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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你没说的话,有人替你写完了

作者:稿纸种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昭然在桑林里站了半宿。


    晨雾未散时,山坳里飘来朗朗书声,像一缕缕细丝缠绕着湿冷的空气。


    她顺着青石板小径往春塾走,竹篾编的窗棂漏进斜光,斑驳地洒在土坯墙上——那墙皮泛着青灰,夹杂着雨渍与虫蛀的小洞,孩子们正用磨秃的炭头在上面涂画,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刺啦”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最边上扎双髻的女童歪着脖子,发顶野菊发绳随动作轻晃,炭条在墙皮上刮出沙砾般的摩擦音:“阿姐你看,这句‘何为女子?何为男子?何为不得不装?’写得像先生的字!”


    林昭然脚步顿住。


    指尖轻轻抵上门框,粗糙的竹刺扎入掌心,一丝尖锐的疼意漫上来,像根针挑开了记忆的封口——三年前冬夜,破庙油灯摇曳,她伏案疾书,墨迹未干,“装”字最后一笔刚落,窗外便传来巡城兵丁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的冷响。


    她慌忙将残页塞进灶膛,火星子跃起,舔过纸角,“装”字边缘焦卷蜷曲,如一声哽咽戛然而止。


    “先生!”女童抬眼,眸子清亮如露水浸过的晨星,“您当年写到这句,是想问谁?”


    林昭然没有立刻回答。


    风从檐下穿过,带着桑叶初展的嫩香与昨夜残留的潮气拂过她的裙角。


    她想起女扮男装初入太学那日,被同窗堵在茅厕,头巾被猛地扯下,发辫散落肩头,对方冷笑:“装什么男儿!”那声音至今仍刺耳;后来南荒讲学,农妇攥着她的手哭诉,女儿因偷抄《劝学》被族老锁进柴房,指甲抠破门板留下的血痕还印在眼前。


    “是想问……所有不得不装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雾,却被风吹得清晰可闻,“可我没写完,你们却替我写完了。”


    小男娃突然举起炭条,在墙上奋力添上新句:“那我们接着问!‘装到何时?装到何境?装破之后,可还有天?’”炭头断裂,碎屑簌簌落下,沾在他皲裂的手指上。


    那些歪扭笔画间嵌着草屑、泥点,有个“境”字甚至被蹭花了,边缘模糊如泪痕,却比她当年刻于竹帛的更滚烫,仿佛吸饱了阳光的墙皮也在发热。


    她伸手摸了摸墙面,指尖沾上微温的炭灰,质地细腻又略带颗粒感,像极了小桃昨日在石阶上划下的“何为学?”——那时孩子边写边吹气,呵出的白雾缭绕指尖,指尖也染了黑。


    檐角铜铃轻响,惊飞枝头麻雀。


    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台,羽翼拍打声中抖落几片细尘。


    程知微的信是用西北沙粒磨的墨写的,字迹粗粝,每一笔都似被风削过,透着砂石的糙感与苍茫。


    林昭然展开信笺,夹在其中的半片竹纸飘落——那是《礼典》拓本,“女子无才便是德”条下,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悄然补上:“此德,为谁之德?”


    她认得这字迹。


    三年前刑部大牢,这只手曾捧来一碗“静心汤”,汤面漂浮着撕碎的《劝学》残页,药味苦涩钻鼻。


    那是太医院首座张守正,当年最坚决焚毁她讲义之人。


    “老学士说,”信末另附字条,是程知微的笔迹,“那夜他又烧了一捆残卷,忽见火中有个小女孩影子蹲着抄书……那是他阿娘。她临死前只问了一句:‘若我能识字,会不会活得久些?’”


    林昭然盯着那句“此德,为谁之德?”,墨色浓淡不均,笔锋颤抖,像一只年迈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光明。


    “昭然姐!”柳明漪的信差骑马冲进院子,蓝布包袱上还沾着江南的泥点,混着稻田边湿润的土腥气。


    他翻身下马,喘息未定,从怀中取出一块褪色纱巾,边角已磨得发毛。


    林昭然认得这是柳明漪常提的“回声纱”——以故人旧衣混纺而成,据说未竟之言藏于体温之中,遇暖则现。


    信差蘸了温水抹在纱上,水汽氤氲,淡青纱纹里渐渐浮出字迹:“我种的地,该归谁?”


