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决定下心神，按“望闻问切”的古法顺序，开始诊治。
他见小太监面色偏萎黄，尤其是口唇颜色偏淡，一双眼眸失去神采，尽显疲态。他心里已猜测对方是脾虚，不过流程没有走完，还要接着观察。
小太监站姿合乎规矩，细看却能发觉脚下虚浮，应当是是脚软无力。再看他的舌头，舌体肥大、舌苔白腻、边缘有齿痕。凑近些，他口中没有异味。这些表现，也都是脾虚的特点。
“公公平日里饮食如何？可有腹胀、打嗝，或是容易困倦的情况？”他语气平稳，不急不躁。
“奴才一个小小洒扫，当不得沈医士一句‘公公’。”小太监先是细声细气地恭维一句，才接着回答，“每日就是馒头、窝头，佐些腌菜萝卜，吃到八分饱。水也不常喝。管事严格，吩咐当差必须利索，谁要误了差事，准没好果子吃。”
他呼出一口气，声音越发低微，显得中气不足，“打嗝不曾有，但常肠鸣，偶有腹泻，饭后也总是困得睁不开眼。前儿个就因懈怠，被管事罚了两个手板。”
小太监说到最后，讪讪的笑。
沈决点点头心里有数，示意小太监伸出手诊脉。这双手的指节因为长久蜷曲做事，已经变形了。指甲边缘参差不齐，但清洗得很干净。手上皮肤皴裂，有明显的旧疤痕。
这是一只终日劳作的手。
沈医士没说什么，只抿了抿唇，伸出三指精准地搭在对方腕间的寸关尺三部，触之冰凉。他屏息凝神，仔细感受。脉象弱而非濡，轻按可得，重按无力，这是典型的脾虚脉。
“《内经》有云：‘人饮食劳倦即伤脾’。此症属脾胃受损，气血生化不足。[1]”他下意识的引经据典，然后才向小太监解释，“就是说，你的病症根源在于脾虚。”
“可还有其他需要补充？”
小太监想了想，摇摇头：“只盼着沈医士能治好我。”说完作了一揖。
沈决于是取过纸笔，正襟危坐，掭笔两下，开始细写脉案。写到处方，笔下自然流淌出“四君子汤”几个字。
然而他笔锋一顿，眉头蹙起。按照正统，脾虚用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四君子汤原方，最为对症。
但原方需要人参、白术、茯苓和炙甘草，这人参哪里是简单就能给太监宫女用的？
沈决犹豫片刻，见香炉中的一炷香只剩下一个指节了，脸上掠过一丝挣扎。对于考核来说，四君子汤是最优解，可对上小太监殷殷期待的目光，他最终还是提笔，在原方上进行了修改。
他在“人参”旁用小楷标注：“可换为党参”。似乎觉得不够明确，他又补充：“效力稍逊，然性价平和，亦合此症。”又在“炙甘草”后强调：“非生甘草，炙甘草也。前者清热解毒，后者补中益气。”
写完这些，他才觉得弥补了替换关键药材带来的“程序瑕疵”。随后，他另起一行，写下第二幅食疗方“焦米汤”，即用炒至焦黄的大米熬煮成粥，早晚食用。
然后不忘补充出处，证明这可不是乡野偏方，而是有据可查的。
“此法在《本草纲目拾遗》中，亦有收录，用于养护脾胃，安全有效。”
沈决担心小太监不认字，将写好的两个方子与他一一解释，见他记住了，才把方剂笺放置于案上，向三位考官行礼退到一边。
此时，属于他的那炷香将将燃尽。
这个大剧情点到这里就没有他的戏份了，涂山决暗暗松了口气，也不敢抬头，不知道自己表现得怎么样。他没完全按照光脑给的剧本演，加了一些改动。也幸好这个古代是架空的，沈决脑子里的医书不论朝代作者都齐全，这才让他能临时翻找出想要的资料。
他正惴惴不安，穆子衍的声音出现：
【别发呆了，大主播。你的直播间炸锅了，你看。】
涂山决这才发现有几行半透明的弹幕文字，从视野边缘缓缓飘过。
「《古板小太医》？好老的本。」
「是吧，但是怎么跟我以前看的其他主播剧情不一样？」
「我记得只要换药材就可以了，还有注释这个环节吗？又不是写论文……」
「“效力稍逊，然性价平和”，主播竟然真的在给NPC考虑性价比？这人设抠得可以啊！」
「而且第二个食疗的方子是多送的吧？我记得本来没有，这是即兴发挥？」
「他还跟太监说了方子，是怕太监不识字吗？他是真的想治好小太监，我哭死。」
涂山决一愣。
随即，穆子衍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在他耳边响起：
【恭喜你，大主播，你的直播间刚才进来了二十几个人，他们对你的演绎和改编特别买账。】
更多的文字跳跃出来：
「这不比只会干巴巴念台词还老念错多音字的AI强？」
「这还是个新人主播，这么厉害吗？」
「细节我中意，脸我也中意，嘻嘻，关注了！」
「你关注，那我也关注了。」
「你们都关注，那我也关注了。」
观众人数：27。
