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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御史台的长夜(上)

作者:信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汴京城的夜,静得让人心慌。


    苏明远独坐于御史台的公房之中,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拉得修长而孤寂。案头堆放着一摞摞奏章,都是这几日需要审阅的弹劾文书。他拿起毛笔,在一份奏章上批注了几个字,又放下了。


    笔尖悬在半空,朱砂欲滴未滴。


    窗外传来更鼓声,咚咚咚,三更已过。整座御史台陷入沉寂,偌大的衙署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人还醒着。这种孤独,与他曾在明州任上、在地方州县时的夜晚截然不同。那时他批阅公文到深夜,总觉得笔下每一个字都关乎百姓生计,心中充实而笃定。


    可如今,这种感觉变了。


    苏明远放下笔,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透过木棂窗,可以望见远处皇城的轮廓,巍峨的宫阙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里是大宋权力的核心,是天子所居之地,也是他苦读寒窗数十年,终于得以接近的地方。


    可为何,越是接近,心中反而越感空虚?


    苏御史还未歇息?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明远转身,看见御史台的老吏员王承奉提着灯笼走进来,花白的胡须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王承奉,这么晚了你怎还不睡?苏明远温和地问道。


    老夫睡不着,起来巡视一圈。王承奉将灯笼放在案上,看了看那堆奏章,叹了口气,苏御史,您这是何苦?这些弹劾之事,明日再看也不迟。


    苏明远苦笑:既然接了这差事,便要尽心尽责。


    尽责是好的。王承奉压低声音,但御史台的水深得很,苏御史初来乍到,有些事……还需谨慎。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苏明远心中一动,却没有追问。他知道王承奉是好意提醒,但朝堂上的险恶,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王承奉见他不语,摇了摇头:罢了,老夫多嘴了。苏御史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呢。说完,提着灯笼慢慢走了出去。


    苏明远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那份尚未批注完的奏章上。这是一份弹劾户部侍郎贪墨的文书,证据确凿,本该直接呈报。可他迟迟未动笔,因为前日御史中丞找他谈话时,话里话外透着让他暂缓处理的意思。


    理由很充分——那位户部侍郎是蔡太师门下的人。


    蔡京。当朝太师,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这个名字,如今已是汴京官场上最不可触碰的禁忌。凡是与他有关的案子,都要慎重处理,说白了,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明远想起数月前,他刚调任京师时的情景。


    那时他刚从明州知州任上卸任,本以为会继续外放,却接到了吏部的调令——升任监察御史,入御史台供职。这个任命来得突然,让他既欣喜又惶恐。


    欣喜的是,这意味着他终于有机会进入朝堂核心,可以更直接地参与国家大政;惶恐的是,他深知自己在京中人脉浅薄,又不善钻营,在这权力的中心,恐怕举步维艰。


    果然,到任不过三月,他就已深刻体会到了这份孤独。


    御史台号称天子耳目,职责是纠察百官、澄清吏治。听起来位高权重,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你要弹劾的,往往都是有权有势之人;你要触碰的,往往都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稍有不慎,不但事情办不成,反而会给自己招来祸患。


    苏明远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他始终相信,身为御史,就该秉公执法,不畏权贵。可真正坐在这个位子上,他才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烛火跳动,将案上的奏章照得明明灭灭。苏明远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场景。


    那是他中进士的那一年。


    殿试放榜,他名列二甲,赐同进士出身。走出贡院时,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涌起的豪情——从今往后,要以所学报效朝廷,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大宋国泰民安。


    那时的他,眼中满是光芒。


    可如今,那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


    不是说他改变了初心,而是他发现,这世道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要做成一件利国利民的事,需要权衡的因素太多,需要妥协的地方太多。有时候,你明知道什么是对的,却无法去做;有时候,你想要坚持原则,却发现处处碰壁。


    就像眼前这份弹劾奏章。


    贪墨是罪,证据确凿,按律当办。可那个人是蔡太师的人,动了他,就等于触了蔡太师的虎须。以他一个七品御史之职,拿什么去对抗位极人臣的太师?


