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2.7.0
皇帝一派你说你的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下了早朝, 说得嘴巴发干的众臣子才起身,面面相觑, 极是憋屈尴尬。
“皇上虽治国资质颇高, 可这性子实在……”有嘴快的低声嘀咕了半句, 也不敢再往下说。
众臣子三三两两在后, 瞟着前头如青松宝剑的代王弘允,心思各异。
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给扣了, 总不是什么光彩事。何况对于代王这样曾经是皇嗣中最高贵、得宠的男子来说, 心中煎熬自不一般。无奈与他争女人的是天子,谁能抵得过呢……众人腹诽。
弘允出了宣室殿的宫门, 随扈小北已在转角等候多时。天色阴霾仿似酝酿着大雪,冷风一丝一丝直往衣服缝里钻, 弘允也不觉打了个寒颤,而后骤然一暖——小北将黑羽披风罩在他身上。
小北:“王后娘娘走时留下的披风这些日子太实用了。王后让奴才时时提醒殿下,快入冬了,要常披披风小心风寒。”
弘允抚摸着滚边的黑羽绒毛, 又柔又暖, 是织心意在里头的。
见主子沉思,小北问:“殿下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弘允略微沉吟。
“我在想,巫蛊之案皇帝为何要放我一马。虽然厌胜之术非他一手操作,但却是归附他的人所为,他明明可以不给我这个翻身机会……”
这是弘允一直想不透彻的,弘凌放他一马,究竟为何。
提起弘凌,小北轻蔑笑了声,虽然弘凌已经是帝王,可在他仍旧看他不起。
“或许他想向王后娘娘讨乖呢!”
弘允凝眉眯眼,小北忙缩了缩脖子退到后头。
弘允望了望锦月方才所望的那方天空。
弘凌,你若要我死,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周折,还是说你想再一遍遍折磨我,让我割舍锦月,如多年前那样,拱手将她让给你?
呵。
休想!
你那样的人,根本不懂得疼惜……而今我好不容易等到锦儿的眷顾点头,决然不会再放开她。
锦月在月室殿等到傍晚,眼看又是一日要过去了,正是等得百感交集。
秋棠跑进来喜道:“王后娘娘,祁阳侯夫人来了!”
是香璇。锦月狂喜,让请她赶紧进来。
香璇主仆过了月室殿外重重羽林卫,才得以见到锦月。
香璇梳作妇人髻,嫁入侯府少了宫中许多压力,身子丰腴了一些。
“姐姐,我可算见到你了。”香璇热泪盈眶。
锦月亦拉她手分外动容,忙招呼她坐下。
“按辈分你该是我嫂子了,不该喊我姐姐。”
香璇紧握着锦月的手摇头:“姐姐永远是姐姐,香璇敬你爱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锦月一怔,莫名想起冷宫矮门下瑟瑟发抖的映玉,而后甩甩头甩开那些胡思乱想。
时间有限,姐妹二人稍叙了几句话便直奔主题。
“姐姐,侯爷已经安排好了后备计划,若是到时候陛下一意孤行、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侯爷就暗中送代王和姐姐走。马车和盘缠都准备充足着,姐姐不必怕。”
“让你们费心了。要走我必定要带小黎一起走的。”
香璇循着锦月的视线,看内屋小憩的孩子。自从高烧一回伤了身,孩子就有些嗜睡。
“姐姐,其实……其实你跟着皇上或许也是好的,毕竟你为他抚育了两个孩子,他而今对你无情或许只是因为误解小桓是代王的,皇上是那样自尊心强烈的人,会嫉妒会不能容忍也是正常。而今他是天子,若皇上真心护你,想来姐姐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锦月笑不达眼底。“千年来历朝历代后宫的女人数以万计,你看,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罢了,比前人也闯不出更好的路来。”
顿了顿,锦月握住香璇的手,目光闪烁如星辰,香璇看得不觉怔愣心醉。“再者你知,我无心皇宫富贵,只想过能够自己掌控的生活,荣宠不在于讨好夫君、算计别人。”
香璇跟随锦月一路走来,自是了解锦月,也不再多劝。“姐姐,这一封信是代王殿下托我送来给你的。”
该交代的交代完,香璇又将带来的衣物用品交给秋棠,叮嘱她好好照顾锦月,才依依不舍的走出月室殿。
羽林卫将香璇检视了一番,确认没有带走什么或者做什么阴谋,才将她放走。
月室殿外有一圈腊梅林,而下腊梅正酝酿着细小的花苞,虬枝盘错,叶落后枝丫稀疏,露出一角竭力往浓密处缩的裙裾。
香璇走过梅林,那背后藏匿的人才出来——傅柔月与侍女主仆三人。
“皇后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回吧,皇上不让旁人来此处逗留。上午您才惹了皇上不悦,现在若是……”
侍女啪地挨了雪白细手一耳光,傅柔月性子虽有些优柔寡断,但毕竟当了这数月的皇后,在傅太妃和太皇太后那里学了些架势。
“你们整日只知道劝我小心、小心,关键时候半点用途都派不上!你们可是本宫的家生丫鬟,竟还不如顾元儿的奶娘好使,这几日大大小小的消息尽往太皇祖母那儿递,显得我倒无用了。”
侍女捂着脸忍着痛楚委屈道:“皇后娘娘和那种低等侍妾比什么呢,她再勤快也不过是为皇后娘娘效力。”
傅柔月心情才好些,自今晨得知月室殿竟是皇上为尉迟锦月所建,她多日受冷落积压的委屈、酸楚都化作对锦月的妒火怒气。
但弘凌坐镇在宫里,月室殿重重守卫,她想做什么又十分艰难,只能在外头干瞪眼,看着奴才们好吃好喝往里头送,吃穿用度比她这个中宫皇后还要奢华。宫里风言风语,让她听着好生憋气!
傅柔月越想越憋屈得难受,心烦意乱将梅枝折了一地。
“本宫将她没有办法,太皇太后总归有办法的!绿儿柔儿,回宫准备车辇,本宫要去康寿殿给太皇太后请安。”
这对妖妇母子必须除了!
傅柔月去时,太皇太后刚听完心腹嬷嬷说上午早朝群臣进谏被拒,以及月室殿香璇探视。宫中的风吹草动,无一躲过康寿殿的监视。
“太皇祖母,您要为柔月做主啊。尉迟锦月虽然曾与皇上有过旧情,但毕竟她已经嫁作人妇,而今她携子住在宫里算个什么事啊。”傅柔月嘤嘤啼哭,“都怪柔月不争气,这个皇后做得实在丢人,傅家的脸面也被柔月丢光了,太皇祖母……”
太皇太后叹了一息。这个侄孙女尚还嫩着,许多地方需要她帮衬,她兄长拜托她,其实傅驰不说她也不能丢下傅柔月不管。
她们都是傅家人,是荣辱与共的利益共同体。
“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是哀家的亲侄孙女,哀家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堂堂皇后,岂能容个朝三暮四的妇人摆布,你且安心回宫去,哀家自有安排。”
得太皇太后此言,傅柔月忍着喜出望外保持住端庄贤淑,含笑告退,心里已迫切地想看见锦月栽在太皇太后手里。
老嬷嬷谨慎问道:“太皇太后,您真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尉迟锦月母子吗?皇后前些日子才对那孩子下毒未遂,眼下月室殿守卫重重,此时动手是难上加难啊。皇后虽然是您的亲侄孙女,但您还是要多想着自己才是,若与皇上闹翻脸,看皇上脾性可不是吃素的啊。”
太皇太后正闭目盘佛珠,闻言停下,缓慢睁开一条眼缝,那一条缝隙之后露出的目光沉稳老辣。
“下等人才下毒杀人,上等人杀人,何须用毒。”
老嬷嬷不解。
太皇太后道:“你刚才不是说群臣力谏将代王后放出宫么,咱们添一把火,便足以。”
太皇太后说罢嘴角皱纹深了深,露出个稳操胜券的笑容。“尉迟锦月做太子妃时露那几手便让哀家十分忌惮,殚精竭虑筹谋了瘟疫之案才将她除了,若是再让她入宫得宠,哀家的权力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还有更多的谋算,隐在太皇太后这个笑容里。
接下来怎么做,主仆二人心领神会。
*
秋棠终于买通了一个曾经熟识的羽林卫,每日传递零星的消息来。
据说这两次早朝,群臣情绪骤然激昂,进谏将她放出宫。
舆论压力已是非常大了,今日一早,弘凌当庭发怒,一袖子挥碎了殿上的金龙缠兽甜白釉瓷瓶。
“王后娘娘,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皇上迟早会顶不住压力,将咱们放出宫的。”秋棠喜道。
锦月也不禁欣喜,可脑海里蓦地想起那夜弘凌清冷孤寂的一道影子,投在她脚边……
事到而今,她还胡思乱想什么,他可怜也罢孤寂也罢,自有后宫无数美人来抚慰他,关她什么事呢……
“按照此情形,恐怕也就是这两三日的光景了。秋棠,你收拾收拾东西,等殿外守卫稍微松懈,我们带着小黎走。”
“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顶不住压力,将人放走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或者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晴天霹雳之事,发生了。
若是常人的思维,一定会放了代王后,然而,他们都忘记了,而今龙椅上坐的,不是寻常的男子。那个男人,是从血雨腥风里走来,从卑微尘埃,一步步爬上而今地位的帝王。
所以,当那一道废后圣旨与册封太子圣旨分别炸响在栖凤台和月室殿,整个皇宫、朝野,都震惊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宫皇后傅氏,心术不正、狭隘善妒,以毒谋害朕子嗣以求保住中宫之位,实属狠毒失德,又时常入康寿殿挑唆太皇太后,扰长辈清宁,挑起是非,实不可原谅。今,废去傅氏中宫皇后之位,收回印绶,迁入方艾宫,钦赐!”
方艾宫乃冷宫。
傅柔月整个人都懵了,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陛下!臣妾没有下毒,臣妾没有下毒……”
“废后接旨吧。”
“本宫不接旨、本宫不接……”
杨桂安见她不接,将圣旨往她旁边一放:“废后娘娘,证据确凿,您还是认了吧,好歹您的性命还在呢……”
杨公公提到性命二字,傅柔月猛地一惊吓按住脖子,瑟瑟发抖不敢再哭喊了,只泪如雨下,而后被太监拖入冷宫。
而此时月室殿庭院,锦月听着册封小黎为太子的圣旨,同样震惊得合不拢嘴吧,眼看小黎有模有样的跪下接旨,高喊“谢父皇隆恩”,她的四肢百骸都麻木了。
内监走远,锦月还盯着儿子小手握着的那明黄丝缎圣旨,圣旨闪烁着天家的光华,预示着不可违抗的命令。
所有人都让弘凌放了他们母子,好好爱护中宫皇后,而他,废了皇后,册立太子。
这么猝不及防,果断狠绝、毫不犹豫。
这就是他给天下人的答案。
“弘凌,你……你是在逆天而为啊。”锦月无声呢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朝臣便是水,他一意孤行,是在逆流为之。
废后与册立太子,这不是小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把下本古言改了个名字,改成《春风十里柔情》,大家觉得怎么样,好听吗?
逼格会不会高一点捏
☆、第122章 2.7.0
太皇太后的心腹姑姑云心从殿外匆匆赶来, 撩开昨日新挂在门口挡寒气的帘子,带进来一阵寒气。
侍女正在往一只半人高的景泰蓝掐丝琳琅瓷瓶里插早冬梅花, 听闻背后云心急匆匆道“太皇太后大事不好!”, 吓得手一抖将瓷瓶碰了个来回晃荡。
太皇太后正坐在软榻上闭目盘佛珠, 极是不满殿中突然而来的嘈杂, 睁开条眼缝见云心急匆匆立在跟前喘气,低斥:“什么事这样着紧着赶。”
她挥手让其他侍女下去。“哀家早已不是多年前的哀家, 需畏首畏尾若惊弓之鸟, 你跟在哀家身边数十年了怎还这样冒冒失失。”
太皇太后瞄了眼云心鬓发。“头发也跑乱了。”
云心一路从药藏局奔赶过来,跑得嗓子发干, 这才缓过劲儿来仔细道:“太皇太后训斥得是,奴婢一把年纪还如此沉不住气, 是奴婢修为不够。太皇太后,今日宫里发生了大事啊!皇后,皇后被……”
提到傅柔月太皇太后眼皮一跳,这侄孙女总不让她放心。
“她怎么了?唉, 可是她又忍不住气去找代王后母子寻不痛快了?”
云心姑姑重重摇头, 急道:“皇后,皇后被废黜了!”
太皇太后手指一抽-搐,佛珠断线噼噼啪啪散落一地,她一个大睁眼从踏上坐直身!
“你,你说什么,再、再说一遍!”
云心急红了眼:“昨日傍晚皇上下了两道旨意,一道去栖凤台,废黜皇后,另一道去月室殿,册立那孩子为太子。咱们康寿殿被封锁了消息,奴婢、奴婢也是今晨去药藏局无意听见药童在说道,才想起来的。”
太皇太后如被惊雷劈在天灵盖,浑身都被突如其来的惊变震得僵住了,连舌头也发了麻,半晌说不出句话来。
“皇帝他……好,好个皇帝啊!”
……
傅柔月昨日傍晚圣旨下来后便被内监迫着迁来冷宫方艾宫。
秋末冬初,夜晚寒凉,近来又连日冷风萧萧。方艾宫的窗户破着洞,屋瓦久未翻修四处漏风,屋里屋外一样冷。
傅柔月缩在榻上紧紧揪着半旧的布毯发抖,仓皇的流着眼泪珠子四顾:“爹!娘!救救我,我不要在这儿,爹,娘……”
太皇太后才下软轿,就听见里头傅柔月凄惶的哭喊,心烦上又添一重心烦。
有脚步声传来,傅柔月一擦滚热的泪珠一喜,片刻就见云心姑姑扶着太皇太后进来。“太、太皇祖母,太皇祖母……”
她扑过去,泪若决堤。
“太皇祖母您可算来了,柔月以为太皇祖母也如皇上一样不要柔月了,柔月好怕、柔月好怕啊……”
她嚎啕大哭,太皇太后毕竟年岁大了,空旷殿中回音阵阵,吵得她脑仁发痛。
“好了,别哭了。”太皇太后压下不耐道,掏出手帕替傅柔月擦泪,也不着痕迹将她从怀中推出去,“你是天子的皇后,母仪天下、端庄沉稳是你应有的美德,才不过在这冷宫里住了一晚上你就哭成这样,往后傅家和哀家还能指望上你什么吗?”
傅柔月懵了懵。指望?
她一抹眼泪忍着抽噎:“太皇祖母、太皇祖母是说,柔月还能出去吗?”
