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高高的外墙之外,相隔一条寂静的巷弄,两个身影立于檐下,一个头戴宽大斗笠、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中的身影,正静静倚靠在墙角的阴影里,仿佛与昏暗融为一体。
他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玉簪。
那玉簪极为奇特,一半是纯白无瑕,温润如羊脂;另一半却漆黑如墨,深邃似永夜。两者交界处,并非平滑的直线,而是如同阴阳鱼般蜿蜒交融,散发出一种古老而诡异的气息。
一人感受到府内那强大的灵力波动消散,他低低地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而低沉。
“棋子已入局......”
另一人轻笑一声,指尖轻抚过玉簪黑白交界的曲线,语气带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好戏,开场了。”
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微微晃动,便已消失在原地。
只留下巷弄深处,几声遥远的犬吠。
朝阳彻底照亮了长安城,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裴砚铭装完深沉后快步追上林念绾,两人一路来到大堂,对何盛耽,主母崔氏,二房苏娘,三房柳氏以及其身边的婢女都分别一一进行了盘问。
“那夜老爷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忙有关科举的事情。我一介妇人也不懂,就早早睡了。”崔氏是个体面的,即使昨夜刚被吓晕过去现在也能端坐在侧。
崔氏的一张脸略显苍白,眼下泛着些乌青。但都说岁月不败美人,能看得出年轻时也该是个惊艳的女子。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科举事宜的?昨夜一夜未回你也不着急吗?”萧寂川坐在椅子上,收了笑脸,神色冷淡的看向她。
“已经有三两个月了吧,老爷他平日里对公务很上心,若是忙起来彻夜在书房也是可能的,是以我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崔氏抹了两下眼泪,“没想到就出了事……”
“你们成婚多久了?是否有子嗣?”林念绾问道。
“有十五年了,说来也是我对不起老爷,这么久都没有未何家添上一儿半女……”崔氏提到这事眼泪就更止不住了。
“老爷很少来我这里,平日里我只是做做女红赏赏花。”苏娘坐在那里一脸憔悴。
“何大人近期怎么样?”
“应当和往常一样在处理公务吧。我近日只是在晚膳早膳时见见他。”苏娘说着又要垂泪,“老爷遇刺的那夜也没有哪里不对劲的,我早早就睡了。”
“老爷啊这阵子忙呢,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应该就是一些公务吧,反正我最近也就一起吃饭的时候见过他两次,其余时间基本就没看见过他。”柳氏精神头还不错,看上去有些泼辣,“那天夜里一切都很正常,我见月色不错便在外面上了会儿月然后就睡了。赏月的时候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
“你平日里又做些什么?你和何大人感情怎么样?”
“害,能干什么,就上街买买东西,弹弹琴唱唱歌还能干嘛。要说感情,这东西又怎么说的好呢?也就一般吧,老爷对谁都那样。”柳氏一声嗤笑。
“兄长这人就是老实,认准了死理就不肯变通,所以才会在官场上得罪好些人,这次才会被人……”何盛耽叹了口气。
“怎么?何公子竟然比我们还会断案吗?”裴砚铭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自然不敢。”何盛耽住了嘴。
“你说何大人认死理,得罪了不少人,是什么意思?”
“兄长为官清廉,兢兢业业,不肯给人行一点方便。”何盛耽又叹了口气,“这也正是容易得罪人的地方。许多人看不上他这做派,觉得他虚伪。”
“没想到何公子对朝中事宜知晓的如此清楚。”裴砚铭神色凌冽,“敢问何公子,听闻你科考也有几年了,你兄长也没有给你行点方便吗?”
“这……兄长不是这样的人,做文章的都是要靠自己真才实学的,弄虚作假又成何体统!”何盛耽说着有些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些年兄长为了我花了这许多银子,我也没能考个一官半职的。是我无用啊!”
“你和你兄长感情怎么样?你是一直住在何府吗?” 裴砚铭没理他这出卖惨。
“兄长是我的榜样,我们兄弟二人自出生起便一直在一块。早年间父母离世,也是兄长好心收留我,不嫌我累赘,还肯给我买笔墨书籍供我科考。”何盛耽说的恳切,“只是……只是他如今就这样……留下我一个人,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你每日就在家备考吗?这几日你可有去过哪里,或者见你兄长去过哪里?”
“兄长这段时间都在忙公务,除了去皇宫上朝,礼部上工,回来便一直待在书房,没有见着去哪里,或许也有可能是我不知道,您也知道,毕竟他也就这些地方可去。”何盛耽说话倒是滴水不漏,“我就安心备考,只是常常会去外面的书肆,那里书多,很多学子也会去那里,读书氛围好。”
“哦?叫什么名字?”裴砚铭挑了下眉,问了这么久,总算有点收获了。
“叫‘墨香斋’,是京都之中颇负盛名的一家书肆。”何盛耽笑了笑。
裴砚铭盯着他看了会儿:“好,那就辛苦何公子这几日在家温书了,在案子调查结束之前,所有人都不准离开何府一步。”
杜青昉:“是。”
出了大堂,裴砚铭跟在林念绾身边:“林姑娘可看出什么来了?”
