来不太牢靠的地方。走到二楼转角,他下意识地停了一下,用手电往后照了照,光柱扫过解逐臣有些苍白的脸和正扶着墙壁借力的手。
“能行?”他拧着眉问。
“嗯。”解逐臣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跟上。
短短三层楼,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终于到了三楼,楼道里依旧漆黑一片,只有王恕行手里的手机光源,像黑暗海洋中一座孤零零的灯塔。三楼的住户不多,门都紧闭着,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解逐臣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串在一起的几枚钥匙碰撞,发出细碎的金属声响。他走到靠里的一扇深绿色铁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线香、旧书和淡淡中药味的复杂气息,从门内逸散出来,与楼道里的浑浊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解逐臣侧过身,站在门口,看向依旧举着手机、像根柱子一样杵在楼道里的王恕行。手机的光源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面孔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能自己发光,静静地落在王恕行身上。
“要进来坐坐吗?”他问,语气很自然,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邀请。
王恕行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进去?进这个神棍的老巢?他几乎能想象出里面烟雾缭绕、挂着八卦镜、摆满各种诡异法器的样子。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下楼,回自己那个虽然破但至少熟悉自在的狗窝。
可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好奇心,或者说,是某种更深层、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牵引力,让他挪不动步子。他想看看,这个能平静说出“荆山玉”和“人定胜天是个命”的家伙,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
“……操。”他低骂了一句,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妥协。他往前迈了一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手机的光柱在屋内扫过。
出乎意料,房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诡异神秘。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个狭小的客厅兼书房,靠墙放着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桌上堆满了书,有线装的,也有现代出版的,除了《周易》《梅花易数》之类,也确实夹杂着《内在的天空》《当代占星研究》这些封面花哨的西方占星书。
一个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还亮着,上面是画了一半的星盘图,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线条。
书桌旁是一个简易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墙上没有八卦镜,只挂着一幅笔法稚拙的水墨画,画的似乎是月下寒梅,题款模糊不清。
房间角落有一个小香案,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铜香炉,里面的香早已燃尽,只余灰烬和残留的冷香。除此之外,就是一张简单的布艺沙发,和一张矮小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他吃剩下的感冒药和半杯水。
整体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穷酸书生的住处,整洁,却透着清贫,与“大师”的身份相去甚远。
解逐臣关上门,隔绝了楼道的黑暗和杂味。他走到茶几边,拿起热水瓶,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抱歉,没热水了。”他放下热水瓶,声音带着歉意,“你……随便坐。”
王恕行没坐。他像个闯入者一样,站在屋子中央,手机还亮着,目光警惕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好奇,扫视着这个狭小的空间。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书桌那张亮着的星盘图上。
“这玩意儿……真能算出点啥?”他扬了扬下巴,语气里的质疑毫不掩饰。
解逐臣走到书桌旁,看着屏幕上复杂的星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那你觉得,你的歌词,又能改变点什么呢?”
王恕行被问得一噎,随即有些恼怒:
“老子写的是真实!是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跟你这装神弄鬼的东西能一样?”
“真实有很多种。”解逐臣转过身,靠在书桌边缘,昏暗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眼睛看到的是真实,数据统计的是真实,人心感受到的,也是真实。星盘,或者八字,不过是试图从另一个维度,去解读人和这个世界联系的规律。你可以不信,”他顿了顿,看着王恕行在手机光线下显得有些锐利的眉眼,“但没必要全盘否定你不了解的东西。”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没有争辩的意思,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王恕行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他烦躁地关掉了手机手电筒。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书桌屏幕上那幅未完成的星盘,散发着幽蓝色的、冰冷的光,映照着两人模糊的轮廓。
眼睛需要几秒钟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在这绝对的安静与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王恕行能听到解逐臣略微急促的呼吸,和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
“喂,”王恕行在黑暗里开口,声音有点干涩,“你那天说的……荆山玉,到底啥意思?”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了他三天的问题。
黑暗中,解逐臣似乎轻笑了一下,很轻,几乎听不见。随即,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咳完了,他才缓缓说道:
“荆山玉,和氏璧的雏形。初看是顽石,内里是瑰宝。需要识货的人,也需要……时间和磨难去打磨。”
他的比喻依旧带着那股文绉绉的调调,但意思,王恕行听懂了。
是说他有潜力?是块材料?
“少他妈给我戴高帽。”王恕行嗤笑一声,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像是有根羽毛轻轻搔过,“老子就是块黄河滩上的烂石头,谁爱打磨谁打磨去。”
解逐臣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王恕行听到他走动的声音,很轻。接着,是倒水的声音,似乎是拿起那个空热水瓶,又无奈地放下。
“你该吃药了。”王恕行突兀地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干嘛要操心这个神棍吃没吃药?
“嗯。”解逐臣应了一声,“等会儿烧水。”
又是一阵沉默。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王恕行能闻到那越来越清晰的、属于解逐臣身上的冷香和药味,也能感觉到对方因为生病而似乎比常人更低的体温,即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这地方,这人,都透着一股邪性,让他心慌意乱。
“我走了。”他生硬地说了一句,转身摸索着去开门。
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把手时,他停顿了一下,在黑暗中,背对着解逐臣,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
“……楼道黑,你……别下来了。”
说完,他猛地拉开门,楼道里依旧一片漆黑。他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冲下楼,沉重的设备在他背上哐当作响,像是在为他混乱的心跳打拍子。
解逐臣站在门口的黑暗里,听着那仓促而响亮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楼底。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他走到窗边,撩开老旧窗帘的一角,看向楼下。
过了一会儿,那个高瘦的、背着琴盒的身影出现在了楼下的小路上,在昏黄的路灯下,脚步很快,几乎是小跑,很快就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不见了踪影。
解逐臣放下窗帘,房间里重新被星盘软件界面的幽蓝光芒笼罩。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依旧发烫的额头,那双淡茶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
他走到书桌前,看着屏幕上那张因缺少关键信息而无法最终确定的星图轮廓。出生时间那一栏是空白的,只有年月日。
他根据王恕行歌词里那股原始的愤怒、舞台上下那股不惜撞破南墙的冲动,以及眉宇间锁住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大致推测着其核心的行星能量模式。
“这脾气……火星怕是真的落在白羊。”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屏幕,想象着如果星图完整,那颗象征行动与冲突的火星,很可能正与代表限制与压力的土星形成紧张相位,“……若是这样,倒也解释得通,还真是块被现实压着、又硬又倔的石头。”
只是,这块石头内部,是否真如他所感知的那般,在粗粝的外壳下,蕴含着亟待被自身认知的坚韧光华?
他轻轻咳嗽着,拉过椅子坐下,幽蓝的屏幕光映亮了他苍白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心。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