太皇太后屏了一息缓缓吐出。“废后是大事,虽然圣旨下了,但宗正府的皇室宗亲却并未参与提案,哀家已传信给哥哥让他往宗正府那方多多使力,皇上虽然是天子,却也不得不顾忌宗正府。”
宗正府的成员是皇族之人,包括代王这类的诸侯王在内,以及一些长辈,足足有六十余人。历代天子也不得不惧宗正府的压力。
傅柔月捧着手绢儿擦眼泪,转哀为喜,给太皇太后乖巧行礼。
“多谢太皇祖母为柔月周全,柔月自入宫一直受您关照。此番若没有太皇祖母运筹帷幄,柔月恐怕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阴间地狱般的冷宫了。这里,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太皇太后凝眉:“你才住了一晚上,你可知,那代王后尉迟锦月连暴室都整整呆了五年?竟连这点苦头你都受不住……”
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若是你有那尉迟锦月半分隐忍和才干,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哀家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
傅柔月被吓得噤声,低头不敢言。
太皇太后见她如此更不想与她多说,哼了声出了方艾宫。
云心见太皇太后脸色不好,坐进轿子也吩咐去哪宫哪处,想问,又不敢问。
此时,太皇太后隔着轿帘沉声问话,那声音如阴曹地府的阎罗震怒,从地下发出来的低而沙哑的可怕声响。
“云心,你觉得皇帝此举是若何?”
提起天子,云心骇得一凛。
“奴婢不知……”
太皇太后无声,似是不满她的答案。
云心压下对弘凌的惧怕,补充道:“不过上次皇后娘娘毒杀太子未遂,皇上恐怕是查到什么了,才发难废后,咱们明知而纵容,皇上恐怕心中也迁怒太皇太后。”
“哼。”太皇太后低哼了声,“皇帝何止是迁怒,哀家看他分明是冲着傅家来的。”
云心倒抽一口凉气。傅家,冲着傅家……
“皇上、皇上竟然为那对母子能够孤注一掷做到这个地步,那对母子到底用了什么魔咒?是不是,用了什么咒术迷惑皇上……”
太皇太后不再说话,而是说了一句去宝华殿诵经。
轿子摇摇晃晃,轿帘遮挡了外面的光亮,轿子里很是阴暗,太皇太后化成一道幽影,神情莫辨只透着一股冷森。
许多年来,她心中没有转过这么多思量,动这么大的气。
她第一眼见到尉迟锦月,就知道这女人非同一般,而后种种印证她果然没有看错。
那女人,当真可怕。
就仿佛冥冥中有注定,只要她在皇宫里,便没有旁人能够做女主人的份儿!所以,她去年呕心沥血费了那么多功夫、用那么多人命造了瘟疫之案,可她竟也逃出升天,活到今日……
不,不是冥冥中有注定,是尉迟锦月,一直在皇帝的心里,所以,皇帝虽看似无情,实则却处处留着她、护着她,哪怕他凶神恶煞把刀指在尉迟锦月喉咙上,关键时刻却也舍不得伤她分毫……
“不能留……不能留啊……”
太皇太后一行走远,方艾宫外的石柱子后才出来个女子。
映玉凝眉盯了太皇太后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眼傅柔月所住的屋子,她住得近,适才听见动静就偷偷跟来看了。
他们说什么,一字不落入了她耳朵。
“呵。富贵荣华,果然不长久么……”
映玉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当初入宫,傅柔月何等的风光无限、荣华富贵,让我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可转瞬间呢……竟比我这孤女还跌得重啊呵呵呵……”
姐姐,你当年所说,果真没有骗我,只可惜……我已然一辈子都废了没有退路。
映玉心道,而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手绢掩口她扶着矮门咳得直不起腰,双颊涨得通红,最后好不容易才停下。
展开手绢,那白绢上一点红,如画儿上的红梅,艳丽夺目。
映玉惊得脸色煞白,丢开了手绢儿,如见鬼般跌跌撞撞跑回冷宫。
*
小黎成了太子,锦月茶不思饭不想守了孩子两日。月室殿依旧守卫重重,她出不去,也得不到外界的消息。
倒是儿子吃得下睡得好,丝毫没有被太子之位下着。
“娘亲,你最爱喝的雪笋火腿汤,酸酸的鲜鲜的,您喝一口吧。”
小黎亲自舀了半汤碗汤,挑了一片笋一片金红的火腿肉,捧到锦月跟前。“娘亲快喝吧,儿子能在您跟前尽孝的日子不多了,请求您不要拒绝儿子。”
锦月本想推开,闻言又心软摸着孩子的脸蛋儿。“小黎,你想清楚了吗,真的不和娘亲走吗?若是娘亲去了代国,恐怕……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回长安来了。”
若能远走,她与弘允自是不会回长安来自投罗网的。
小家伙脸上闪过一抹哀伤不舍,很快又被笑容掩饰过去。
“娘亲,等小黎长大了就北上来看您和代王叔。”
锦月含泪,她更希望听到他说想和他们一起走。
“傻孩子,太子……不是这么好当的,娘亲只希望……”
儿子坚持不动摇,锦月莫可奈何,多的话她知儿子心意坚定听不进去,也便不多说了,只紧紧抱住小家伙揉在怀里。
“明明还这样小的身子,怎么就这么早熟、这么有主意……小黎,娘亲该拿你怎么才好。”
“娘亲,您且放心和代王叔北上吧,儿子不会教您失望的,长大了就来看望您……”
小家伙忍住哽咽,欢欣道。
锦月摇摇头,叹了口气。她现在多希望,她的小黎还如当年的小团子一样,不要这么“老成”、“懂事”,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跟在她身边,说娘亲去哪里,小黎就去哪里。
“你要娘亲……怎么舍得下你走啊……”
“舍不得,便不舍就是。”
蓦地门口传来个清冷的声音,那分距离感不多不少,显然它的主人说话前有过刻意的深思熟虑、把握,考虑过听者的反应。
“朕过些日子就封你位分,让你留在宫中照顾小黎。”
锦月一个激灵,紧紧抱着孩子防备看着门口款款走入的玄衣男子。
他从光亮走来,如一片误入白昼的夜色,那么独特,醒目。
“弘凌,你何时变得如此荒唐胡言乱语?”锦月动了气,得胸口起伏明显,“我是弟弟的妻子,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弘凌走来,也不顾锦月是否愿意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夹了一筷子鹿肉丝喂给小黎。
小家伙乖乖张口吃住,无奈嘴儿太小糊了嘴边一道油油的印子,惹得弘凌忍俊不禁。
那一笑,弘凌两颊如薄霜融化、乍现暖阳,外向爱笑的人笑容不足为奇,可不爱笑的漂亮人一笑,却如珍稀宝石的光华,让人痴看。
锦月满腔的怒气没有得到弘凌的回答,反而看见这笑容,有些发作不出来。
古语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弘凌亲自接过内监递上的手帕擦去小家伙嘴边的油渍,一下一下,那么认真仔细,而后又挑拣了些有营养又不肥腻的佳肴,亲手喂给小黎。
“谢谢父皇。”小家伙乖乖一口一口地吃。
“乖,多吃些。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必须有一副好体魄,才能保护所爱护的人。”弘凌语气没有过多的温柔,但却听出其中的疼爱和宠溺。
父子二人,一个高大冷峻、不多言笑,一个可爱懂事、几分像生父的老成,相似的模样,血浓于水的牵连,看着,竟是这样和谐。
锦月痴看怔愣。
虽然弘允对两个孩子也很不错,但到底不是生身父亲,到底……到底他还是有些介怀她与弘凌的过去的,所以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
弘凌,确是小黎的生父……
喂完饭,将孩子交给周绿影带下去,弘凌边拿手帕擦手边转头来瞄着锦月:“你看了半晌也没吃一口,是也等着朕亲手喂你吗?”
锦月脸一热移开视线,筷子捅了捅饭碗。
“不必!”
而后锦月听见他拿筷子的轻响,长胳膊往菜桌子上一伸,姿态优雅地夹了一块胭脂鹅脯吃了两口,说:“味道不错。”
而后他又夹了一块落入她的饭碗里。“趁现在还热着快吃吧,凉了就不能吃了。虽然可以让奴才端去热,但热过总不如第一顿鲜。”
或许是现在他安安静静没有提别的,所以,她才不想剑拔弩张。
锦月咬了一口,却发现鹅肉已经凉得透透的了。
锦月凝眉瞟了一眼弘凌,却发现他浑然未觉般吃得很香,并不是刻意捉弄她的。
他,感觉不到这凉透了吗?锦月心疑。
饭罢,内监递上漱口茶水。锦月含了一口,只觉得滚烫,正要吐出来,却见弘凌如没事人一样漱了口,但距离近,她看得分明,他的唇已经烫得通红,好似伤了。
“好好照顾小黎,朕会安排好一切,旁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弘凌半关切、半警告,抽-身离去。
“等一下!”锦月刹那转过千百思量,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往弘凌唇边探了探,那双绯红的唇还残留着茶水余温。
弘凌倏尔睁眼,被锦月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退了一步,呼吸亦乱了乱。
“你的唇……烫伤了。”
弘凌凝眉视身边内监,内监吓得跪地发抖,但弘凌终究忍住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而后大步离去。
除了月室殿,弘凌停下步子挥袖那内监就被一个内刮子扇了个跟头,趴在地上捂脸,口鼻汩汩流血。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弘凌幽冷睨了他一眼。“连端茶倒水都伺候不好,险些让人知晓朕的秘密,留你何用。”
李生路得弘凌余光一瞥,上前领命,单手拖了内监去角落,浅浅的血腥味飘散开,李生路出来时已不见弘凌的影子。
李生路按了按已擦干内监血迹的匕首手柄:皇上的性子,仿佛越来越暴戾了无常了。
这些日子死在这把匕首上的奴才,已不在少数。
“是否有一天,我也会如这内监一样被拖到阴暗角落……”
李生路嘀咕了一半,自打了脸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他怎能这样猜忌他家主子呢?
哪怕所有人都忌惮、唾骂他家主子,他也不能这样小人之心揣度陛下。
旁人不了解皇上,他们这些跟随多年的,还不知道皇上有多么不容易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之内本文会完结了。
嗷呜,大家喜欢新文的题材吗,姐弟恋什么的,虽然作者君在脑海里想想都觉得挺萌的,不过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这种。会是新颖一点的姐弟恋,不是老套的套路(自我感觉是)
大家可去收藏,开文会提醒~\(≧▽≦)/~
☆、第123章 2.7.0
今晨的秋霜比前些日的都重, 宣室殿的瓦楞上白皑皑一道道。
杨桂安如往常早朝站在滴水檐下,弓着身子听着里头群臣激昂力劝皇帝恢复皇后位分, 以及小部分放代王后出宫的劝谏。
最近早朝的局势越来越剑拔弩张, 傅家长辈傅驰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御使大夫, 以傅家为首的官员团结一致, 施压皇帝,虽无刀光剑影却弥漫着一股潜在的血腥。
杨桂安紧绷浑身肌肤听着, 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一抬头,见同为首领太监兼内谒者令的曹全, 躬身站在殿门另一侧。
哼。
杨桂安皮笑肉不笑勾了勾嘴角小声道:“曹公公这一趟回家省亲省得真久啊,足足四个月, 皇上对你可真是贴心的好。”
杨桂安与曹全本都是侍奉先皇跟前的,只因三年前弘凌回长安,先皇将曹全安插去弘凌身边,却不想最后成了弘凌的心腹内监。
如今弘凌为天子, 杨桂安心里总忌讳曹全。
曹全扯了扯唇。“杨公公时时侍奉圣前, 陛下对您也是十分爱重。”
杨桂安一掸拂尘,几分自得:“老奴恪尽职守处处为皇家着想,陛下对老奴自是宠爱的,可不是赏赐几碗残羹狗肉汤之人能比。”
他斜眼含笑,暗讽曹全。曹全有风湿,弘凌时而赐汤给他。
杨桂安没能从曹全脸上看见恼怒,颇有些无趣:“不知曹公公此番出宫省亲,省出个什么眉目了?”
曹全眉梢一紧,挑眼皮看去。“杨公公虽是两朝天子身边的老人,但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这道理您应当懂得。”
杨桂安觉被曹全训斥,不悦低哼了声,瞟了眼里头大殿的剑拔弩张,不再说话。
到辰时三刻,晨阳金光浓郁,照得秋霜融化从滴水檐颗颗坠落。
宣室殿众臣子散出,杨桂安忙后知后觉地喊了“退朝”,惹来曹全以及几个大臣别样眼光。他脸红退下,却找不到皇帝的影子——不知何时皇帝已经走了。
前头杨桂安匆忙去寻皇上,后脚众臣出殿。
“傅大人,皇后骤然被废黜实在让咱们都措手不及,您别担心,皇上当只是在气头上,等皇上气消了皇后就会复位的。皇后贤良淑德,怎会做毒害幼子之事,应当是误会一场。至于立太子之事皇上也是过于仓促,还需从长计议……”
“对对,宗正府定会全力帮助皇后洗雪冤屈……”
两宗正追出来对须发花白的大臣傅驰道,傅驰拱手表示了谢意,一语不发凝重着脸走了。显然宗正府这点儿表忠和安慰并没有让他宽心,他对皇帝弘凌的忌惮要比旁人想象的深得多。
杨桂安去宣室殿外也没追上皇帝,又去清凉殿、月室殿转悠了一圈,也没找着。他一掸佛尘,挑眼扫了四下无人。
心一横,他干脆抬腿往太极宫的方向去了。
“太皇太后娘娘,今日早朝的情况就是这样。宗正府的几位长者和诸侯王亲使都站在皇后娘娘这边,对皇上施了不少压力,想来皇后娘娘复位指日可待。”
杨桂安跪在殿中殷勤笑着,太皇太后懒懒坐在金丝楠木雕如意纹交椅上,文言闭目点头说了句“很好”,而后又懒懒睁眼问:“那立太子之事进展如何?”
杨桂安吞吞吐吐,怕说出来让太皇太后生气而抹灭了他先前报喜的功劳说:“立太子兹事体大,与立后废后之事不同,皇上有权全权决定,所以……所以宗正府虽有微词,却也无能为力。”
果然太皇太后脸色便不好看起来,按下佛珠不耐烦将他挥退,杨桂安走到门口还是不甘,又折返回来。
“太皇太后。”
“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吞吞吐吐你对哀家还有所隐瞒吗?”
“奴才岂敢。有一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心姑姑斥:“你来康寿殿便是来‘讲’的,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作甚?”
杨桂安忙点头称是,眼一转小声道:“太皇太后娘娘,陛下身边那个曹全曹公公您可还记得?他从陛下登基后不久,就回家省亲了,这可整整省了好几月。他在宫中也几十年了,从前不见他出宫省亲,偏生这几个月出宫省亲……”
云心的太皇太后的眼神,道:“杨公公是怀疑什么?”
杨桂安鬼祟道:“奴才怀疑,曹全是领了陛下的命令去办什么事了。至于到底是办什么,一定要背着众人耳目、欺瞒着太皇太后,就不得而知了……”
太皇太后悠然睁眼寒光一现,颗颗佛珠在指尖盘得油光水滑,冷光锃亮。
弘凌下了早朝来了甘露台。
曹全将弘凌交代的事进度一一禀告,而后退下侍立水榭外。
甘露台的水榭已重新打扫装点了一顿,又点了数个暖炉,水榭四周垂着锦帐,虽是秋末冬初,倒也温暖。
一方长几,一只小炉煮着茶酒。
弘凌单手托腮,懒懒饮了口酒,熏笼香烟缭绕眼前,他才动了动眼皮看了眼,问:“来了吗?”