“去‘墨香斋’看看。”林念绾往身旁看了一眼。
被派去查看各处的三人回来了。除了噬魂咒与炼魂散外并无其他术法。
“师父,我想在何府里面转转。”齐橦凝道。
林念绾点头应了:“谢允行,你跟着一起去吧。”
谢允行略微一怔,点点头:“是。”
“那我……”木筱筱本以为自己也会被分配什么重要任务,一脸期待。
“你跟着我们。”林念绾忽略她失望的眼神,转头对萧寂川道,“走吧。”
萧寂川转身对杜青昉说了几句,跟上林念绾:“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和我单独……”
“司直大人的脸皮是铁做的吗?又厚又硬。”林念绾不想听他鬼扯。
裴砚铭安静了,回头对身后跟着的木筱筱小声道:“你家师父一直这样吗?”
木筱筱低着头装聋作哑。
裴砚铭自讨没趣闭了嘴。
何府的门口已有马车在等着,几人上车前往墨香斋。
三人上了马车后一路来到墨香斋,是一家在城中不太起眼的小书肆,没想到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还不少。
“下车。”裴砚铭掀开帘子下了车,转身想扶林念绾,忽觉身侧一道风而后伸出的手被一人拉住了,脆生生的:“谢谢裴大人。”
木筱筱心道:没想到裴大人有师父在侧,竟还能关注到自己,实在是个大好人。
裴砚铭好涵养,只稍愣神便整理好表情,微微一笑。
“林姑娘,你说这何盛耽,备考不在自家清净书房,非要日日泡在那‘墨香斋’,是真用功呢,还是另有所图?”裴砚铭侧头笑眯眯问道,阳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晃眼。
林念绾目视前方,语气平淡:“裴大人心中自有计较,何须问我。”
“哎,猜测如云,风一吹就散。得多听多看多问,比如听听林姑娘你这专业人士的意见。”裴砚铭浑不在意她的冷淡。
“我的意见是——进去吧。”林念绾抬抬下巴,指向前面门面颇大的书肆。匾额上“墨香斋”三个烫金大字闪光,门口多是身着儒衫的读书人,颇为热闹。
裴砚铭一笑,率先迈入。
书肆内墨香与旧纸张味混合。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山羊胡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见来人官服带刀,笑容立刻谨慎:“这位大人……”
裴砚铭亮出大理寺腰牌,笑容和煦却带官方意味:“大理寺办案,简单问几句话。”
掌柜脸色微白,连忙躬身:“是是是,大人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放松点,”裴砚铭随意拍他肩,目光已扫视全书肆,“打听个人,礼部侍郎何大人的弟弟,何盛耽,可常来?”
“何公子?是是是,常客。几乎日日来,一来就在二楼靠窗位置,一坐大半日,勤奋得很。”
“哦?日日都来?独自?看什么书?与何人接触?”裴砚铭挑眉。
“多是独自。看科考经义、策论范文。偶尔买闲书野史换脑子。”掌柜仔细回忆,“接触人不多……性子似乎有些孤僻,不太与其他读书人交谈。哦,有时与伙计聊几句,问一些有关新书的。”
林念绾轻声开口,声音清冷:“两天前他可来了?何时来,何时走?衣着如何?”
掌柜看向她,被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看得心里一突,不敢怠慢:“两天前……来了!晌午过后就来,穿着一件靛蓝色的直裰,看着挺新。待到快宵禁才走。走的时候还借了两本书,《春秋集注》和《南柯笔记》,说过两日再来还。”
科考经义和志怪小说,这组合倒是有意思。裴砚铭笑:“何公子雅趣,备考不忘放松。”
木筱筱往四下看看,不敢走太远但也不敢靠林念绾太近。
“一整天都在?中途从未离开?”裴砚铭追问,与林念绾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的不敢欺瞒。昨日生意不错,小二们都能作证,何公子确实一直在二楼,嗯……中途只下去过一次,就在街对面的面摊吃了碗面,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其他时间都在楼上。”掌柜说得十分肯定。
裴砚铭点头:“很好。麻烦带我们去他常坐的位置看看,再叫常与他说话的伙计来。”
“是是是,大人请随我来。”
二楼清静,布置成阅览区。靠窗位置视野极佳,能看到楼下街道。
裴砚铭倚在窗边,看楼下人群:“林司领,这个位置风景很好啊。”
林念绾看了一眼:“所有路过的人都能看到。”
裴砚铭一挑眉,恢复懒洋洋的样子,对掌柜笑道:“今日叨扰了。方才问话及这些物件,暂且保密,切勿对外人言,可明白?”
语气温和,却有种不怒自威之感。掌柜伙计连连点头称是。
走出墨香斋,阳光依旧明媚。
“有什么想法吗?”裴砚铭嘴角上扬,看起来十分有兴致。
林念绾没说话,看向旁边的木筱筱:“你觉得呢?”
木筱筱方才从进入书肆起便听的认真,此时开口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何盛录若是真的如此用功,又怎么会多年不中呢?”
林念绾稍稍叹了口气:“科举并非是努力便有用的,这证明不了什么。”
裴砚铭轻笑一声,目光扫过书肆二楼窗口:“林姑娘说的是,不过一个真正备考、急于功名的人,怎会连日沉迷志怪杂谈,还对地理杂记那般执着?他的心思,早就不在科举上了。”
林念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他这么刻苦用功,咱们不若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每日都在忙些什么。”裴砚铭看向许久不出的太阳,微微眯了眯眼睛。
“跟着他?可是之前不是已经严禁他们出门了吗?您还派人看守他们……”木筱筱很是疑惑。
裴砚铭看了眼木筱筱,觉得有些有趣般笑了下,刚想开口解释,身侧的林念绾打断道:“既然裴大人已有打算,我们即刻动身。”
裴砚铭笑着轻轻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