涂山决看到弹幕上的夸夸，觉得心里、胃里和脸上都暖洋洋。担心演不好的劲儿过去了，心里的得意就咕嘟咕嘟冒了出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寻思自己不愧是天才，什~么~都能做得好，一定也可以很快修炼成功的！
「主播脸怎么红红的，该不会是看到弹幕害羞吧？」
涂山决立刻把手背覆到两颊降温。
【咳，你……你反应太大了。】
「哎呀好可爱！」「害羞小主播~」「隔空摸摸主播」
不过弹幕也不全是夸他的。
「前面那些人只知道看热闹是吧？根本不懂剧情！」
「这样改？就这还“古板”吗？」
「我服了，这都OOC到姥姥家了还有人捧？」
「我也服了，看个萌新小主播也有杠精，怎么就不能改了？」
「主角的人设是“老古板”、“掉书袋”，老气横秋那种，才不是这样，都灵活到给人开食疗方子了。」
「你看过医书吗你就抬杠？中医讲究“药食同源”，这也是医书里有的，凭什么不能食疗？」
「主角不是古板在这种地方好不好？你们到底看没看过这个剧本啊？」
「姥姥不是一家人了？还说别人古板，我看你挺刻板的。」
「古板≠没有仁心，而且主播这个版本主角开的药方，不也是有理有据的吗？都是医书上有的！他又不是演成了顾云衡！」
「就是啊！顾云衡才是野路子！」
「啊？第一次看这个本一头雾水，这个顾是谁啊？」
涂山决也同样想问：顾云衡？谁啊？
刚惦记上，这个名字就钻进他耳朵里。
“这个顾云衡也太乱来了！”“就是啊！”
考核厅堂内的另一侧，顾云衡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端正，他姿态懒散就像刚刚睡醒。一个小宫女坐在他对面，他三指搭腕，不过几息就松开了，旋即开始写方子，一挥而就。
其他医士们窃窃私语，都讶异他的速度，怀疑他在乱写。
沈决更怀疑自己错过了什么。这顾云衡只听宫女说了两句，又随意切脉，竟已经诊完了？他不禁几步上前，去看他的方剂笺。
这一看，更觉愕然。
方子极其精简，仅有三味药：一味是苍术，有祛湿健脾的作用，然而用量太大，远超常规开方。一味是焦山楂，首要功效是活血化瘀、醒脾开胃。最后一味，竟然是用少许百草霜作为药引？
说百草霜可能很多人不认识，其实就是锅底灰。
沈决“嘶”了一声，想起《本草纲目》、《圣惠方》和《妇人良方》中都曾提到百草霜，确实可以止血、消积和止泻。
如此看来，这个方子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不过……
“顾云衡。”左院判面色不豫，指着那方子，“你脉案未立，辩证不清，便贸然开方？苍术用量太过，更不用说锅底灰，简直是儿戏！”
这番话说得严厉，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顾云衡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随着考官席随意拱了拱手：“回大人。此宫女面黄而舌白，脉象濡弱。又说自己身重乏力，常感腹胀。这是脾湿，不需复杂的脉案，一目了然。”
他语气里是十足的自信：“重用苍术可直捣病所，铲除病根，焦山楂可消食止泻。至于这百草霜嘛……”
顾云衡顿了顿，随即笑开，“此宫女略有腹泻，用锅底灰吸附湿浊，有何不可？药无贵贱，愈病则良。倘若因为它出身灶膛就嫌弃它，不顾它的效用，不是太迂腐了吗？”
他这一番话，体现出对药材的了解和用材的不拘一格，倒也能自圆其说。就是言语间，挑战权威的锐气满溢而出，让上首的左院判面色沉如锅底。
「左院判现在挠挠下巴能掉下二两锅灰，给人小宫女治好了。」
「哈哈哈哈我的天太损了！」
“噗！”涂山决也被弹幕逗乐了，没忍住笑出声来。
原本紧绷的氛围霎时更加凝重，所有人的目光混合着惊讶、谴责和探究汇向一处。
涂山决察觉到不对，偷偷抬眼，跟一圈人挨个对视上了，尴尬得他浑身僵硬。
啊啊啊狐的天！他们狐狸本来就经不起逗，很爱笑的嘛！他不是故意的！
左院判冷硬的目光已然落在他身上：“沈医士，你对顾医士的药方有什么‘高见’吗？”
涂山决立即惊得汗毛倒竖：怎么会扯上他？剧本里根本没有这段！
[1]引用自《内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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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直播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