李生路忙答:“王后还没来。估计……估计在路上了。”
出乎李生路的意料,而今已极缺少耐性的弘凌竟只嗯了声,继续等着,并且也丝毫没有被早朝的剑拔弩张、傅家势力攻击所影响。
看了眼水塘边半池枯荷,弘凌淡抿了个笑容。明明萧条,可落入眼中他竟然觉得恬淡,酒杯拿在手里他感受不到暖意,可心里却暖融融的。他头一次明白“等待”一个人,也可以这样的愉悦。
“王后里头请,陛下已在水榭等候多时了……”
弘凌听到水榭入口侍女窸窣的说话声,片刻轻柔的脚步声移近,应是看见了他陡然一滞。
她紧张?弘凌暗想。
锦月透过珠帘看见那托腮独坐的男子,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以为是什么事,没想到被领来甘露台,一副……煮酒谈天的架势。
但纵然他有,她可没这心情!
“坐。”弘凌指一旁矮几。“陪朕说说话。”
锦月瞥了一眼矮几却不坐。“皇上想找人陪聊宫中人多得是,本宫并不负责取悦天子。”
她又臭又硬,像块石头,换做从前他一定生气,可现在……
弘凌放下酒杯耐着性子看这炸着一身戒备的女子。
“朕若要你取悦朕,你早已不会安然站在这儿顶撞朕。” 他目光似初阳照霜,明净妍丽,锦月忙挪开视线。“好在朕,突然很喜欢你的‘顶撞’。”
弘凌莞尔倒了杯酒,放在锦月的矮几上。
等到生命终结时,便什么也听不见了。也是近日,弘凌才有这样浓烈的感触。连同对相见之人的“等待”,也觉得弥足珍贵。
锦月想想,咬牙坐下去一饮而尽。
“不知皇上想聊什么,只怕臣妾嘴里说出的话不会让皇上高兴。”
弘凌拿着杯子顿了顿。“那就说些能让朕高兴的。”
浓睫一扫,他朝她看去。“你知道我喜欢听什么。”
“臣妾不知。”
“譬如……”他抿唇,“说你喜欢留在宫中,说你喜欢我一如当初。”
锦月一个生气眼神看去,又见华帐之外的不远处,重重羽林卫把手着甘露台,立时她的气势又不得不弱了下去。
弘凌是天子了,她除了顺从和接受,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他的威严。
思及如此,锦月语气和缓了些:“弘凌,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将我留在宫中只会让我尴尬难堪,我已经是代王后了,你与我早就已经结束,再这样纠缠,又有什么意义?”
“朕要做什么朕早就说过,朕的太子不能没有亲娘照顾,你留下照顾小黎。你若想要名分朕可以给你名分,贵妃还是皇后,也不是不可。”
锦月无声一笑:“朝臣与傅家怎会同意让你强抢弟媳为妻妾,你这是逆天而行,后世也会诟病你今日所作所为。”
“后世?待到‘后世’我早化作尘泥,还管那么多作甚。”弘凌起身背对锦月看半池枯荷。
“朕的前半辈子都活在人言之下,已经够了,还管死后那么多做什么。不过你能为我想那么远,我很欣慰。”
锦月语塞,抬眼见他的玄黑身影镶嵌在白茫的亮光里,像一道即将消失的影子。
锦月认真的语气说:“我不要名分,只想出宫,你放我走吧。”
弘凌负手立着,闻言侧脸,余光看来。“留在宫中陪朕两年,两年后朕派人亲自送你北上去代国。”
他执拗说不通,锦月咬牙生气:“陪你?你要我怎么陪你,我曾经多少次无名无分、不知羞耻的跟着你,弘凌,我也够了,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在你身上我已经栽过一次两次三次,你便非要天下人都骂我是朝三暮四的无耻之妇吗?”
说到最后锦月语含无奈,那点薄怒也消散了:“是,我们曾经深爱过,曾经深恨过,可而今我们彼此有妻妾、有丈夫,何必还要绑在一起?既然你明白我们不能走到最后,又何必再违背天下人再眷恋这短暂相处。终归,是要分开的……”
终归,是要分开的。
弘凌无声重复了这句话,看着外头便不说话了,站了许久,他才答:“朕是天子,朕要如何便如何!逆天又如何,违背天下人又如何,朕便是要如此做,你并不是不知我个性和决心,我要的人,就一定要得到!”
他执拗,语气暗含暴戾,锦月噤声,只觉浑身有些起鸡皮疙瘩,也不再多说、不敢再激怒弘凌。
两人对坐无话。弘凌晾锦月在一旁干坐着,只顾喝酒,锦月浑身紧绷在他身边就不能放松,可弘凌竟不觉得枯燥。
锦月见他一杯接一杯,最后竟然喊了华帐外侍立的曹公公进来“添茶”。
可他,明明喝的是酒啊……
锦月纳闷儿。
最后,弘凌竟然破天荒把自己给喝醉了。
弘凌稀里糊涂才发现自己醉了,对内监发了一通小脾气,责怪他们让倒茶却错倒了酒。
曹全苦着一张脸朝锦月求救。“王后娘娘……”
锦月不忍才说:“皇上方才确实是让曹公公倒的酒。”
弘凌酡红着脸颊瞟了锦月一眼,便不吭声了,也不发脾气,闷闷地、踉踉跄跄地被内监扶走。
秋棠在甘露台外等了许久不见锦月出来,正在担心,此时便见皇帝醉醺醺的被扶出来,锦月安然跟在后头,她才放了心。
主仆二人被押回月室殿,秋棠关好门窗才小声禀告道:“娘娘,今日您和陛下在水榭说话的时候,尉迟贵嫔来找过皇上。哦,就是您尉迟家同父异母那个妹妹,尉迟心儿。”
尉迟家自家道衰微之后便一直隐忍低调,锦月倒是许久没有收到上官婉蓉母女母子四人的消息。
想起那段旧日恩怨和母亲的仇,锦月冷了声音:“她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奴婢躲在角落朦胧听见尉迟心儿与侍女说起了傅皇后和傅家,恐怕是表忠心和落井下石的……”
锦月冷笑了声。
“我这个后母心比天高,尉迟心儿只要还没坐上皇后之位,她那心里总觉得可以再往上爬爬的。而今傅家与皇上闹翻,他们怎肯落下这个好机会……”
锦月没有说错,弘凌回了清凉殿歇息,二更酒刚醒,曹全便说:“皇上,尉迟贵嫔已经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了。”
“不见。”弘凌翻了个身欲睡。近日服那药更频繁,他时常觉得困倦,加上白日还要与朝臣纠缠废后立太子放代王后的事,宗正府群起攻击,确实伤神。
“陛下,尉迟贵嫔说她有办法能为陛下分忧。”
弘凌起了兴致,让放进来。
殿外尉迟心儿穿着一身妃红锦绣长裙,美如画、唇点朱,精心打扮过,若桃花夭夭、娇艳夺目。
她许久没有见到皇帝了,自从入宫后,她见到皇帝的次数甚是寥寥,以及,她也是害怕心虚。
那回她和兄长母亲谋划害了那小太子,她日夜害怕着皇上会知道真相……
“尉迟贵嫔,尉迟贵嫔?”
曹全喊了好几声,尉迟心儿才从出神中反应过来。
“进去吧,别让皇上等久了。”
“嗯,多谢曹公公。”尉迟心儿欣喜,踏进清凉殿又有些心虚,可见珠帘后那俊美的天子光华照人、摄人心魄,她又丝毫不悔从前的所作所为。
为这样一个男人,值得!
“陛下,心儿听闻陛下日夜为前朝之事伤神,很是心疼,心儿父兄也很是担忧陛下,所以特让心儿来转告陛下,若是陛下有用得上尉迟府的地方可尽量吩咐,就算赴汤蹈火父兄与心儿都在所不惜……”
尉迟心儿情真意切说到。
弘凌半眯着眼睛冷看着她:“赴汤,蹈火?”
尉迟心儿后背留下几滴冷汗,努力让笑容娇美动人,看起来真心实意。
弘凌而今为天子,目光太犀利、太具压迫性,尉迟心儿忍着颤抖说着话,却半点不敢起靠近天子的念头:
“代王后与心儿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陛下心疼王后心儿看着也是欢喜的,若是王后能留在宫中与陛下为伴,心儿也能时常与姐姐叙姐妹情谊,可谓两全其美。陛下,心儿与父兄都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弘凌勾唇冷冽而笑。“好,难得你们还记挂着王后……”
*
朝中傅氏党羽为皇后复位而与皇帝争论不休,已经连着七日了。
今日一早,御史大夫傅驰所站立之位空无一人,不光傅驰,连傅驰的儿子也就是傅皇后的父亲,治粟内史,也不在。
朝臣不觉都“这”、“这”的面面相觑,低头不言。
天子高位上,弘凌穿着龙袍、戴着旒珠冠冕,睥睨底下一众臣子。
“御史大夫傅驰与治粟内史傅腾何在?”
静寂了好一阵,已升做光禄大夫的甘鑫出列来禀道:“回禀陛下,傅驰大人日夜为朝廷殚精竭虑,听说是昨日晚上病倒了。”
甘鑫,争储时靠着映玉爬入弘凌的阵营,而后见映玉不得宠,又转入了傅家旗下。他受傅驰赏识,已是傅家近臣。
“哦,那光禄卿呢?不会也病倒了吧。”
甘鑫道:“傅腾大人为人仁孝,父亲病倒卧榻,听说是照顾榻前,也不能前来早朝了。”
殿上有倒抽凉气之声。
此大臣是傅家的近臣,傅家出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又帮扶过天子继位,气焰自是非同凡响的大。
弘凌起身,拂袖衣袂烈烈作响:“好!一个为朝廷殚精竭虑,一个仁孝两全照顾榻前,都是朕的好臣子啊。”
弘凌声音洪亮,在宣室殿内回荡,震得众大臣浑身发麻。
“曹全,传朕令立刻招药藏局四位御医随朕前往傅府,为傅家两位爱卿诊治病情。众卿,随朕同去!”
啊?众人惶恐。
曹全高声答“诺!”
弘凌走出大殿,身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朝拜声从殿门、琉瓦飞溢出来,直冲九霄。
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行跟随龙撵之后,朝傅府去。甘鑫尾随其中,不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哪里还有先前禀告时的理直气壮。
他想:皇帝这是要与傅家撕破脸了吗?傅家势力如日中天,皇帝更是天子……自己跟傅家这个决定,不会错了吧。要死,要命啊……
卧病这借口,历朝历代并不少见。
你知我知、臣子知天子知,但谁也不会如弘凌这般去诊视。
因为经不住诊,一诊就戳破!一旦戳破,那可就是欺君罔上的杀头大罪!
傅家高门大院还一片平静,自弘凌登基,傅家出了个太皇太后又有个皇后,飞黄腾达自不在话下,门庭扩建,金碧辉煌。
此时傅驰与儿子傅腾正在堂屋里坐着喝茶谈论早朝缺了他们父子之事。
“爹,咱们确实是时候给皇帝些颜色看看了,若不然他还真将咱们看做软柿子。柔月说废黜就废黜,就为了那么个是谁的种都分不清的小杂种。”傅腾脾气冲,为着女儿被打入冷宫很是不忿。“你小杂种是代王后在宫中做罪奴时生的,且不论是谁的骨肉,就凭这低贱出生,怎配做太子,太子必须是咱们柔月的儿子!”
傅驰抿了口茶。“柔月一直不得宠,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太皇太后让咱们酌情反击,咱们先联合宗正府皇族宗亲力劝,也算是给了皇帝机会、台阶,是他不下,今日也不怪你我父子给他这个威慑。”
傅腾颇有些自得,笑了声道:“爹说得是。只怕这会儿皇帝正愁着怎么给咱们台阶,求着咱们回去早朝呢。我已经知会了治粟局的属下,我不上朝就都给我歇着别干事,让皇帝着急两天,还不巴巴把柔月的位分复了……”
两人正说着,老管家就连滚带爬扑进来。“老、老爷,来了、来了!”
这声儿吓了傅驰一套,茶水洒了满手:“什么来了,说完!”
“皇、皇上来了,还有文武百官!”
父子俩大叫了声“什么”,从椅子上弹起来,嘟嘟囔囔着“皇上来了?”犹自惊疑,又是摸衣襟又是摸鬓发。
父子二人容光焕发,哪里有病态,一时慌了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下章弘凌君要发威了。
☆、第124章 2.7.0
傅驰与傅腾父子俩本欲去换身衣裳, 装一装病,可弘凌与百官已直逼堂屋门外, 脚步声眨眼迫近。
“老、老臣叩见皇上, 万岁, 万万岁……”傅驰仓皇跪下去。
傅腾跟随跪下。
弘凌扫了眼傅家的堂屋, 走了几步巡视了一翻。
“雕栏玉砌,富丽堂皇, 两位爱卿为朝廷为朕鞠躬尽瘁, 能住在这样奢华的屋舍朕也算安心了。”
尾随的官员惊看屋中摆设,傅家父子汗如雨下, 总觉得皇帝不是夸奖。
“寒舍破陋,恐招待不周, 腾儿,还不快让管家将最好的茶叶沏上……”
弘凌含笑,目光幽冷:“不必。早朝听闻两位爱卿染病,朕很是担忧, 所以亲率了御医来给傅大人诊视珍视。虽废后已入冷宫, 但傅腾爱卿却也是朕的国丈,可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他一挥手,御医赶忙上前至傅氏父子跟前。
父子二人见御医随行,立刻眼若铜铃面若白纸,满脸渗冷汗。
“陛、陛下,臣……”
“诊!”不待傅驰说完弘凌只说了这一个字。
御医:“诺!”
天子之令,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满场大臣无一不冷汗涔涔,尤其是拥护傅家的近臣。
父子俩分别被御医珍视完。
弘凌满目森冷,沉声:“两位爱卿病情如何!”
父子俩如临深渊,他们那里有病,不过,可能快要吓病了。
“回禀陛下,傅驰大人积劳成疾,得的是极重的肺痨,须得静养,否则病入膏肓便药石罔效了。”
弘凌:“那傅腾爱卿呢!”
“傅腾大人应当是照顾家父时也感染了,不过程度稍轻。”
傅家父子目瞪口呆。
“好!既然已快病入膏肓,傅爱卿就在家养病,颐养天年吧!朝廷之事不用你操心了!至于国丈,甘爱卿说你为人仁孝,老父重病你当在家照顾,朝廷之事你也不必再管!”
弘凌挥袖低沉冷哼,抬步朝门外去,杀伐果断,不容半点挽回。
不操心,不必管,这是革职呆家的意思?百官不敢言,唯唯诺诺跟随其后。
……
皇帝不在宫中,总有一些漏洞可以钻。
弘允虽可早朝,但毕竟是诸侯王的身份,不适宜次次早朝,所以今日没有同行去傅府。
趁着弘凌不在,弘允与随扈小北化作侍卫潜入了大乾宫。
月室殿在大乾宫的东边,要经过大乾宫正门。主仆俩刚入大门,迎面便来了个行色匆匆的老太监。
小北眼尖,忙拉住竟没看见那内监的自家主子。“殿下!”
弘允至此才看见不远处有团模糊的影子在动,忙隐入廊柱之后。
“杨桂安?”
