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正好,太极宫的牡丹开得泼天。身着黄袍的男人笑着,任由小小身影爬上膝头,将一串紫葡萄塞进自己嘴里,汁水顺着指缝淌下,染了玄色龙袍的一角。
他却不恼,只用宽袖轻轻擦过那张稚嫩且乖巧的小脸,声音低沉如暖风:“囡囡的葡萄真甜,比御果园的都甜。”
风过回廊,香气先至。金步摇随着脚步轻晃,一女子从花影中走来,眉目如画,眼波温柔。她蹲下身,将人搂进怀里,指尖轻勾鼻尖,笑问:“又贪嘴,不怕积食,嗯?”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天蓝,风轻,宫墙再高,也困不住自由的身影。是大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是帝王掌心的明珠,是贵妃心头的暖玉。曾以为这金殿玉阶、万千宠爱,会如日月般永恒。
下一刻,紫宸殿内,帘幕低垂,帝王与那女子对峙而立。
“十年了,”她声音轻,却字字如刃,“我不要权,不要势,只问一句——为何,仍不肯立我为后?”
殿内沉默良久。
帝王终于开口,语气疲惫:“你明知不可,何故还要问朕。先皇后母族根基深厚,朝臣拥戴;你虽权重但身处簪魂司……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人人畏惧,与怨灵为伍,若立你为后,百官必谏,朝局必乱。”
“朝局?”她冷笑,“你怕的不是朝局,是你自己的位置吧?你怕我掌六宫之权,更怕我触碰皇陵深处的‘天枢’。你在,怕我。”
“住口!”帝王猛地起身,“那是祖制!不是我薄情!你若真为囡囡着想,就该安分守己,做个贵妃,护她长大!”
“护她?”她声音骤颤,“你打算怎么护?你们永远看不起簪魂司,却也将永远受困与怨灵!哈哈哈哈,一边离不开我们,一边惧怕我们。你,你们,个个都是懦夫!”
“荒谬!”帝王怒极,一掌拍在案上,继而冷静下来,“朕何时看不起你了?来人,贵妃犯了疯病,这几日就待在屋内吧,不必出去了。”
她怔住,指尖微颤,终是缓缓松开那支幽蓝玉簪,轻轻放在案上。
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烛火一晃。
丹墀之下,帝王骤然倒在血泊中。
龙袍被暗红浸透,胸口汩汩流血,脸上是惊恐的表情,他伸出手不知是要往前抓住些什么。周围是一片迷茫虚空。
世界猛然坍塌破碎——
林念绾猛的从梦中惊醒,使劲喘着气,又是这个梦,又是这样。自十岁时从乱葬岗被簪魂司司主捡回来后生了场大病,就再没有前十年的记忆。
取而代之的是这一场场熟悉但又陌生的梦境。
天色未亮,这个夜似乎有些长。
大曜贞元十七年的秋雨来得格外蹊跷。
长安城笼罩在连绵阴雨中已近二十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朱雀天街的飞檐,雨水沿着黛瓦流淌不息,在青石板上敲打出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这般反常的天象,让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听说了吗?永宁坊那七户人家死得蹊跷......”
茶肆里,几个酒客压低声音交谈着,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尸体上都缠着黑气!仵作都不敢近前!”
“听说太庙还连响了三夜簪鸣,连圣驾都惊动了......”