    可若是不办,又如何对得起这身官袍?如何对得起当年的誓言?


    苏明远睁开眼睛,拿起笔,在奏章上写下了批注:证据确凿,请依律处置。


    落笔的瞬间,他感到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笔下去,自己在京中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但他还是写了。


    因为他是苏明远,是那个曾在寒窗下立誓要清清白白做官、堂堂正正做人的书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批注完毕,苏明远将奏章放入明日要呈报的文件中,然后吹灭了蜡烛。


    黑暗瞬间吞没了整个房间。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儿。窗外的夜风吹进来,带着初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苏明远走到窗前,借着月光看见一队骑马的官兵从御史台门前疾驰而过,向着皇城方向奔去。


    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这些日子以来,朝中暗流涌动,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


    作为御史,他本该对朝政动向了如指掌,可实际上,他被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那些真正的决策,那些重要的消息,往往等到尘埃落定,他才能从朝报或者同僚口中得知。


    这种被隔绝的感觉,让他更加孤独。


    苏明远叹了口气,整理好衣袍,准备回府歇息。走出公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案上那堆奏章,在月光下它们泛着冷冷的白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秘密。


    御史台的夜,就这样深沉而漫长。


    而他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而已。


    走在御史台的长廊上,两侧的灯笼早已熄灭,只有月光洒落,将地面照得斑驳陆离。苏明远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他忽然想起了在明州时的日子。


    那时他虽然事务繁忙,但每日批阅的公文,处理的政务,都是实实在在关乎民生的事。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减免赋税、安抚流民……每一件事做成了,都能看到百姓脸上的笑容。


    可在京城,在这权力的中心,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他批阅的奏章,弹劾的官员,看似位高权重,实际上却像是在云端行走,脚下空空荡荡,不知何时就会跌落。


    苏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明远抬头,看见一个身穿青衫的官员从对面走来,正是同在御史台任职的张御史。张御史比他早入御史台两年,为人圆滑,善于应酬,在台中颇有人缘。


    张兄,这么晚了还未回府?苏明远拱手问道。


    张御史走近了,压低声音:刚从御史中丞那里出来。苏兄,听说你今日批了那份弹劾户部侍郎的奏章?


    消息传得真快。苏明远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职责所在,证据确凿,自当秉公处理。


    张御史叹了口气,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说:苏兄,你我同僚一场,我也不瞒你。那位户部侍郎虽有贪墨之实,但背后牵扯甚大。此事若真办下去,恐怕……


    恐怕什么?苏明远问道。


    恐怕你会惹上麻烦。张御史直截了当地说,蔡太师那边,已经有风声传出来了。你初来京师,根基未稳,何必在这种事上逞强?


    苏明远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身为御史,本就该纠察不法。若因权贵而畏缩,还要我们这些御史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张御史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罢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苏兄既然已决定了,我也不多劝。只是提醒你一句,朝堂不比地方,这里的水深得很。


    说完,张御史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苏明远站在原地,看着张御史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他此刻的心境——孤独而漫长。


    他知道张御史说的都是实话,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招来麻烦。但若是连这点坚持都放弃了,他还配称自己为御史吗?还配称自己为读圣贤书的士子吗?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静默无言。那里灯火通明,想必宫中此刻还有人未眠。是皇上在批阅奏章?还是内侍在侍奉?抑或是某些权臣在密谋什么?


    苏明远不知道,也无从知晓。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站在这权力金字塔的底层,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心中既有渴望,又有迷茫。


    明日,他的奏章会呈上去。然后呢?会被批准?还是会被压下来?或者,会给他招来什么样的报复?


    这些,都是未知数。


    但至少今夜,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入睡。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思绪,向着御史台大门走去。门口的值夜卫兵见他出来,连忙行礼。他点了点头,走出了御史台。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铺洒。远处传来犬吠声,更添几分冷清。


    苏明远拢了拢衣袍,向着自己的府邸走去。背后,御史台的牌匾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那两个大字————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这一夜,注定无眠。


    不仅是他,整个汴京城,都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暗流涌动。


    而明日,当太阳升起,新的风暴,或许就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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