小北:“主子,这不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杨公公吗,他不再宣室殿好好呆着,匆匆忙忙地要去哪儿?”
弘允也觉得杨桂安古怪,想看清楚一点,却眼目眩晕。
“殿下,可、可是眼睛又不舒服了?”
弘允摇摇头,虽视线模糊,但却清楚分辨清了月室殿的方向。“走!”
锦月不想弘允竟然能瞒过重重守卫,来看她。
算日子,他们也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锦月见门口那轻松般挺拔的男人背光急赶来,看见她的瞬间如触电般停下。
“锦儿!”
弘允紧紧攥住锦月双手,锦月懵了懵,不敢相信。
秋棠一喜,忙对弘允行了礼,忙让青桐出去,让二人好好说话。
“弘允哥哥,你怎清瘦成这样?”锦月发现弘允的手腕瘦了两圈,眼下青黑,人很是憔悴。
弘允安慰一笑,握住掌中柔夷,这一份他从少年时就渴盼握在手中的温暖:“不碍事。男人累一点也不会有关系,倒是你,这些日子被软禁宫中,弘凌他……”
他自小有良好的修养,让他极力忍住了怒气,“他可有欺负你?”
摇了摇头,锦月眸光暗了暗。“他倒是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隔三差五让我陪他坐一会儿。宫外的情况如何?”
“你别担心,我已经安排了好,你安心在宫中等待,过几日,我便接你出宫。今日我入宫来一是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二是来摸清路况。月室殿是新修的,我也没有来过……”
锦月问他计划如何,弘允却不说,想来是个危险的计划,所以,他才不告诉她吧。
时间仓促,弘允说了几句话便不得不走。
锦月见他身形瘦削得不成样子,心疼不已,这些日子她被困宫中,弘允在宫外定日夜不停歇的在谋划什么吧。
锦月正想着,便见那清瘦却挺拔的男子,猝然倒地。“弘允哥哥!”
弘允昏迷了过去,锦月在床边守着,又不敢去请侍医,满心焦急。好在小北在月室殿外守了许久不见认出来,摸了进来。
“小北,你给本宫说实话,殿下倒地怎么了?他清瘦得厉害,可是病了,我要听实话,你不用担心殿下醒来无法向他交差,本宫会替你隐瞒。”
小北为难了一阵,但终究还是心疼自家主子。
“王后娘娘,其实殿下一直有眼疾。八年前受刺杀又坠崖,眼睛受了伤,平时也还好,偶尔会视力模糊。可是……可是最近一年又是入狱又是酷刑折磨,殿下的眼睛……大夫说,若再这样操劳,恐怕会有失明危险。”
“失……失明?”锦月一时懵了。
这个无论何时,都站在背后给予自己支持的男子,他的关心好像源源不绝的泉水,哪怕后来失意,也没有让自己受过什么苦头,不管什么绝境他总能从容不迫、总能有办法的。这种心安,让锦月从未想过,他会真的出问题……
锦月紧紧握住弘允的手,闭目靠近自己的脸颊。“弘允哥哥,你再坚持坚持,等我们去了封国,就可以安泰了……”
秋棠慌忙进来。“娘娘不好,皇上来了!现在已经在月室殿门口。”
弘凌竟这样快回宫,让人措手不及。
锦月将屋子看了一圈,竟没个可以藏下这么大个手长腿长的男人的地方。
弘允哥哥啊弘允哥哥,你若是矮一点便好了!锦月本想将人藏在柜子里,和小北秋棠抬过去,却发现那么大个柜子也装不下。
门外击掌声响起,是皇帝到之前通知屋内人准备接驾的讯号。弘凌来了!
门口光亮一晃,一道长影落入殿中。
抬眼扫了眼屋中,弘凌凝眉:竟不见人,唯有珠帘叮叮玲玲撞得很是混乱。
“锦儿。”他喊了声,无人应答,正抬步想穿过珠帘,忽然一道影子撩开珠帘猝不及防撞入怀中。
锦月急着出来,不想撩开珠帘就撞上了来人。
“啊!”
“小心。”
锦月浑身一颤,心虚。
弘凌稳稳将她接住,他结实的臂膀和胸膛硬邦邦的,清冽干净的气息立刻扑进锦月的鼻腔。
锦月如触电,忙后退将他推开。“陛下请自重!”
她慌不择言,脱口才觉不当。
弘凌挑了眉梢。“是你主动撞入朕怀里,你让朕如何‘自重’?”
锦月抿了抿唇低眸,余光往背后的寝榻扫了扫。
虽然这个角度看不见,但她想到弘允就在她榻上,她就如芒刺在背。
“这是我的寝屋,还请陛下有事出去谈。”
弘凌幽黑的目光扫了眼那轻摇着未来得及静止下来的帷帐,眯了眯眼睛。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心虚的时候会低眸看地?”
锦月暗抽一口凉气,却不敢表现出丝毫慌张,“陛下多想了,臣妾并没有……”
她话音未落便见弘凌大步朝床榻走去。
“弘凌你等一下!”锦月大恐。弘允决不能被发现!
弘凌不停,三两步蹿到床前。
锦月大急,拉他,可她一个小女子哪有能抵挡一个牛高马大男人的力气,弘凌执拗要看,不经意一甩手,竟将她径直推到。
“啊——”锦月撞开纱帐,跌落在榻上,头晕目眩也来不及管,忙抓被子想遮掩弘允。
却……
弘凌眯眼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床,床单和被子有些凌乱,仿似方才有人躺在此处过。
锦月见此,才得以呼吸,镇静道:“这便是陛下所说的‘自重’吗?若传出去让人知道你擅闯……”
“朕还以为是代王在你榻上。”弘凌打断冷声道。“虽然朕对你是余情未了,却也不至于饥渴到如此地步。”
他睥睨而来,衣冠整齐,瞧着锦月头发衣裳凌乱,那冷冷的笑意让锦月有些动怒。
她干嘛要这样紧张,现在她要和谁亲密还需要他来管束吗?他凭什么身份来管束?
思及如此,锦月平静下来,也用同样的冷笑回答:“就算是他又如何,我们本就是夫妻,哪怕……唔嗯,你,放开,啊嗯……”
弘凌骤然眼睛一红,一把将锦月肩膀往床上一按,就他狠狠吻住她。
唇齿紧紧辗转、缠绵。他的舌,如缎子那般丝滑,滑入她口中先是愤怒,而后似静了下来享受她的唇齿,撩拨她的神经。锦月慌乱之下,一口咬下去。
弘凌闷哼一声,却也不退缩,只是骤然用力。
她似一只小小的飞虫,落入他密织的网里,逃不开,避不开,只有任他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锦月只觉唇都麻木,满口血腥,才被放过。面前近近的是弘凌怒视她的血红眼睛。
“只有我们,才是夫妻!”他狠狠道,“从前是,现在是,以后——”
说到“以后”他骤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怒气有一丝松动,别开眼睛。
弘凌仿佛失了兴致,丢开了她。
锦月粗粗的喘息,被这一绵长重重的亲吻抽走了力气,无力瘫在床上,根本没有精力去细思弘凌为何说到“以后”,便不说了。
弘凌没了兴致,也就没有久留,待他一走,锦月再去看床后,却不见弘允了,只地上留下弘允不小心掉落的青玉环佩,如他一般,清雅挺拔。
锦月深深松了口气。
“幸好。”
杨桂安刚得了傅家父子被革职的消息,就前往太极宫的康寿殿找太皇太后了。他想趁着皇帝没有回宫,去报信儿,却哪知太皇太后不在康寿殿,而是去宝华殿诵经求保佑了。
他又只得往宝华殿跑去。
太皇太后近来去宝华殿的次数多起来,从前她极少去宝华殿,应当是事事在掌握中没想求神拜佛,而今皇帝要收拾傅家,她日夜睡不好,总做噩梦梦见皇帝凶神恶煞的。
果然,仿佛应了她梦境一般。杨桂安跑得一声凌乱,跪在她跟前:“太皇太后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将老傅大人和傅大人革职了!”
第二次,太皇太后指尖的佛珠断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她容颜似瞬间苍老了十岁,眼瞪大如铜铃,颤巍巍险些摔倒,幸好有云心将她扶住。
“革职,怎会革职呢!”
太皇太后过了好一阵儿才从震惊与惊吓里缓过来,踱步走了几步:“柔月被废黜,我傅家两位大臣被革职,皇帝,这是下了决心要将傅家快刀斩乱麻呀!”
她恶狠狠道。
云心扶她手:“太皇太后,皇后被废,两位傅大人又被革职,现在只有太皇太后您了,皇上接下来该不会……”
太皇太后闻言骤然呼吸急促,惊怒交加,从齿缝里迸出句话来:“他敢!!”
太皇太后急怒之下,由云心及左右内侍浩浩荡荡一行,往弘凌所在的宣室殿去,自是一派兴师问罪的质问架势。
可到宣室殿外,一行人被宣室殿新增加的重重羽林卫给震慑了震慑。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
“太皇太后,您怎么不走了?”
太皇太后摸着小指的长甲,瞟了眼月室殿的方向。“哀家改主意了,回康寿殿!”
老妇人披着华衣绣袍,虽已花发却走路生风,厚重高髻,分外威严的容颜。
硬碰硬讨不了好,她已想到更好的妙招。
是夜,一封飞鸽传书,从康寿殿,直奔代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 ⊙) + (⊙ ⊙) =?
☆、第125章 2.7.0
小北递上卷成卷的信, 将鸽子放走,那鸽儿啪啪翅膀震响两声就不见了影子。
“殿下, 是何人来信?自从咱们东宫落难开始至今, 这些墙头草躲咱们还来不及, 哪怕现在有些大臣向咱们示好却也游移不定的, 竟是谁敢和咱们飞鸽传书?”
烛火摇曳,影幢幢, 屋中光线不甚明亮, 犹如这莫名飞来的鸽子般见不得人。
弘允扫了遍信,看得很快, 而后揉成一团。
“竟是康寿殿,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竟然飞鸽传书与他, 说愿意帮他将锦月送出宫来。
她有那么好心?
弘允深深的怀疑。
但一想白日去月室殿看了那遭,守卫重重,他出入尚且艰难,更遑说要将锦月和小黎一大一小两个活人弄出宫来。
小北接过弘允递给他的信看了一遍, 惊道:“殿下太皇太后不可信啊!别忘了当初就是她站在皇上那边, 将咱们置于用不可翻身之地,也是她陷害了王后,害得皇后背上丧尽天良的污名。”
“我自知太皇太后不可信。”弘允看那烛火,赤红赤金相间,明明这样近的距离,他看在眼里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的眼睛……等不了那么许多时候了,必须赶紧将事情解决,北上代国,他好好静养治病。否则若他失明,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弘允心头突突跳着,从未觉得时间这样紧迫,他这样迫切过。
“太皇太后不可信,却不能不信。她不想让锦月待在宫中,这一点是有动机助我们的。”
*
第二天开始,锦月便心神不宁。
弘允说过几日就带她走,虽不知他在计划什么,但他是言出必行的,他说“过几日”便就是过几日,她需时刻准备好,以免到时候出状况。
昨夜她便粗略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捡了好。
此番逃出宫的计划定然凶险,不能有半点差池。
秋棠在月室殿大门内踮着脚尖看了眼门外的羽林卫,一重重,竟然比前几日还多。
她回来将情况和锦月说了说,锦月心知是弘凌因昨日之事生疑,才加派的人手。
就在锦月全副准备的情况下,过了两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小黎每日在月室殿偏殿里由大儒教习功课,到下午未时,曹全会领他去宣室殿陪伴弘凌。
等到未时,曹全如约而至,他远远便见月室殿偏殿外矗立着个穿淡水绿色锦缎裙的妃嫔,深秋中碧意盈盈,头上斜插两柄累金丝珠钗,素净不是高贵雅致。
那如瀑布一般的黑发流泻到她纨素细腰间,微风中灵动飘逸,衬着檐下阴影处未来得及融化的白霜,出尘,高贵。
这才是母仪天下之姿,是傅皇后和后宫诸妃嫔望尘莫及的那种气质,曹全心中叹道。
觉察到背后有人靠近,锦月蓦地回首,见是曹全。
曹全拍袖子掸了拂尘行了个礼。“奴才叩见王后千岁。”
锦月瞟了眼他花白的鬓发:“皇上又来找小黎过去吗?”
“是的,王后娘娘。”曹全悄悄看了眼沉思的锦月,思及她与皇帝的坎坷感情,多了几句嘴,“陛下对小太子那是一百二十分的疼爱,每日哪怕再忙再累,也一定抽出下午的一个时辰来教导小太子识礼明理,如何批阅奏章,处理政事。”
弘凌教小黎批阅政事,这倒是出锦月所料。他真是铁了心要小黎继承大统吗?后宫佳丽三千,毫无疑问他往后还会有许多儿子……
他们说话声,惊扰了殿中教学,大儒行了个礼退下,小黎欢快地扑腾出来抱住锦月的腿:“娘亲,父皇在宣室殿等着我,小黎去一个时辰就回来陪您。”
他格外懂事知礼,不复从前的活泼、无拘无束,只一双和弘凌十足相似的眼睛仍然亮堂堂、黑幽幽的。
锦月有些不舍,却也只得点头。
“早去早回。”
“好的娘亲!”
小黎童声未脱,可走路已经有贵族少年的气质。
锦月叹了一声,秋棠小声安慰:“娘娘别担心,想来应该没事,代王殿下应不会白日入宫来接咱们走的。”
“嗯。”
主仆二人正要回屋,不想曹全去而复返,朝锦月行了个礼道:“瞧老奴这狗记性,差点将陛下吩咐的要事忘了。陛下说,小太子不在王后娘娘定然寂寞,所以准许在小太子去宣室殿的一个时辰之内出殿走动走动,王后记得早些回来就是了……”
“多谢公公传旨,本宫知道了。”
这一个时辰,小黎在弘凌手里,弘凌是料定她不会撇下孩子走,所以才准许她一个时辰的自由啊。
弘凌,你可当真将我算得透彻。
锦月自不会浪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时辰,她不在皇宫的这一年来宫中建筑和岗哨布置都有变化,她出去熟悉熟悉也好。
锦月便与秋棠在宫中转了转。主仆二人转到宝华殿外,忽见有一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疯子迎面跑来。
“娘娘小心!”秋棠忙将锦月护住。
两个穿着厚重裙装的女子哪里躲得及,锦月被那疯子撞了个趔趄。
“别抓我,别抓我!”疯子是个男人,他撞了锦月后惶恐地抱住头求饶,污垢将他长发凝成一股股半遮面。
“你……你是?”锦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像足了七皇子弘建!
那疯子满脸脏污唯有一双眼睛还干净着,他对锦月目光闪过恨意和杀气,张牙舞爪。
对上他眼神,锦月一骇。
“在那儿!快,抓住他!”
适时追上来一队羽林卫,疯子丢魂儿般逃窜走。
锦月拦住羽林卫小队长:“此人是谁?”