    “是村东头陈阿公的。”信差吸了吸鼻子,声音微颤,“他走那天攥着这纱巾,嘴张了又张,咽气了才松开。他老伴儿说,阿公种了四十年地,去年族里要收回去给嫡孙,他闷了整宿没说话。”


    林昭然指尖抚过纱上的字,触感微潮而柔软,仿佛还能感知到老人临终前掌心的余温。


    那温度顺着指尖渗入血脉,让她想起昨夜桑林中的寂静,以及自己曾如何把一句话咽下去,任它在腹中结成硬块。


    “柳娘子说,”信差又掏出一本布面册子,“现在各村都在攒这个,逝者没问完的,活着的替他问。前儿有个小媳妇,她男人走时攥着块碎瓷片,后来纱上显字‘我欠她一副银簪’,他哥立刻把压箱底的银簪送来了。”


    林昭然翻着“遗问册”,纸页间夹着稻穗、碎布、干枯的野花,每一页都带着不同人的气息:泥土味、灶火味、眼泪的咸涩。


    最后一页是柳明漪的字迹:“心若相通,死亦非终——问,能在人走后才出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暮色渐沉,鸡鸣三遍,远处传来归牛低哞。


    忽然尘沙腾起,孙奉的快马踢着碎石冲进村口,马蹄声震得墙灰簌簌掉落。


    小黄门跳下马来,衣襟上还沾着宫墙剥落的红漆,指尖冰凉。


    “沈大人今儿在政事堂写了半夜,奴才躲在帷后听着,砚台都磨穿了半块!”他从怀里掏出檀木匣,匣身温润,透出淡淡的松香。


    匣中是卷半展开的纸,墨迹未干,散发着松烟与疲惫交织的气息:“朕之所惧,非民问太深,乃朕答之太浅。”


    林昭然想起三年前朝堂之上,沈砚之执《礼典》的手稳如铁铸,如今这行字却笔锋颤抖,“浅”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一道未曾擦净的泪痕,也像一根不肯放下的笔。


    “他退朝时,”孙奉压低声音,“影壁上的日头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奴才瞅着,那影子竟像举着笔在虚空写字!后来他回府,命人取了《礼典》旧稿,在卷末写:‘女子入仕,非破礼,乃正礼;非夺权,乃还权。’笔落刹那,檐下铜铃无风自响——一声接一声,连鸣九次,久久不止。”


    “九声?”林昭然抬眼。


    “奴才不懂文墨,可听着那铃声,头三声像哭,中间四声像问,最后两声……倒像催人起身赶路。”


    “像在说‘走’。”


    林昭然合上檀木匣,指尖残留着墨香与宫墙红漆的气息。


    她抬头望向桑林——那里曾埋葬她的沉默,也孕育过最初的提问。


    如今答案不在纸上,而在风中,在墙上,在无数未曾闭合的嘴边。


    她抱着匣子走向桑林,月光正爬上桑树新抽的嫩芽,叶尖缀着露珠,晶莹欲滴。


    风过处,去年未拆完的“终问帛”残片从枝头飘下,缠上新蚕吐出的银丝。


    丝缕渐粗,竟浮起一行新字:“你没问完的,我们接着问。”


    她伸手去摸,丝上的字是温的,带着蚕房的暖意,混着桑叶清香与生命萌动的微腥。


    “现在,连‘完’都不必了。”她对着月亮低语,“因为问,已成了没有句号的句子。”


    山风卷着桑叶掠过她的裙角,窸窣作响,如同千万个声音正在苏醒。


    远处春塾的灯亮了,几个小脑袋又凑在墙根,炭条在青灰墙上刮出细碎的响。


    林昭然望着那点灯火,忽然转身往春塾后的柴房走——那里堆着她当年没烧完的《骨问录》残页,用陶瓮封着,落了三年的灰。


    她站在柴房门口,手搭在门闩上,月光把影子投在地上,像支举着笔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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