流言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悄悄蔓延,最终都指向那个沉寂了四十多年的恐怖传说——阴阳簪。
有人说,那是前朝遗物,能通阴阳,乱乾坤。更有人说,阴阳簪出,天下必乱。
皇城西南角,一座不隶三省六部的特殊机构静静矗立。
簪魂司。
此处的建筑与其他官署截然不同,飞檐下悬挂的不是寻常风铃,而是一枚枚形制各异的古簪。有翠玉雕成的青鸾,有银丝缠绕的梅枝,有金箔点缀的牡丹,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音律。
寻常百姓只知这是处神秘所在,却不知其中玄机。
此刻,司祭阁内气氛格外凝重。
高达丈余的预言玉板光滑如镜伫立于堂中,此刻却无端渗出缕缕猩红。那鲜血般的液体缓缓流淌,在玉板上蜿蜒出诡异的轨迹,最终汇聚成十二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阴阳失衡,簪灵复生,天下将乱。”
司祭阁主在一旁皱着眉,而簪魂司主静立玉板前,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她戴着半张银质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沉默良久,司主终于抬起修长的手指。
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暗金符文,那符文流转不定,渐渐凝聚成一枚令簪虚影。随着她指尖轻弹,令簪虚影瞬间分裂成九道流光,朝着簪魂司九座主阁激射而去。
“传令九阁,彻查各地异动。”她的声音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在每个阁主的耳畔清晰响起,“司猎、司战、司谍三阁,重点探查京畿。”
顿了顿,她的声音渐沉:“阴阳簪即将现世,必须在灾祸发生之前找到它。”
三日后,司炼阁前的汉白玉广场上,新人仪式正在潇潇秋雨中举行。
七十二名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女身着统一的素青服制,屏息凝立。雨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襟,却无人抬手擦拭。她们面前,九位阁主或他们的代表肃然而立,将决定这些新人未来的命运。
木筱筱站在队列中,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悄悄攥紧微湿的衣角,一双杏眼既期待又不安地望向高阶上那些模糊而威严的身影。作为农家出身的女子平平无奇,却能通过层层选拔进入簪魂司,对她而言实属侥幸。
“别紧张。”
身旁传来一个友善的声音。木筱筱转头,看见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女正冲她眨眼。那少女眉眼灵动,即便在肃穆的仪式上也掩不住活泼天性。能在司炼阁惨无人道的训练中不失这份乐观,木筱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我叫谢允行。”那少女压低声音,“看你手都在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
木筱筱感激地点头:“我叫木筱筱。是有些害怕......我不想再回司炼阁了。”
“放心啦,能被选进簪魂司的都不是普通人。”谢允行笑嘻嘻地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秋雨的寒意,“待会儿不管分到哪一阁,都是缘分。”
在她们旁边,一个少女独自站立,身姿笔挺如松,雨水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也浑然不觉。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眸子冷若寒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叫齐橦凝。
司箓阁执事展开卷轴,清朗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与其归属的阁宇。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神伤。
“木筱筱、齐橦凝、谢允行——入,司战阁。”
木筱筱轻轻“啊”了一声,谢允行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冲木筱筱眨了眨眼:“以后咱们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而另一边的齐橦凝,只是极轻微地颔首,仿佛这个结果是理所应当。
高阶之上,一位女子缓步来到三人面前。
她身着月白襦裙,外罩一件天水碧的半臂,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枚素银簪子松松绾住。那簪子样式并不繁复,只在簪头雕着一缕云纹,却隐隐流动着不凡的光华。雨丝沾湿了她的鬓角,却更衬得她眉眼清冽,容色照人。
“我名林念绾,今后你们便跟着我了。”
她的声音温和清晰,如溪流漱石,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明明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清晰地传到了三人耳边。
“自此刻起,你们便是我门下弟子。”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在齐橦凝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木筱筱和谢允行。
“簪魂司非是坦途,司战阁更是锋刃所在。望你们谨守本心,勤修不辍......”
她顿了顿,神色不变,语气渐沉:“勿负手中魂簪,勿负肩上职责。”
寥寥数语后,林念绾便示意三人随她离去。
夜色渐浓,司战阁别院“静尘苑”内烛火通明。
“总算安顿下来了!”
谢允行伸了个懒腰,拉着木筱筱的手在院中转了一圈。这是个标准的四合院落,青砖灰瓦,陈设简朴却洁净。
“这院子真不错!咱们三个真有缘分,居然分到同一组。”
木筱筱腼腆地笑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未来要长住的地方:“以后还请多关照。我来自乡间,很多规矩都不懂......”
“哎呀,客气什么!”谢允行爽朗地拍拍她的肩,“我爹是走镖的,我自小在市井长大,最讨厌那些虚礼了。”
齐橦凝独自走向最角落的房间,语气冷淡:“我住这间。”
那间房位置最偏,光线也最暗。
“等等!”谢允行快步上前,笑容灿烂,“咱们现在是一组的了,总该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谢允行,她叫木筱筱,你呢?”
“齐橦凝。”
简短的回答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将两人隔绝在外。
木筱筱有些不安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谢允行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别多想,有些人就是性子冷。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这种面冷的人往往心热。来来来,我帮你收拾行李。”
两人正说着,林念绾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月光洒在她身上,衬得那枚素银簪愈发清冷。
“早些歇息。”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日卯时校场集合,不得迟到。”
“是,师父!”两人齐声应道。
林念绾的目光扫过齐橦凝紧闭的房门,微微蹙眉,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