小队长抱拳跪答:“回禀王后,只是个从掖庭跑出来的疯癫太监,咱们寻了他两日了才发现他踪迹。娘娘若无事还是赶紧回宫吧,恐这贱奴伤了您。”
锦月确实惊魂未定,不知那惊鸿一瞥是否是她看错。“秋棠,我回忆刚才疯奴的动作……”锦月摸了摸脖子有些发凉,“我总觉他张牙舞爪,像是要掐死我。”
秋棠握住锦月的手,才发现锦月的手有些冰凉。“奴婢倒是没看出来,大凡精神失常的人都是受了严重刺激,眼神都有些古怪吓人,娘娘若是害怕咱们赶紧回去就是,免得再遇上他。”
“嗯,也好,该看的路都看得差不多了。”锦月顿了顿,“你觉不觉他容貌有些眼熟,像七皇子。”
“七皇子不是在冷宫思过么?想来是您看错了,羽林卫不也说是太监吗。”
锦月点头,那太监蓬头垢面的,确实不容易辨认。
而今还没有封国的除了代王殿下就是七皇子了,他被软禁冷宫思过三年才放去陈国。
二人刚转身要走,宝华殿里就追出来个声音。
“王后既然来了宝华殿不若进去诵个经祈个福吧。”
锦月转头,见是云心。
云心在此,那太皇太后……
锦月浑身一凛,具是戒备!
“太皇太后在里头?”
“王后年岁长了,怎么胆子却小了起来?太皇太后是在里头,她老人家听闻王后在宫中,一直想见您呢,可惜皇上总将月室殿包围得连丝风儿都吹不进去,太皇太后一直很挂念您呢……”
云心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锦月与秋棠对视了一眼。
几丝焚香的白烟从宝华殿内冉冉飘出来,锦月略作思量,还是抬腿跟随云心入了殿。
……
日头西斜,秋末的夕辉如迟暮的老人,再是颜色浓烈如火却也无力再给予万物多少温暖。
夜幕逼近,温度又降下来,锦月从宝华殿出来后便感觉到浑身一个激灵,寒冷四袭。
长街两旁的朱红宫墙那么狭长,尽头光线暗淡只见是一片幽暗。
秋棠替锦月拢了拢披风,锦月也不觉得多一分温暖,反而紧紧握住秋棠的手,希望能汲取一些微弱的暖意。
“太皇太后,不可信。”
锦月自言自语道。
秋棠忙不迭点头:“对,太皇太后满腹阴谋,确实不可信。”
锦月又转而无奈:“可而今,信她与不信她,却也由不得我们选择。我想出宫,永远离开皇宫……”
那老谋深算的妇人说,可以帮他们出宫,前往代国封地。
锦月问她为何帮她,太皇太后睁开缠着皱纹的眼皮,眼睛幽深明亮,闪着岁月沉淀的狠辣。
“只要你还在宫中,还在长安,哀家便不能高枕无忧。既然你不想留在长安,哀家何不成全了你,毕竟哀家让你背下瘟疫之案的罪名并非想要你的命,只是要你不再威胁到哀家罢了……”
锦月反复琢磨着太皇太后这番话,里头又几分真、几分虚假,走着走着,就到了月室殿。
锦月正要进去,却不想月室殿里来了个锦月意想不到的人。
庭院里,尉迟心儿正笑嘻嘻和小黎道别:“太子,庶母这就走了,明日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多好玩的东西来。”
小黎倒不是从前那么凶巴巴,有礼貌的回“多谢贵嫔娘娘”。
尉迟心儿回身见锦月略惊慌,而后很快镇定下来热络地微笑走来:“心儿见过王后姐姐。”
“你来做什么!”锦月冷道,并不领情尉迟心儿的殷勤。这个女人在她身份卑微的时候做过什么,一桩桩一件件她可没有忘记
尉迟心儿笑扫了眼庭院里的小黎,对锦月道:“姐姐这样冷漠做什么?尽管你不认爹爹和母亲,我们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而今是皇上的妃嫔,自然也就是太子的庶母。我来,当然是关心太子的。”
“如此,那本宫郑重告诉你小黎不需要你的关心,往后你不必再出现在这儿。”
锦月冷道,而后从尉迟心儿身边擦身而过。
尉迟心儿被锦月冷冽的眼神惊了惊,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弘凌的魂儿附在了锦月身上。都是这样柔和平静而冷寒刺骨的语气。
不得不说,皇上和她这个姐姐当真是有那么一些夫妻相,要吓人的时候眼神都这么冰冷摄人。尉迟心儿勾了一边嘴唇展了个冷笑,莲步轻摇走远。
若非母亲相劝,让她讨好太子以博圣宠,她才不会来理会这破孩子!尉迟心儿心中暗啐了一口。
*
锦月焦灼的等待,终于在第三日晚上结束。弘允的线人终于联系上了月室殿外锦月买通的那守卫,送了信儿来。
天子生辰之日,动手。
弘凌生辰也就只有七日了,锦月思及如此,既是紧张又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弘凌如此执拗要扣下她和小黎,真会这么容易放手吗?
他那为达目的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的性子,等他发现她悄悄逃走,会如何反应?
弘凌现在自是不知锦月的这些心思的,他躺在清凉殿的重重帷幔后的榻上,御医刚施针完毕退下。
兆秀正和李生路在外头等着自家主子醒过来。
李生路满面焦急责怪:“兆军师,您不是一向行事都极为稳妥、深思熟虑吗?怎么,怎么隐瞒了陛下这样重要的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只怕我就是拿自己的性命也换不了你的命!”
书生模样的兆秀摇着羽扇也有些烦闷,从未有过的举棋不定:“兹事体大。代王后母子一旦出现,陛下就从未好过过,从前在东宫不顾大局保他们母子,而今好不容登上皇位又一意孤行要留下他们。陛下杀伐驰骋难有敌手,尉迟锦月却根本是他克星啊……”
“可你也不能把代王府那小桓公子是陛下亲骨肉这样大的事隐瞒住啊!兆军师,那可是龙子啊!”李生路急得上火,“不行,我必须如实禀告皇上,等皇上一醒我就说!”
作者有话要说: (⊙v⊙) - (⊙ ⊙) = ?
☆、第126章 2.7.0
天子生辰, 天下大赦,百姓减免赋税一年, 可谓普天同庆。
当晚, 弘凌在宣室殿内宴请众臣。
锦月带着儿子小黎在月室殿里忐忑等待着, 小黎并不知今夜即将发生的事, 还在背着一会儿去宣室殿要说的恭贺弘凌生辰的话。
“娘亲,你听我背一遍, 看我背得好不好。我是太子了, 不能让百官看爹爹的笑话。”小黎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有模有样。
锦月心绪有些复杂, 到底要不要将小黎带走……
小黎正背着,忽然一个黑影闪进殿来, 一个劈手就将孩子敲晕了过去。
“你是谁!”
来人一拉蒙面的黑布:“王后,是奴才。”
竟是小北来了。
“王后快跟我走……”
锦月抱着孩子,秋棠、青桐跟随左右,随着小北一道出月室殿。
重重羽林卫竟然全数不见了。
锦月问小北为何一个守卫都没有, 小北道:“应当是太皇太后撤走的人, 若非太皇太后,奴才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顺利潜进大乾宫。”
锦月略有些怀疑,但现在时间紧迫也不能耽搁。
“王后放心,宣室殿皇上那儿有太皇太后拖着,咱们先去废殿躲躲,待接应咱们的一来,就能够逃出宫了。”
“代王殿下呢?”锦月担心弘允的眼睛,总是不能放心。
“殿下在宣室殿上应付,暂时不能抽身,等殿下将皇帝灌醉,便来与我们会和,直接出宫北上。”
锦月容颜一滞,眉梢凝了凝。“虽然代国空着,但弘凌迟迟未颁圣旨,咱们去代国恐怕当不了主子……”
难怪弘允不告诉她计划,他是打算抛弃所有荣华富贵,带着她和孩子远走高飞。
他们来到名为芳菲殿的一座空殿,小北领他们进入一间密室。
“王后且安心在这儿等着,奴才去宣室殿外等着,以防殿下有危险。有奴才在,至少可以多一分力。”
“快,你们处理那边的事就尽快过来,万莫耽搁。”
“诺。”
小北说罢将剑交换了个手,关上密室门大步离开。
芳菲殿是冷宫,夜里没有掌灯,全靠天上半片月亮稀薄光华。
稀疏月光将屋顶上潜伏来的人照成一片剪影。
小北正走到芳菲殿大门,忽地一阵疾风从背后扫来。
“是谁?”
小北话音未落,那人就拔剑相向。
两人很快缠斗起来,小北是极少的绝世高手,弘允极为信任的心腹。
那人很快落了下风,小北一剑架在他喉咙,挑开杀手面纱,他却惊呆了:“殿、殿下?怎么是您?”
他话音未落,那模糊的“弘允”藏于袖下的暗器齐齐射出。
遭!小北未及抽身,刹那有一柄冰冷坚硬横穿胸腔,温热的鲜血,顺着他衣襟汩汩留下……
“你……你不是……”
他后半句话被淹没在喉咙涌上的鲜血里,一声闷响,身体如麻袋倒在地上。
那片剪影移到芳菲殿偏殿,书架后有个罗盘机关管控着密室的出入口。
那虎口有握剑粗茧的手,死死将机关拧了上。
?
薄月又向中空移了移,宴饮已进行了一个时辰,接近尾声。
方才弘凌让曹全去催促小太子,内监在殿门口跪下:“禀告陛下,小太子身体略有不适,在屋中歇息,说是不想来了。”
弘凌凝了凝眉,竟没有说什么,挥手让内监退下。众臣子面面相觑,有暗暗交流眼神意指小黎终归不是正正经经好环境里生长的皇子,上不得台面、不适宜做太子的。
他们当然只敢想,弘凌的性子喜怒无常,傅家父子还被革职在家,他们那里再公开顶撞半个字?是敢怒不敢言。
弘凌拂袖,扫了眼底下众臣子,饮酒过剩让他两颊酡红:“今日朕趁着生辰要告诉众爱卿个喜讯。”
他兴致高涨,哗啦一挥袖,猎猎作响。此等风姿,粗狂豪迈万丈,睥睨臣下,俨然盘踞九天的真龙天子。
“朕决定,将尉迟锦月封为婕妤,三月之后开春,晋封皇后,从此与朕携手坐看山河、守护这大周万里江山!”
封后之前必须先封为婕妤,这是祖制规矩。
弘凌声音震响,满殿燕语的饮酒作乐声戛然而止,无人不屏气凝神、瞠目结舌——皇帝,皇帝这是疯了吗?尉迟锦月,现在还是代王后啊,现在挑明了是明抢,毫不给自己弟兄留颜面了!
弘允几乎震怒,酒杯捏碎在手里割了道血口子,他也顾不上管:好你个弘凌,当真不要脸面至极了!
今夜,他便将锦月带走!
“皇上不可啊!皇上,尉迟锦月是代王后,是您的弟媳,如此……如此是大乱礼数!”说话的是弘凌曾经的老师,东宫太子太傅夏元清。
夏元清固守陈礼,是个执拗老头儿。众臣子早积压了一腔敢怒不敢言的怨气,见夏元清牵头,都纷纷跪下大喊“皇上不可”。
弘凌怒拍了案几、杯盘碎裂,令众人一抖:“夏元清,朕念你伺候朕多年还算尽心三番几次对你忍让,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冲撞于朕。来人,将夏元清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关押刑部大牢!谁在附和,同罪!”
一瞬间殿上所有人都吓得屏气凝神,夏元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竟然要被打入天牢?
“皇上,皇上!你就算杀了老臣,老臣也要说,尉迟锦月不能入宫,皇上这是乱礼不伦,乱礼不伦……”
老人被拖走,任他如何高喊弘凌岿然不动,怒气冲冠谁人敢再惹天子不悦?
夏元清见殿上臣子如此窝囊,滴泪横流道:“大周列位先皇,元清无能,辅佐了个昏君,元清这就来向你们请罪呀!”
夏元清一头撞在柱子上,鲜血四溅,顿时没了气。
众臣倒抽凉气。
弘凌亦惊,睁了睁眼,没有想到夏元清会冲动寻死。
“敢在朕生辰用死来诅咒朕,简直不可饶恕!来人,将夏元清尸首丢出皇宫,令他家人不许尸首下土,停尸三年尚可安葬!”
弘凌双目血红,满殿人无人不害怕。
弘允吃惊地盯着怒发冲冠的弘凌,从前的弘凌虽冷厉,却不至于如此残暴、喜怒无常!
太奇怪了,而今的弘凌,太奇怪……
弘允无暇多想,在弘凌发了一顿怒火、身子有些不济去休息的时候告了退,秘密前往芳菲殿。
他在芳菲殿找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半点踪迹。弘允颇有些着急,随同的还有两个心腹随扈。
“这个小北怎么回事,代王殿下不是让他在殿里等候么,怎么不见人?”随扈道。
弘允扬了扬手,“找!用最快速度找到王后和小黎公子!”
宫外接应的车马早已等候着,只差将人接上了。
就在弘允来之前的片刻。
锦月在密室里左等右等,始终没有动静,这间密室除了个两只巴掌合起来那么大的通道,什么缝隙都没有。外面发生什么,也听不见。
“娘娘,快来烤烤火吧,这儿竟然还有炉子呢。”秋棠道。
“炉子?”锦月走过去,才见几方大石头后放着个烧了火炭的炉子,经秋棠拿火钳一拨,炉火红光明亮,满满的一炉红炭。
锦月:“这是什么时候烧的?”
秋棠:“奴婢也不知道,看这炉灰,应当是我们进来前烧的。”
而下入冬天气严寒,地下室里更是阴冷得很。青桐在炉火上烤了烤手笑道:“王后娘娘,太皇太后心地也不算太坏,还给咱们准备了取暖的。若不然真得将咱们冻死了。”
秋棠有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睛迷离:“是啊,烤着这炉火奴婢好犯困,也不知怎么了。”
锦月总觉得不对,四顾了密封的墙壁唯有一处黑暗凹洞,过去一探,一丝流动气息也无,密封的!
锦月一脚将炉子踹到,找不到水,只得搬石头来砸灭。
二婢女大恐。
“王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啊!仔细别烫伤了自己。”
“是啊娘娘,您为何不能烧这炉火呢?”青桐道。
锦月冷笑一声:“她哪会这样好心,这炉火哪里是给我取暖,分明是要我命的!等到这密室里空气燃尽,咱们就只有死的份儿。”
秋棠和青桐吓了个激灵,这才注意到这地下室是密封的环境,哆哆嗦嗦忙砸火炭。
锦月去掰密室的入口石门,却发现小北说的那开门机关纹丝不动!
秋棠和青桐也过来帮忙,却半点用也没有,不但没用,竟还把机关给拽了下来!
“遭了,这机关不顶用,定时从外面被锁住了!”
“王后,这下我们可怎么办呀?”
锦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重重扔掉木把手:“再找找看其他可还有备用机关!”
三人一番摸索,屋子里地毯墙壁饰物翻找了个遍,没有任何进展,倒是锦月见烛焰越燃越小,颜色也从明亮转蓝。
能够呼吸的空气不多了 !锦月忙让青桐将多余的烛火熄灭,只留一盏供她们找东西用。
青桐摩挲着两只巴掌合拢来那么大的凹洞,回头对锦月道:“娘娘,这个洞好生奇怪,会不会能够出去?”
