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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卫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馄饨摊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解逐臣有些苍白的脸。他吃东西很慢,带着一种固有的斯文,与周遭嘈杂的夜市格格不入。偶尔一阵夜风吹过,他拢了拢身上的薄开衫,又低头轻轻咳嗽几声,肩膀微微耸动,看着比那天在地下通道里更添了几分易碎感。


    王恕行站在阴影里,觉得自己像个准备干坏事却被人堵了个正着的蠢贼。手里的钞票攥得更紧了,汗涔涔的,几乎要黏在一起。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转身就走,就当没看见;或者直接走过去,把钱扔他馄饨碗里,说“还你的,两清了”;再或者,更蠢一点,问他“荆山玉”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的时候,解逐臣似乎若有所觉,抬起眼,目光越过稀薄的蒸汽,准确地投向了他所在的阴影角落。


    那双淡茶色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比白天显得深邃了一些,带着点病中的朦胧,但那份沉静依旧没变。他就那样看着王恕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在这里。


    王恕行心里猛地一紧,有种被看穿所有心思的狼狈。他想移开视线,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僵在原地,与那双眼睛隔空对视。


    解逐臣看着他,几秒钟后,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落在王恕行那只紧握着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的手上,然后,又缓缓抬眸,重新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邀请,也没有驱赶。


    就是一种纯粹的、安静的注视。


    这比任何言语都让王恕行感到压力。他喉咙发干,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嘴唇,最终,那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迈开步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踏进了馄饨摊那圈昏黄的光晕里。


    他个子高,背着琴盒,拎着音箱,风尘仆仆,带着一股从地下通道里沾染的、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猛地闯入这个小小的、相对安静的空间,显得格外突兀。卖馄饨的大爷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王恕行径直走到解逐臣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但似乎被药味冲淡了些的冷香,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睫下淡淡的阴影。


    “你……”王恕行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疾走而有些沙哑哽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时那副混不吝的腔调,却有点失败,“……病了?”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傻逼。这不明摆着吗?


    解逐臣仰头看着他,因为坐着,这个仰视的角度让他看起来比实际更弱势一些。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比那天在地下通道里更低沉,带着明显的鼻音和沙哑:


    “嗯。有点着凉。”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自然,反而让准备了一肚子硬话的王恕行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他憋了几秒,把手往前一伸,摊开掌心,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那张折成方块的、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百元大钞,毫无美感地堆在他粗糙的掌心里。


    “还你。”王恕行硬邦邦地说,“我不欠你的。”


    解逐臣的目光落在那堆钱上,尤其是那张一百块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王恕行,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类似于无奈,或者觉得有趣的神色?


    “那不是施舍。”解逐臣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因为生病,语速更慢了些,“是付给你的演出费。我觉得,值那个价。”


    演出费?


    王恕行愣住了。他在地下通道唱歌,收到过各种各样的钱,有零钱,有整钞,有带着同情意味的,有纯粹听个响的,但第一次有人这么明确地告诉他,这是“演出费”。而且,值一百块?


    他一时语塞,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收回来不是,继续递着也不是。


    解逐臣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低下头,用一次性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所剩不多的馄饨汤,轻声问:“吃过了吗?”


    “啊?”王恕行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


    “晚饭。”解逐臣补充道,抬眼看他,“这里的馄饨,味道还不错。”


    王恕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那个烧饼早在刚才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被消化得差不多了。


    解逐臣便不再多说,只是对馄饨摊的大爷微微颔首示意:“大爷,再来一碗。多放点香菜。”


    他记得刚才王恕行买烧饼时,特意说了要多加香菜。


    大爷应了一声,麻利地开始下馄饨。


    王恕行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被输入了错误指令的机器人,完全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他看着解逐臣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拿出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那双沉静的眼睛再次看向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坐下吧。”解逐臣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一个熟识的老友,“设备放着不重吗?”


    王恕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背的、手里提的“家当”,又看了看解逐臣旁边那个空着的小马扎,鬼使神差地,他卸下了沉重的琴盒和音箱,把它们靠墙放好,然后有些别扭地坐在了解逐臣旁边的马扎上。


    马扎矮,他个子高,坐下去两条长腿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委屈地蜷着。这个姿势让他感觉更加不自在,仿佛矮了对方一截。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只有馄饨在滚水里翻腾的声音,和远处夜市传来的模糊噪音。


    王恕行搜肠刮肚,想找点话说,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瞥见解逐臣放在旁边小凳子上的一本书,不是那本看起来就很古旧的《渊海子平》,而是一本现代装帧的书,封面上印着星空的图案和《当代占星研究》几个字。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打印纸,上面画着复杂的圆形图案和符号,看起来像是星盘。


    “你还搞这个?”王恕行用下巴指了指那本书,找到了话题切入点,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他惯有的、对这类“玄学”的质疑。年轻人好像挺迷星座什么的,他偶尔在网吧刷短视频也能看到。


    解逐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淡道:“东西方的学问,底层逻辑有相通之处。年轻人问前程、感情,喜欢看星座运势,直观些。老人家更信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稳妥。”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工具选择问题,就像木匠选择用刨子还是锯子。


    这时,大爷把新下好的馄饨端了过来,满满一碗,汤清馅足,翠绿的香菜漂浮在上面,香气扑鼻。


    “吃吧。”解逐臣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到王恕行面前。


    王恕行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又看了看解逐臣递过来的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他确实饿了。而且,这场景太过诡异,诡异到让他暂时放弃了思考。


    他埋下头,开始狼吞虎咽。馄饨皮薄馅嫩,汤头鲜美,带着胡椒粉的暖意,从食道一路熨帖到胃里,舒服得他几乎要哼出来。他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风卷残云般,一碗馄饨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放下碗,满足地舒了口气,一抬头,正好对上解逐臣的目光。解逐臣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书和纸张,正静静地看着他吃,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王恕行脸上有点发热,梗着脖子道:“看啥?没吃过饭啊?”


    解逐臣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棕色的玻璃药瓶,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就着刚才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吃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些不舒服,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王恕行看着他吃药的动作,那截从宽大袖口露出的手腕,在白炽灯下白得有些晃眼,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忽然想起自己裤兜里还揣着那堆钱。


    刚才那句“还你”被对方用“演出费”堵了回来,现在再提,显得自己特别斤斤计较,而且有点不知好歹。毕竟,刚吃了人家一碗馄饨。


    他憋了半天,看着解逐臣病恹恹的样子,冒出一句:“你……病这么重,一个人行不行?”


    话一出口,他又想抽自己。这他妈问的什么话?跟个娘们似的。


    解逐臣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抬眼看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道:“习惯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就在前面那栋楼,三楼。不算远。”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栋黑黢黢的居民楼。


    习惯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颗小石子,在王恕行心里那潭死水里,又投下了一圈涟漪。他想起自己发烧躺在出租屋里,连口热水都懒得烧,硬扛过去的经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小马扎。他一把抓过靠墙放着的琴盒和音箱,背在身上,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着还坐着的解逐臣,粗声粗气地说:


    “那什么……楼道黑,我……送你到楼下。”


    说完,他也不等解逐臣回应,率先迈开步子,朝着他指的那栋楼走去。只是脚步刻意放慢了些,像是在等后面的人。


    解逐臣坐在原地,看着那个高瘦的、背着沉重设备、却故意放慢脚步等他的背影,昏黄的灯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苍白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极短暂的弧度。


    他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付了馄饨钱,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走在老居民区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月光和路灯的光线交织,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王恕行那破音箱里似乎还未散尽的、带着坠子腔的电子节奏,在夜风中若有若无地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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