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章 第 2 章

作者:卫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张折成小方块的一百块钱,在王恕行的裤兜里揣了三天,像块烧红的炭,烙得他坐立不安。


    第一天晚上,他在那间月租三百、只有一张破床板和一个小桌子的出租屋里,对着那张钞票发了半小时的呆。他试图从上面找出点线索,比如指纹,或者那家伙不小心留下的头发丝儿,当然,这纯属瞎想。


    钞票崭新得过分,除了他自己的汗渍,什么也没有。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按照电影里演的,把它对着灯照照,看有没有隐藏信息,结果自然也是徒劳。最后他烦躁地把钱塞到了枕头底下,眼不见心不净。


    可夜里睡觉,翻个身,总能感觉到枕头底下那点不寻常的硬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罗盘上,那个穿月白衬衫的男人在远处看着他,手指间铜钱翻转,嘴里念念有词,他拼命想听清,却只听到自己那破音箱里失真的beat。


    第二天,他去了一家经常赊账的小面馆,点了碗最贵的羊肉烩面,加肉加蛋。老板娘看到他掏出一百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拿着钱对着光线照了又照,又用手搓了半天,才狐疑地给他找了零。


    王恕行闷头吃着面,滚烫的汤汁和宽厚筋道的面条下肚,暂时压下了心里那点莫名的虚火。他告诉自己,管他妈的命不命,钱是真的,饭也是真的。


    第三天下午,他又出现在了老体育场口那个地下通道。天气依旧闷热,棋摊子还在,老汉们的争吵声也依旧。


    他摆好阵势,打开音箱,熟悉的、掺杂着坠子腔的beat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唱,还是那首《河南人得罪了谁》,但今天,他总觉得有点不得劲。眼神总忍不住往通道里头,那个曾经摆着蓝布小摊的角落瞟。


    那里空着。


    只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留下模糊的背影。


    他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更大的烦躁。操,还真指望那个神棍天天来?他用力握着麦克风,指关节泛白,把下一首歌的音量调到了最大,近乎咆哮地唱着,试图用噪音填满那点不该有的失落。


    唱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嗓子有点冒烟,琴盒里的收入依旧寥寥。他停下来喝水,拧瓶盖的时候,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月白色。


    他猛地转头。


    不是。只是一个穿着浅色衬衫的陌生男人,正低着头看手机,快步走过。


    王恕行啐了一口,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他收拾好东西,准备撤。今天状态不对,再唱下去也是浪费电。


    就在他弯腰去拔音箱电源线的时候,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那个……哥,请问一下……”


    王恕行直起身,看到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款式的衣服,手里捏着个智能手机,屏幕裂了好几道纹。她脸上带着点焦急和不确定。


    “咋?”王恕行心情不好,语气有点冲。


    小姑娘被他吓得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指了指通道里面:“那个……咨询的……解老师,他今天没来吗?”


    咨询的?解老师?


    王恕行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那家伙真是个算命的,还有个称呼。


    “不知道。”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继续收拾他的线。


    “哦……”小姑娘失望地低下头,脚尖蹭着地砖,“我同学说,他算得可准了……我还想问问俺哥出去打工的事儿呢……”


    王恕行没接话,把麦克风塞进琴盒。心里却在嘀咕:准?能准到哪儿去?无非是些模棱两可的话,骗骗这些没经过事儿的小年轻。


    小姑娘看他忙活,也没再多问,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王恕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口,动作慢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知道,那个“解老师”今天为什么没来。是换地方了?还是生病了?或者,是算到自己今天有血光之灾,不敢出门了?


    他为自己后面这个恶意的猜想感到一丝快意,但快意过后,又是更深的空落。


    他背起琴盒,拎着音箱,走出了通道。夕阳的余晖给广场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色,闷热依旧。他习惯性地走向旁边一个卖烧饼夹菜的小推车,准备解决晚饭。


    卖烧饼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手脚麻利,跟他挺熟。


    “小王,今天收摊早啊?”阿姨一边给前面顾客夹菜,一边跟他搭话。


    “嗯。”王恕行应了一声,看着炉子里烤得焦黄喷香的烧饼。


    “刚才还有个小姑娘来问我见没见着那个小解呢。”阿姨随口说道,“就是那个长得挺白净,说话慢悠悠,给人看卦的小伙子。”


    王恕行的耳朵竖了起来,表面上却装作不在意,低头看着自己的破鞋尖。


    “他啊,好像说是感冒了,挺重的,这两天都没出摊。”阿姨把做好的烧饼递给顾客,收了钱,转向王恕行,“还是老样子?夹豆皮海带丝?”


    “……嗯。”王恕行顿了一下,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他……住哪儿啊?还能专门跑来跟你说一声?”


    阿姨笑了,露出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齿:“他就在前面那片老居民区租的房子,好像就隔两条巷子吧?有时候早上会来我这儿买个豆浆馒头,碰上了就聊两句。那孩子,别看干这个,人挺实在,也不乱要钱……诶,你的烧饼好了。”


    王恕行接过热乎乎的烧饼,付了钱。隔着塑料袋,烧饼的温度传到掌心。


    感冒了?挺重的?