秋棠摇头:“奴婢刚才还特意看了这洞口,是密封的,外头堵住了。”
锦月摸下巴寻思了寻思:“若是能将这洞打通,至少咱们能够暂时不会闷死,等到代王殿下来就能得救了。”
就在锦月与二婢女寻找长物打通那洞口的时候,那洞口忽然透来一丝风!
通了?
锦月惊诧,秋棠喜道:“有风,我们有救了娘娘!”
空气乍然涌进来,呼吸通畅起来,可这份喜悦还没延续下去,便见一团火焰从那乍开的洞穴滚进来。
源源不断的火炭,夹杂着木屑,滚落进密室来,立刻烧起了大片半人高的火!
“是有人在外头欲将我们烧死呢!赶紧用石头将火砸灭。”
约莫是浓烟起了,小黎也被呛醒了过来,睁眼见火焰缭绕,当即吓蒙了。
小家伙大声喊叫起来。
弘允在芳菲殿里里外外找过了,都没有找到锦月和小北的踪迹,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弘凌随时可能发现追过来!
他在偏殿逗留,找了两遍还是没有锦月的影子。
“锦儿,小黎,你们在哪儿?”
眼睛不适,弘允靠着墙站了站,而一壁之隔的另一处,锦月怀抱着小黎靠着墙壁呼吸困难。
大火没有烧起来,因为可供燃烧的空气越来越少,而下已经全数熄灭成了黑黑红红的火炭,浓烟滚滚呛人。
没有大火之危,情势却丝毫没有缓解,甚至更危急了。
“娘亲,咳咳,小黎,好难受……”
锦月心中万分歉疚:“娘亲不好,不该将你强行带走,若是留在月室殿你便无事了……”
秋棠:“王后莫要自责,若是您将小公子一个人留在宫中,太皇太后那般歹毒,又岂会容小公子安然长大呢……”
锦月意识有些恍惚,没了说话力气,只本能的拿着木块凿墙壁。声音传不出去,凿墙或许还要一线生机。
咚。
咚咚。
弘允目眩,正扶墙休息,恍惚感到一阵震动,正想再仔细听是否感知错,便听见那书架后仿佛有人活动时衣物摩擦的声音!
是谁在那儿?
弘允正要一看究竟,此时随扈便进来:“殿下不好了,小北……小北被人杀害了!”
“什么?!”
弘允震惊,当初东宫落难,大内高手包抄也都没能伤到小北半分,怎会有人能杀得了他?
弘允朝门口的脚步立时顿住,拔剑闪到书架后一看究竟,却空无一人,只地上的灰尘处有女人的脚印。
刚才此处定然站了人!
“芳菲殿还有别人,仔细些!”
小北的尸首就掩藏芳菲殿外沟渠的枯叶堆里,身体只有微微温度,死了有一阵功夫了。
“锦儿母子,定然遭遇了危险!”弘允咬牙道,心中突突地担心得心惊肉跳,若是锦月母子有半分危险,他定饶不了伤他们的人!
弘允怒目四下,只有稀薄月光照着冷宫,暗影斑驳。
除了随带的这几个随扈,弘允另外还安插了一只二十人的高手队伍。这些高手武艺高强,一人顶十人,都是弘允的死士心腹,此时也收到野鸟啼嚎的暗号,从暗中聚集过来,一同寻找。
一队高手,如一匹匹狼影,在明暗中穿梭。
“代王殿下,奴才只怕小北是被皇上发现了,咱们现在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或者撤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殿下!我们已经逗留太久了……”
“不行,锦儿一定就在附近,她既与我约定在此碰面,便不会私自离开。”
“殿下,王后还有小太子身边,万一她心软想要留下来呢?您是知道,太皇太后会告密让皇上来抓咱们的啊……”
“住口!找不到王后,本王就是死也要死在宫中。”
弘允喝令,奴才们再不敢多嘴,赶紧接着找。
太皇太后在密谋什么,他怎会不知道,太皇太后不过是想借着他与弘凌作对,然后再让弘凌将他们夫妇处死,借此她便能缓解傅家之危、坐收渔利。
可他需要太皇太后支开月室殿的重重守卫,那些禁卫军是他心头大患,营救中最大的阻碍。
他不是傻到自愿上钩,而是赌自己能在太皇太后向弘凌告发之前,带走锦月。
任何一环节都没有错,他只错估了小北武功如此之高,竟会被人不着痕迹的杀害!
杀他之人,武功应当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吧。
就在弘允与随从刚说完没多会儿,就有一条蜿蜒的火龙迅速往芳菲殿延伸过来!
“殿下不好,是羽林卫来了!”
“看来真是皇上将小北杀了,是故意等着咱们上钩呢,王后和太子定然已经被皇帝藏起来了!”
随扈急道。
弘允看着那队蜿蜒的火龙逐渐靠近,按住剑柄,手背血管突得老高,哗啦怒拔出青鞘长剑。
剑刃折射月色银光,骤然划破黑夜。
远远那条火龙中,弘凌一眼捕捉到这道银光,眯了眯眼睛。
彼此是兄弟,也是这一世最大的敌人,弘允虽看不见弘凌所在,却能感应到他在何处。
“弘凌,看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了!”弘允剑锋斜指,杀气腾腾。
手持刀剑的羽林卫朝芳菲殿迅速包围过来,领禁卫军的是甘鑫,火光将芳菲殿包围。
弘凌挥手让保护他的大内高手退开,从重重禁卫军里出来。
他冷厉的目光对上弘允,含着丝冷笑启唇:“将刺杀朕、掳劫太子的乱臣贼子,就地,诛,杀!”
作者有话要说: (⊙v⊙) + /(ㄒoㄒ)/~~ = ??
☆、第127章 2.7.0
“将刺杀朕、掳劫太子的乱臣贼子, 就地,诛, 杀!”
弘凌一字一句下了斩杀弘允的命令, 刹那间数百羽林卫一拥而上。
可弘允手持锋利青剑, 气迫凛凛, 他是皇子,那不容亵渎的气质与生俱来, 竟是谁也不敢贸然靠近。
弘凌挥袖, 凌空劈开数个围着弘允不敢攻击的羽林卫,虚空一握引了亲随手中的长剑, 亲自上前会弘允。
“皇上不可啊!”“皇上您万金之躯不可以身试险啊皇上!”“皇上让属下们来吧,您的龙体……”
弘凌一个厉眼看去, 将差点说漏嘴的江广瞪了一眼。
李生路、兆秀、江广几人受这一眼骇得脸煞白,谁也不敢再阻拦,不近不远地在弘凌身侧不远处与弘允的高手暗卫队缠斗。
两柄剑锋相碰,弘凌与弘允近身对峙。
“你将锦儿和小黎藏在了哪里?!”弘允双目缠着红血丝, 怒道。
“这句话当朕问你才是!还不速将朕的女人和儿子教出来, 朕还可留你个体面的死法。”
两人刀剑相击后一触即分,芳菲殿这沉寂多年的冷宫废殿,从未如此嘈杂热闹过。
弘允带来的人个个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与羽林卫混乱厮杀,刹那间鲜血四溅,门窗、墙垣、屋瓦,无处不是鲜血,无处不是杀戮。
场面惊心,一般人都受不住。那暗藏在偏殿窗外光秃枝丫后的女人几番干呕,颤着消瘦病弱的身子,吃力地从窗户爬进去……
锦月在密室中奄奄一息,秋棠、青桐靠着她左右两侧已经昏了过去不知生死。
她怀中是儿子小黎,还强撑着一口气嘀嘀咕咕着“娘亲”、“爹爹”之类的话。
浓烟弥漫,死亡已在头顶盘旋。
锦月提起最后一点神智想抱着小黎站起来,可动了动就无力瘫倒,而后,她似听见门动的声音,有个雪白的影子钻了进来。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醒,尉迟锦月!”见锦月晕倒不省人事,来人语气才卸下故意的冷厉敌对,温和下来,“真昏了。”
等锦月再次醒来,四下一片漆黑,周身午夜的严寒包裹得令她一颤,远处有刀剑声传来。
“姐姐,你怎么样?”
是张消瘦憔悴的脸在眼前放大,锦月接着薄薄月光看清,竟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映……咳咳咳……”她肺部痛疼,咳嗽得厉害。
“小黎,小黎……”锦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孩子。
“你孩子在这儿,尉迟锦月!”映玉揭开干燥枯叶堆上盖着的披风,小黎熟睡在上头。
锦月一把抱住孩子,见儿子生命体征明显才稍稍放心。
“是你救了我们?我的两个婢女呢?”
“自己都要死了还管那些贱婢作甚,这些狗奴才除了会煽风点火、说坏话,还能吐出什么!”
映玉忽然咬牙切齿,昏暗的天光照得她瘦削得不成样子的脸颊如鬼魅一般狰狞可怕,她想起了姜雉,若不是这个心胸狭隘、歹毒刻薄的叼妇,她怎会落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她真恨不得杀了她。
可她最恨的,不是她谗言,而是她数月前对她吐露的那番所为“真相”……
“快走吧,太皇太后要杀你!今夜可还长着,你能不能苟活下去可就看今晚运气了。”映玉冷道。
锦月虽心疑映玉为何突然出现相救,但眼下她被浓烟熏呛浑身无力,小黎也昏迷不醒,只得暂且依靠映玉扶着。
走了一会儿,锦月问:“姜雉真的死了?她如何死的。”
映玉的手抖一抖,呼吸有些急促。
映玉恶声:“死了!你自己都要死不活了,还管我的狗做什么?”
姜雉没死,映玉不是没想过亲手将她掐死,可是,她最后还是住了手……
映玉似因生活困苦而精神有些无常,锦月看出来,便再多问。
她也来不及多问,他们刚走不远,便冲出一队暗影来,人影是黑的,手里拿的剑却银光锃亮。
“太皇太后有令,无论什么手段,一定不能让代王后活到日出!否则所有人人头落地!”
为首的杀手一喝,其余杀手朝锦月、映玉这边一涌而来,刀刀致命!
“你别管我,快走吧,否则连累你也没命!”锦月甩开映玉搀扶的手。
杀手劈过来,锦月抱着小黎左躲右闪,没两下子就跌在地上跑不动了,哪里是这些武夫的对手。
映玉捡了块木板啊地叫着使尽力气朝锦月身前一挡,挡开利剑。
“我要做什么用不着你管,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尉迟锦月!”
映玉将尉迟二字咬得很重。尉迟是她萧家的仇人。
大概人到底是动物,求生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也能连滚代爬得挣扎一阵。
锦月母子与映玉躲躲藏藏往方艾宫躲,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匹匹折射着刀光剑影的影子路上、梁上、屋顶上全方位追击而来。
锦月手臂被划了一道,鲜血横流,她不敢哼痛,更不敢松手丢下小黎,任鲜血流淌如溪水。映玉瞟了眼,她熟悉冷宫,知道附近有口枯井。那边杀手追近,她们躲在枯井里。
“人呢?”
“肯定躲在哪儿。”
“搜!”
杀手低声交谈。
杀手在井外转悠了大半个时辰还不死心,锦月被浓烟所呛加之又失血,已是有些支撑不住。若现在被发现,她们可就真的……
“地上有血迹!顺着血迹找……”
“找到了!她们在井里!”
杀手凶煞,两人飞下井来就将锦月母子和映玉捉了上去,丢麻袋一样扔在地上,痛得锦月与映玉七荤八素。
“以为躲着就不必死了吗?这样只会死得更惨,乖乖呆着受死,爷们还能给个痛快!”
“放肆!本夫人是皇上的婉仪,你们敢伤我分毫就不怕陛下要你们脑袋吗!”
映玉斥,那杀手头子却呵呵冷笑了两声,他声音阴阳怪气,应是个会武的高手太监:
“不知天高地厚的冷宫废妃,敢在云心姑姑手里偷密室钥匙,简直活腻了!”
偷钥匙?锦月一愣,看映玉。
杀手一剑下去就在映玉的胳膊上划了一道血红,痛得她一声痛呼。锦月要护她却也来不及。
锦月:“是你偷走了钥匙,特意来救我的?”
映玉别开脸:“本想将你放走让你滚得远远的,不想太皇太后要灭你口,早知道就不废这劲了!”
杀手——
“姐妹情深还是等你们去阎王爷那儿叙吧!”
“等明日太阳升起宫人找到你们冰凉的尸体,你们可不是我们杀的,是代王有心谋反,将你们和太子误杀的!”
刀剑劈来,锦月躲闪了几回,再无力躲闪,眼看剑直至咽喉,刹那眼前一片白影一闪,接着便是腥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脸。
映玉挡在了锦月身前,她孱弱的身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快速敏捷的动作,那一瞬间一触即发,她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没有犹豫,所以才及时挡下这一剑。
杀手也怔了怔,未料到如此情况。
“映……映玉?”
锦月扶住身前身子越来越软的映玉,她虚弱矮地,白裙渐渐被胸口正中渐渐扩散开的血红染透。
“姐姐……我,是不是很勇敢,比你更……更勇敢……”
杀手抽剑,映玉一声痛呼,胸口血液涌得更疯狂,锦月怎么也堵不住那个红色泉水。
“映玉,映玉你怎么这样傻,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锦月眼泪弥漫上来。“你不是很恨我吗,为什么要救我?”
“只要你还在宫里,皇上就不会再看我一眼,所以我……我要让你滚出皇宫……”
锦月摇头,泪落不止:“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好了,我们不说了,你要坚持,马上就有御医来救你了!”
锦月怒红了眼睛扫了众杀手一眼,夜风吹得锦月黑发翻飞、杀气凛凛,震慑得杀手扑上来的动作顿了住,只觉这女子纤瘦的身躯仿似蓄积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谁若再敢上前一步,我尉迟锦月必将你们扒皮抽筋,哪怕今夜我杀不死你们,他日你们的父母儿女也要为你们偿命!”
杀手听闻此言,无一不后背发冷。能让皇帝和代王都痴迷的女人,果然有她非同寻常女子的地方。
此时远处有火把与人声靠近,是羽林卫来搜找人了!
杀手:“不好,皇上找来了!别听她胡说,将她和太子杀了快撤!”
两柄剑直-插-至眼前,锦月双手接住两把剑刃,“啊”声冲二杀手怒吼,杀手亦大骇,背后羽林卫越来越近,杀手万分不愿却也不得不被迫撤离。
锦月血淋淋的手抱住映玉:“你醒醒,来救你人来了,我们得救,映玉,映玉!”
映玉在她怀里,脸苍白得像一片转瞬就要消失的薄雪,可她身上的白裙越来越红,如黄泉路上的引魂花那样鲜红娇艳。
映玉嘴里涌着鲜血:“姐……姐姐,若不是我当年冒名顶替你……欺骗殿下,又……又设计害小黎,你和皇上定然……定然已经结为夫妻,你不会受这么多苦,是我,是我害了你,也……也害了,自己……”
火光在靠近,在锦月泪水滚落的黑眼眸里映出火焰点子。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你要认错就等好起来跪在我面前认,别以为你现在可怜兮兮我就会原谅你……”
听到“原谅”二字,映玉手指绞紧了锦月的手,“我知道姐姐恨我,要寻我报仇,我今天以死赎罪,姐姐……姐姐可能够原谅……原谅我……”
映玉气若游丝,锦月知她已是不成了。
恨过她吗?当然恨过,深深的恨过。
可是,亲情就是那样奇怪,平日多深的恨,一到生死关头那骨血里的亲情就会钻出来,让人心痛如绞。爱情可以说断就断,亲情却是融入骨子里的牵绊。
她们自小相伴,不是骨肉亲姐妹却丝毫不逊于亲姐妹……
“我原谅我都原谅,所有都原谅……所以你要撑住,往后我们姐妹还有好多好日子要过。听见没映玉?!”锦月泪水如珠落。
映玉满口满牙齿都沾满鲜血,她仰面,漆黑寂寥的夜空与半轮孤月落在她眼中,更显凄凉。映玉只觉这一瞬间,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终于要解脱了,不必在乎人言,不必再刻意讨好谁,不必在担心被谁嫌弃、抛弃,她被原谅了,可以解脱……
“姐……姐姐,我从没有穿过这样的红衣裳,今天映玉……美,美不美?”
正妻、正妃才能穿正红,她说从没有穿过,此时听在锦月耳中更是凄凉。
锦月点头哑声:“美……你在姐姐心里永远最美,从小到大都是,一直都是,以后也是!”
“……”
映玉露出个笑容,纯真如少女,身子越来越瘫软无力,眼皮缓缓合上,盖住那半弯月亮和黑暗的天空。
弘凌的龙袍被刺破了几道血痕,他被羽林卫簇拥着赶来,见小黎躺在锦月腿边,锦月怀中抱着个鲜血染透衣裳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锦月见他来,捡了身边的剑就朝他刺来。
弘凌震住了,忘了躲闪,眼见刀锋迫近。
可他是天子,身边从不缺护卫,锦月本就双手受伤,握不紧剑,护卫一剑劈开锦月的剑,将她震得摔在地上。
“有女刺客!”
“护驾!”
弘凌抬手制止护卫刺死锦月的动作,他满目震惊:刚才这女人的剑尖直逼他眼前,她是真的,动了杀心?
锦月眼一黑,晕倒过去。
不,她应是神志不清将他错当杀手了,一定是的……
弘凌心道。
……
弘凌从未见过锦月如此失控,他等在芳心寝殿的外间坐立不安。隔着几重纱帘的床榻,锦月躺着。
弘凌看一眼窗棂,夜空破晓,东方亮起一片灰白。
“陛下,代王……反贼怎么处置?”
羽林卫统领与刑部尚书来问。
弘凌心烦意乱,前半夜厮杀后半夜思虑重重一夜未成眠,有些身心疲惫。
他挥了挥手沉声:“按弑君逆反之罪处决。再拟旨宣告天下,代王夜闯皇宫欲行刺杀天子,与其生母废后一般,十恶不赦,天理不容,是为替天行道诛杀之!”
二人答诺,刚转身又被沉思的弘凌叫住,二人又折返回来躬身等待命令,可等了许久又被皇帝挥挥手作罢似的让他们下去了。
他们皇上在犹豫什么?
这样举棋不定。
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属下们虽疑惑却不敢问。
让殿中的随侍的奴才都出去了,弘凌坐在交椅上单手托着一侧下巴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头锦月的呼吸声隐隐约约传来,侍医诊了一晚上才锦月救了过来。
又是浓烟伤肺,又是浑身磕碰手臂剑伤,最糟糕的是她双手握剑,深深割伤了手指,御医说,可能落下残疾。
情况比弘凌计划之时预估的要严重得多。如果她落了残疾……
门口晃来一道影子。
“禀告陛下——”
“谁许你进来的!”
太监吓得一哆嗦,噗通跪下,膝盖磕青磕肿也是顾不上,只觉天子发怒比刀架在脖子上还可怕。
“罢了。何事?”
“有、有个叼奴在殿外胡闹,说是要进来找代王后为她女儿报仇,统领让奴才来询问陛、陛下,如何处置?”
“处死!”
弘凌两字结束对话,哪里是处死,分明是说再来叨扰他沉思的人一律处死。
太监战战兢兢退到门口又听天子的声音如同从九天之上的高寒处传来——
“那叼奴是谁?”
太监忙不跌跪下道:“回、回禀陛下,好像是昨夜死在芳菲殿的萧婉仪的贴身嬷嬷,叫姜雉。”
弘凌想起锦月抱着映玉尸首大哭的样子,映玉曾是她宝贝疼爱如命的妹妹……
“算了,将她赶走,令她不得再来。”
姜雉在芳心殿外哭着怒骂,疯了一般,太监在外围惊慌,怕她冲进去惊扰了皇上他们担待不起,羽林卫手拿长剑将她围住。
进去通禀的内监带着弘凌命令出来附耳统领,统领下令将姜雉捆绑起来丢回冷宫。
“放开我,我要找我们夫人,婉仪、萧婉仪……二小姐……我的女儿,你在哪儿啊……”她被捆绑住,仍凄声尖叫。
统领不耐,喝道:“萧婉仪不会再应声了,昨夜她已被代王逆党刺死芳菲殿,尸首在宝华殿停着,你要找她就化作鬼魂去找吧!”
先前姜雉一直喊着要找女儿,众人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要找的是昨夜惨死的萧婉仪。
只是,萧婉仪和这卑贱叼奴的女儿有什么关联?众内监羽林卫疑惑。
锦月在一股血腥和浓烈的药味中有了些许意识,随着神志越来越清醒,她周身的痛感越发剧烈,尤其十指,如同被锋刀割断了般。
“小黎……小黎……弘凌,小黎有危险……弘凌……”
“锦儿我在,不怕,小黎没有危险,就在隔壁的殿中睡着。”
这陡然而来的男人沉声,冰凉凉的又含着一丝深沉藏匿的柔软,撞入锦月耳朵,让她猛地就睁开了眼睛。
锦月在梦魇中不安的面容先是一丝喜,可那丝喜还没化开就在逐步清醒的理智操控下冷静下来。
弘凌看着她打着骨朵的喜悦,凋零成霜冷,心头也跟随一起凋零了凋零。他清晰看见她听见自己声音时的喜悦啊……
“你将代王如何了?”锦月忍着肺部的不适道,夹杂几声咳嗽。
床榻宽大,更显得这女子身材消瘦,面白如纸楚楚可怜。弘凌咬了咬牙:“你怎不问我如何,可有受伤?”
锦月鼻子笑了笑,可余光却也不住将弘凌扫了一眼,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个潜意识的动作。
“你是天子,关心巴结你的人只怕排都排不过来,哪里轮得到我来关心?”
弘凌气得咬牙,刚才在心中涌动的温柔都被压了下去,他控制不住胸口横冲直撞的怒气,只恨不能杀人饮血。所以他一把揪住锦月的衣襟将她提起,凑到鼻尖下。
“你便不能说点好听的,取悦我么?朕的心也是肉长的!”
“好听的?好,我当然可以说。”锦月轻飘飘一挑眉,“只要你即刻放了我和小黎,随代王北上封地,我此生都会感激你、记得你的恩情,你觉得好听吗?”
我此生都会感激你、记得你……
弘凌一愣,一瞬间的心动动摇后,是理智带来的怒火。
“朕为何要放你们走?代王犯上作乱,弑君篡位!北上封地?他只有下落黄泉!”
弘凌只想杀人,连话语都煞气腾腾,锦月被他气势迫住,却也不只是因为弘凌模样的可怕,更是弘凌这句话包含的信息。
“放开我,代王不过是入宫见我,并没有弑君篡位,放开我,我要去见他!”
锦月跌跌撞撞挣扎,内监、侍卫进来阻拦,可又怕伤到锦月被皇帝杀头。
此时弘凌恰好病发,锦月便钻空子逃了出去,一直往朱雀门逃。
弘凌匆匆服了药,便骑了快马在宫门口先等着。宫中暗中伺机杀她的人不在少数,他不亲自来,不放心。
朱红宫墙那头瘦瘦一条纤影吃力沿着墙跑来,朱雀门边弘凌坐在马上,连夜劳累令他容颜有些憔悴。李生路随侍一侧见锦月靠近颇有些着急:“陛下,是将代王后……奴才嘴笨该死,是‘锦月夫人’,要将她制住带回芳心殿去吗?”
弘凌目光紧紧抓着那远远的人影,一眼也看不见别的。他的时间太有限了,没有那么多光阴浪费在别处,他要多看一刻,是一刻。
李生路见弘凌不说话,知道是默认的意思,便一挥手,羽林卫在朱雀门口一字排开准备拦截。
“让她出宫。”
弘凌道。
李生路颇有些意外,再挥手,众羽林卫又利索的收拢在天子身后如木偶一般站立不动。
天光日光,在眼前明晃晃交错,锦月精神恍惚,只能看见眼前的路如何延伸她便往哪里走,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法场!
弑君篡位按律法当处分尸之刑,她必须要去,必须……
她目空所有,看不见弘凌,出了宫门。弘凌骑马尾随在后,身后跟着李生路以及羽林卫保护。天子之威,当如是。
秋深风冷,锦月到了法场,喧嚣嘈杂和这刺骨寒风让她神志陡然清醒不少。
马匹壮实的烈马朝着五个不同方向,中间绑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王袍男子。他清瘦俊秀,虽然头发蓬乱,亦然不能掩盖住他高贵的光华。
百姓窃窃私语,都是惋惜。
“弘允!弘允!”锦月竭力嘶吼。
弘允流血过多,已经有些混混沌沌,他手脚和脖子都缚着铁锁链,另一头绑在马身上。尽管锦月声音在人群中时那样微弱,但弘允听见了。
他混沌的目光骤然有了焦距,在泱泱人海头颅中准确找到了锦月所在,惊喜,而又窘迫,惶恐。
他背过身,背对锦月,不让锦月看清他此时的狼狈。
“弘允!”
锦月泪如雨下,拼命拨开人群,到弘允正对的另一方向,重新出现在弘允的视线了。
她那样虚弱,走得那样吃力,弘允看见她拔过的百姓肩膀上都是她的血手印子。她受伤?
锦月终于到了法场边缘,可有羽林卫把守她一步也无法靠近,更无法翻上刑场台子。“弘允……”
“锦儿。”弘允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蓄积。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落泪,为一个女子落泪,不再那样从容。
弘凌告诉他锦月回心转意留在了他身边,他信以为真了,若不然怎会他怎么也找不到他们母子。
可现在,他确定自己被弘凌骗了。
“锦儿听话,回去,不要看着我……”
弘允的声音有丝颤抖,他侧开脸,想用长发掩住脸颊的血污。
“如果你还敬重我是你夫君,是你兄长,请不要让我狼狈地死在你面前,给我最后的尊严……”
锦月崩溃地摇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不!不要!不要……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听闻这句质问,弘允落下清泪,望着哭成泪人的女子,颤抖了唇,再说不出话。
是啊,她该怎么办啊,他的锦儿没了他在身边给她一个家,她该何去何从啊……
好在,他早已为她留了一队护卫,应足以在万险中保护她……
行刑官看了眼日晷:“午时已至,行刑!”
马匹绷紧了铁链,马匹便的羽林卫高举锥刺只待扎向马臀,将犯人分尸。
“不!不要,弘允,弘允——”太远了,锦月已无法看清弘允,只仿佛见他嘴巴一张一翕,无声道:“闭上眼睛,听话。”
烈马痛嘶,狂奔起来。
天光乍阴下,秋天竟打起闷雷。
“天啊,苍天怒了!”
“杀孽啊……”
百姓惊叫。
锦月在狂风中眼前一黑,待到眼睛再看清明,天上下起了冰雨,和冰水一样凉落在身上。
刑场台子很快被打湿,雨水汇聚成河,夹杂着鲜血丝,汩汩留下来。
百姓四散,锦月盯着那血丝睁大眼不敢眨眼睛,只泪水如雨水滚落,更不敢,往台子上看一眼。
弘允说了,让她不要看的,他那么高贵的人,不会喜欢她看他狼狈的模样。
锦月跪在泥泞里,颤颤伸手捧住一汪血水,附在脸颊侧,仿佛从小到大依偎弘允时的模样,好像全身每一寸都在痛在颤抖……
终于,她勾着腰颤抖了一阵,骤然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啊!”
远处,黄缎子华盖下弘凌在浩荡随从的陪伴下,看着雨中痛哭的锦月,沉重地凝眉沉思。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这个女人很快就能陪伴他左右,他们一家四口很快就能团聚了,可是……为何他会不安。
仿佛那雨中瑟瑟发抖的女人,如蝉蛹一样在变化,从后背展出了她的翅膀,却不是蝶翼,是羽翼刚硬如尖刺的鹰隼。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合一了。一章三千字一般,这一章七千多,因为检查费时间长了一点,大家久等了。
昨天电脑又崩了了! 用苹果笔记本却偏偏要装个Windows……三天两头就出问题,我觉得我真是……
打算切换用苹果系统算了,无法启动丢稿真是心碎啊……
有没有小读酱是电脑高手的,给点建议?
☆、第128章 2.7.0
弘允死的那天, 大雨下了一整个白日,下午变成冰珠子, 到了夜晚成了鹅毛大雪。
整个长安淹没在雪白中, 仿佛所有的血腥与黑暗都一同平静了。
或许是因为映玉为锦月挡了一刀而死, 弘凌大发慈悲将她追封为慧昭仪令奚官局厚葬, 又将她遗物从冷宫迁出赐芳菲殿让人一直打扫空着,宗正府将她名录重新贴在后妃位列记录中, 算是正式承认了她身份, 而不是冷宫的孤魂野鬼。
弘允被处以极刑的当日,代王驿宅便被查封, 府中无关紧要的奴才尽数流放漠北修筑要塞,那地方、那差事是有去无回的。紧要点的属下自是一个也未能幸免全部腰斩, 不过朝中层向弘允示好的大臣却一个都无事。众人猜测,定是仁慈之臣进谏劝诫的残酷暴君放过这些人,否则按照新皇荒唐残暴的性子指不定要如何血流成河呢!
新皇如何不荒唐?
自己弟弟刚死,就已经将弟媳给名正言顺霸占着, 关在后宫里。
有风声说, 赐封代王后婕妤的圣旨已经摆在了皇帝的案头,只差盖个玺印宣告天下。而代王后的小儿子桓也被接入宫中奶娘乳母一堆伺候得好好的,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揣测如这个早冬漫天挥洒的雪花,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她还是不吃饭也不见人?”宣室殿弘凌看了阵奏章,从头到尾翻来翻去却怎么也看不进,干脆让曹全招来了芳心殿负责总管饮食起居的内侍问锦月情况。
小太监:“回、回禀陛下,正是,代王后这五日来成日关在寝殿里,送去的饭菜也只偶尔吃一口,有时一整日也不喝一口水,代王后不说话也不许人进去,奴才在外头也瞧不见代王后的模样……”
曹全忍无可忍一耳刮子摔在内侍脸上,低斥道:“不长脑的东西,哪里来的‘代王后’,那是锦月夫人!”