    他咬了一口烧饼,机械地咀嚼着。豆皮和海带丝的味道混杂着面香,熟悉而踏实。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脸,还有那总是偏低的体温……那种人,看着就弱不禁风,生病也不奇怪。


    他背着沉重的设备,慢吞吞地往自己租住的城中村方向走。两条巷子……并不远。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地甩头,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他去看那个神棍干什么?感谢他的一百块钱?还是去质问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荆山玉”?或者,只是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每一种理由都显得可笑而多余。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嘈杂的、飘着各种饭菜香味和吵闹声的巷子,回到了自己那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屋。他把设备重重地扔在墙角,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把自己摔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


    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但他懒得开那台噪音比风力还大的二手风扇。汗水很快就浸湿了后背,黏在床板上。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一片片黄褐色水渍,形状有点像……像那个罗盘?


    操!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墙壁上贴着他自己写的歌词草稿,密密麻麻,涂涂改改,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其中一张纸上,写着《周口道》的片段,那是他写老家,写父亲,写这片土地上沉默的大多数的歌,没什么点击量,他自己却偶尔会拿出来哼唱。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那个屏幕也有好几道裂纹的旧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微博。他在搜索框里,迟疑地输入了“解逐臣”三个字。


    还真有。


    头像是一个简单的、手绘的星盘图案,线条简洁。


    名字就是“解逐臣”,简介更简单:


    “知命不惧,日日自新。”


    粉丝不算多,大概几千人。最新的一条微博是两天前的,只有一句话:


    “星月沉潜,偶感风寒,暂歇两日。诸君勿念。”


    底下有几十条评论,大多是关心他身体的,让他好好休息,还有问他什么时候恢复咨询的。


    王恕行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解逐臣的微博更得不多,偶尔会发一些关于星象、节气、风水的小知识,文字和他说话一样,简洁,带着点文绉绉的古意,但又不至于完全看不懂。偶尔也会转发一些社会新闻,配上寥寥几句点评,角度往往有些独特,透着点冷眼旁观的透彻。


    没有自拍,没有炫富,没有故弄玄虚的营销。和他想象中那种油嘴滑舌、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不太一样。


    他退出了微博,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那点烦躁,并没有因为窥探到对方的一点信息而平息,反而更加混乱。


    “星月沉潜……”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嗤笑一声,“装逼。”


    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个总是穿着素色衣衫、身上带着冷香的人,此刻正病恹恹地躺在那片老居民区的某个房间里,可能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那片老居民区,他知道。多是七八十年代建的红砖楼,墙皮剥落,线路老化,条件比他那城中村好不到哪儿去。很多外地来打工的、或者本地没什么钱的老人住在那里。


    一个收费不菲的“大师”,也住那种地方?


    王恕行重新坐起身,目光再次落到那个被他塞在枕头底下的、方方正正的突起上。


    一百块。一碗加料烩面。三个烧饼夹菜。或者……几包感冒药?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他并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在这底层摸爬滚打,见多了可怜人,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心肠早就磨硬了。可这次不一样。那家伙……那双平静的眼睛,那句“荆山玉”,还有那郑重其事放下的一百块钱……像一根细小的、却异常坚韧的鱼线,缠住了他,不疼,但存在感极强。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像头困兽。最后,他猛地停住,低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一把抓起床头那几张零碎的纸币——那是他今天卖唱的收入,加上之前剩的,大概有四十多块——又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一百块,攥在手心,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夜色已经笼罩了周口,路灯昏黄,蚊虫围绕着光晕飞舞。巷子里的烧烤摊支起来了,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他穿过这些热闹,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向两条巷子之外的那片老居民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


    送钱?还给他?还是买药?他都没想清楚。他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想要去确认一下,那个搅乱了他三天平静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老居民区没有物业,楼号都模糊不清。他凭着印象和之前烧饼阿姨模糊的指向,在几栋看起来差不多的旧楼之间转悠。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躁动。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愚蠢透顶的时候,在一栋楼的墙角背风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推车。


    那是一个卖馄饨的夜摊,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挂在车棚上。而坐在小马扎上,捧着一个一次性碗,小口小口喝着馄饨汤的人,不是解逐臣又是谁?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衣裤,外面披了件深灰色的薄开衫,显得脸色更加苍白,没什么精神。他低着头,专注地喝着那碗看起来清汤寡水的馄饨,偶尔抬起手,用手背抵着嘴唇,压抑地轻咳两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和那截白皙的后颈,看起来异常单薄,甚至有些脆弱。


    王恕行猛地停住脚步,站在十几米外的阴影里,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手里攥着的钞票,已经被汗浸得有些发软。


    他看着他,那个三天前还说着高深莫测话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解老师”,此刻正坐在路边摊,像个最普通的、生了病的年轻人一样,吃着最简单的夜宵。


    王恕行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