小太监被打得个七荤八素,捂脸战战兢兢才见皇帝正不悦盯着他,他大骇如濒死,磕头如捣蒜地求饶。
弘凌最近身子更不如前,冷瞥了眼太监磕破的额头,丝丝血腥让他很是腻烦。皇帝挑下眉毛曹全就知什么意,对太监道了声“滚”,小太监连滚带爬退出去。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还是待老奴先去备轿再出门吧,外头下着雪珠子呢,恐怕凉着您龙体。”曹全见弘凌要外出,急忙问。
弘凌瞟了眼天色。“你说,锦月现在待在屋里,也不许人进去,定然没有少炭炉,屋子冷若冰窖。”他声音有些淡,“朕最明白一个人待在屋中受冻是什么感觉,仿佛连心窝子都冷透了。”
哗啦,弘凌拉过棕狐毛大氅披在肩上就出了门。
曹全果然没有骗人,天气很冷。弘凌感官虽然麻木,但身体的不适来得更加明显。
寒凉的空气熨帖着肺,他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惊得芳心殿锦月寝殿外围着焦急跺脚的侍女连连下跪,哆哆嗦嗦茶汤洒了一地。
“奴婢拜见万岁。”
弘凌恍若未闻,劲直三两步走到门外压着怒火。
“开门!”
骤然而来的声音让昏暗的寝殿骤然惊醒,连同殿中枯坐在墙角的女子也怵然惊醒!她惶惶然盯着整个黑暗里殿门泄露的那一丝唯一灰白亮光,随着来人的气息而有些晃动。
她本能惧怕,往后一缩。
门外,弘凌久久没得到回答,心中压抑不悦更甚。她竟能为弘允,伤心到绝食自裁的地步吗?
“尉迟锦月,朕命令你开门!”
弘凌的话语有着让人不容反抗的敬畏,只要他说出口任何人都不得不照做,可,这一次他失败了。
门缝里静寂了许久,幽幽传来一个字。
“……滚……”
那个字仿佛从被雪掩埋的冻尸肺腑发出来的,冰凉彻骨,让耳朵、胸腔、四肢百骸也俱是一寒。弘凌明明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可他在这一瞬感到了彻心彻肺的冷!
曹全远远跟在弘凌身后也听到了门中传来的那个“滚”字,吓得是满头大汗!
弘凌紧咬着牙槽,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劈开门进去掐住那女子的冲动,重重道:“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何必耍这小孩子才耍的脾气,关在屋里不吃不喝!”
屋中过了一阵似乎有一声绵长而虚弱至极的冷笑。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
“是,朕金口玉言,只要你想要的,朕无一不能满足你!”
屋中纤弱的影陡然侧脸,与弘凌隔着一扇门对视。
“好!那我要你即刻就死在我面前你做得到吗?!”
门扉猛地被内里一冲撞,啪地巨响门框摇晃,弘凌惊了惊后退一步,曹全几乎魂飞魄散挡在弘凌跟前,才喊了“护驾”的头一个字就被弘凌抬手止住。
曹全不得不让开,不放心地多嘴:“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弘凌冷冷站了一阵。里头传来极轻微、虚弱的一声冷笑,而后再无话了。
弘凌站了一会儿也转身,瞟了眼滴水檐下侍女端的膳食,都是大鱼大肉,那油腻都结块了,硬邦邦的结在汤菜表面。
弘凌凌空一挥袖,一道空气击中侍女手中食盘,刹那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将这些掌膳御侍重则五十,退出宫门!”
弘凌大走走远,先前贪看皇帝容颜的宫女都在满地油腻菜汤中瑟瑟发抖求饶,弘凌却已是聪耳不闻,渐渐消失在芳心殿的大门外。
曹全留下善后,瞟了眼那油腻得让人作呕的东西。
各宫膳食都有典膳局的掌膳御侍亲自拟好,并非胡乱临时做的。宫女朝曹全求饶,曹全有些心软掏了白手帕捂住鼻子闻:“谁许你们送这样油腻的东西来给锦月夫人的?这东西油腻得让人作呕,别说夫人这样的金贵身子,就是低等侍妾也吃不下,陛下留你们性命已是开恩了。”
宫女涕泪肆流,哭求:“公公,这真不关奴婢们的事啊,呜呜……是康寿殿新调来的掌膳御使吩咐,要给锦月夫人大补身子,才专做了这些大补的东西。掌膳御使是伺候太皇太后饮食的,奴婢们也不知道这不适合锦月夫人,以为夫人喜欢吃这些啊,公公,奴婢几人愿望啊……”
康寿殿?曹全眼睛一转,再看地上狼藉的食物,油腻且不说,有些食物……竟然,竟然是相克的。
他明白了过来。
“哎,这哪里是大补,分明是要锦月夫人更加没有胃口,饿坏身子啊。你们便祈求能熬过这五十杖责吧。”曹全叹惋一句走远。
雪花飒飒,宫女的哭声,寒风的呜呜,仿佛游魂野鬼从窗户缝、门缝里钻进来缠在锦月耳侧。她好像还听到了弘允行刑时刹那的痛吟,任她怎么捂住耳朵也阻挡不住。
如尖刀在刻骨、剜心,让她浑身都抽痛。
“不,不,不要……弘允……”
芳心殿自伺候膳食的几个宫女被杖毙,阖宫上下奴才无人不胆战心惊,日日如履薄冰。他们没见过屋中的女主子,便生了许多揣测和害怕,觉得这逆党孀妇定是被那数千冤魂附体了,总是阴森森的。
芳心殿的奴才都怕极了,谨言慎行,谁也不说话。
弘凌先是每日都来看一眼,而后隔日、隔两日才来,有时带着小黎来,有时抱着小儿子小桓来,可他来时,寝殿的门从未开启过。
后来,皇帝渐渐不来了。
这里彻底的寂静成了一座坟墓。
今日,已是几场雪之后的隆冬。距离弘允被处死,已是快一个月了。
曹全、李生路远远尾随着弘凌父子三人,走过芳心殿白雪皑皑的园子。父亲做一个大孩子右一个姗姗学步的小家伙,缓缓走到紧闭的门外。
弘凌将小桓的一团手儿交到小黎手中,叮嘱了句“好好拉着弟弟。”。
小黎长得很快,身量拔高,已显现手长脚长的端倪,他答“父皇放心,桓弟就交给小黎保护吧。”小黎摸摸弟弟黑黝黝毛茸茸的头,“桓弟乖,跟哥哥去偏殿烤火,爹爹和娘亲有悄悄话要说。”
兄弟俩徐徐走远,偏殿门口曹全正弓着腰笑呵呵等他们过去。
弘凌收回温暖的视线,面对紧闭的门眼神冷下去。
“我知道你听得见。为了他,你连孩子都不认了吗?!”
弘凌气得吸了口气,才重新将语气平静下来。
“开门吧,小黎和小桓都很想你,至少见见他们,见见我们的孩子。那些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你会过得很好。”
弘凌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和耐心,都在这个女子身上用尽了,哪怕是石头,也该有所动静了吧!
可没有。
里面还是毫无声息。
“好,这是你逼朕的!”
弘凌再忍不了,挥袖劈开殿门,迎面一股阴冷和霉湿铺来。屋中骤然一亮,他第一眼并没看见有人站在殿中,这才慌了。
“尉迟锦月?”
无人应。
他三步跨做两步走,撩开珠帘、掀开床帏,锦月枯瘦如柴,躺在薄而潮的被子下已陷入昏迷。
弘凌的怒火刹那化作担忧,将锦月双肩捧起却觉得轻得、单薄得让他心惊肉跳。
“锦儿?锦儿你醒醒,锦儿!”
他如何咆哮,也喊不醒她。
弘凌慌了,将这具枯瘦、虚弱至极的身子揉在怀中,解开衣裳用自己胸膛温暖她冰凉的身子。
“曹全!传御医,御医!”
“在,奴才在!诺诺诺,奴才立刻去!”曹全连滚带爬滚过来,见场景如此吓人,又连滚带爬奔出门去请御医。
死寂了一个月的芳心殿,仿佛一瞬之间苏醒了过来,御医匆匆赶来,药童、侍女、太监没有一人闲着,也没有一人敢在皇帝面前闲着。
方才皇帝不顾龙体解衣为夫人取暖、又发疯似的令御医治不好处死的场景如何震撼,他们毕生都不敢忘记。
其中一些“心虚”的奴才,不禁抖若筛糠,只觉将死。
锦月这次昏迷,总算打破了芳心殿长久的沉寂和门扉紧闭。
寝殿里用御供最好的耀州窑炉子烧着最好的红箩炭,温暖如春。
殿中的一对熏笼,是皇帝令人从宝库里赐来的,黄铜质地,镂空着双鹤衔灵芝纹,都是全新的,没有任何人用过,连皇后和太皇太后也未曾得过如此殊荣。
寝殿里所有新添置的上等物件,全都属于榻上昏睡的人儿了。
锦月昏迷着,并未感受到这等荣耀,只满后宫的女人下至婢女上至太皇太后、太妃,无数双眼睛都艳羡着小小的芳心殿。
弘凌让典药局的御医用了可以用的珍稀补药,又是日夜轮班倒得照看芳心殿,锦月终于在第二日傍晚苏醒,第四日已经能下地走路。
“陛下,您既然这样关心锦月夫人不如趁夜过去看看?锦月夫人这会让应该已经歇息了,不会知道您去过的。”
闻言弘凌有些心动,提笔的动作一滞,在奏折上滴下一团墨迹。
“还是不了,免得她见到朕情绪激动病情反复。曹全,你好好照管芳心殿情况,等锦儿大好通知朕。”
曹全答“诺”,想起前些日子皇帝让他出宫去办的事,忍不住有些喉头发酸。“陛下,你对锦月夫人是真心实意的好,从您回长安来奴才就跟在您身边,看得是一清二楚。您想过去就过去看吧,别再这样为难自己了,时间……时间它不等人呐!”
曹全说罢无言拭泪。
弘凌手一个不利索,毛笔落在纸上一团狼狈污黑,弘凌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曹全见如此更是没有老脸抬起眼皮露出他眼中的泪光。
弘凌越过窗台看疏林上哪半轮残月,孤影幢幢。“你说得是,时间,真不等人……”
他一直在想那天锦月对他说的要求:我要你即刻死在我面前,你做得到吗?
那天他其实想负气地说:你若能等,我过不了一年半载便会死在你面前,你可如意?
然后,这些日子他又想了很多,很多关于等到一年半载之时、之后,还有那些他永远到不了的遥远的未来的事。
等他死了,锦月会如同为弘允那般伤心绝望地为他伤心吗,她会伤心难过到和现在这般弃了生的希望吗?
弘凌目光闪烁了闪烁,灯光在他深黑的眼眸里碎成细细的亮点,随他情绪转暗。
她会吗?
他既是想知道,又害怕知道,怕那个答案不能如他意。
*
接下来芳心殿成为整个后宫最奢华舒适的宫殿,连带挑选来的奴才都比别宫的伶俐、乖巧,奴才们起先还觉得入此殿万分倒霉,而今却觉得或许是柳暗花明了。
这不,他们好奇、揣测了近两个月的女主人,两个皇子的母亲,今日终于自己推开了寝殿的门扉,来到了庭院里晒那一轮温柔的冬日暖阳。
锦月穿着夹棉的深衣长裙,披着狐毛披风,立在庭院里。她不要任何人搀扶,仰望灼灼天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的跳动,清晰提醒着她还活着!
看了许久,直到眼眶被那轮太阳逼出了眼泪,锦月才肯罢休,闭目低下脸。
侍女们远远站着,悄悄打量着,只觉她们这身份特别的女主子仿佛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事情,那些,都是她们这样的粗下婢女不敢想、想不懂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说与我听听?”锦月走来,问。
侍女从未听过锦月温言细语,受宠若惊。
……
弘凌在宣室殿每日通过曹全了解芳心殿的事。曹全每到黄昏晚膳后,就会把芳心殿关于锦月的所有事情无论大小都一一告诉天子。
“……陛下,今日情况大致如此。噢,对了,老奴险些忘了件重要事情,瞧我这不中用的记性!”曹全一拍脑门儿,喜滋滋说,“今日锦月夫人自己出殿了,在庭院里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还问了婢女叫什么名字,看来锦月夫人已经渐渐从代王府的阴影里走出来了,陛下若是想去看望,可以动身了。”
弘凌眉间暗暗一喜。
“她……她果真自己出来了?”弘凌展笑,左右看了案头又看自己衣袍,想去见,可又有些忌惮,“还是等她再好些,朕再去看她。”
他是弘凌,更是堂堂天子,却变得这样谨小慎微,曹全暗叹息爱情的力量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弘凌仍自按兵不动,每日在宣室殿只顾日理万机,更不提宠幸后宫,妃嫔自是着急,无按捺不住心思的不在少数,却也只敢想不敢妄动,顶多,是去芳心殿外转悠,窥视窥视那不得了的“寡妇美人”尉迟锦月到底长了几头几臂。
宣室殿与芳心殿按兵不动,满宫急切的心肝们也只得跟着按捺住,直到一道消息破空炸响在后宫——
“你们听说了吗?那、那代王后,去宣室殿谢恩了!”
“什么?!”
弘凌与后宫所有人一般震惊,他愣愣站在殿中,看着跟前跪着、平和谢恩的女子,她和静若微风下的兰花,幽香阵阵,端庄优雅,却有着一种……陌生的感觉。
一瞬间令他觉得……认不得了。
“……臣妾卧榻两月缠绵病中,实在无一日不感念陛下辛勤照顾之恩。陛下仁慈温柔,将臣妾从阎罗殿拉回来,此恩,臣妾无以为报。”
弘凌后退,凝眉:“你,可知道自己是谁?在说些什么?”
那半低着头只能看见鼻尖和小下巴的脸蛋勾唇展笑,冷艳又明媚。“知道,臣妾乃尉迟锦月,祁阳侯之妹,尉迟大司马的弃女,代王孀妇……”
弘凌凝眉,又展眉,满意这个答案,又觉仿佛不对。
可该死的,这对他绽开的明媚的笑容他期盼了太久,无法拒绝,无论这明媚后是什么原因。
弘凌握住锦月手腕扶起她。
“你只是祁阳侯之妹,尉迟大司马之女!”
锦月低垂的眸子有一瞬的彻骨冰冷,手腕被大掌触及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终,她还是继续淡然保持着端庄微笑,任这只大掌将她拉入怀中,爱抚她的背。
弘凌忍不住动容哑声:“锦儿,朕终于抱住你了,我终于抱住你了……”
拥抱再紧,疏离千里的心却无法靠近。
弘凌抚摸锦月的头发。“你的长发丝滑如缎,如流水之瀑,每次摸着你的长发朕便觉得什么烦心事都被这流水冲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这一点从未变过。”
他紧紧箍住锦月,埋在女子发间呢喃,“现在天下在朕手中,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了,朕要你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弘凌动情呢喃,锦月在他胸膛前半睁着眸。
“真的再也无人能够欺负我了么?”
“嗯,若谁欺负你,朕便将他千刀万剐!”
锦月无声莞尔,淡声道:“那若是太皇太后欺负我,皇上也会将她千刀万剐吗?”
弘凌眸光一闪,低看下把下那发丝黝黑的女子,一瞬间明白了。
她,突然活过来,果然是有目的的。
……
宫里没人知道代王后去宣室殿和皇帝说了什么,尽管所有人都想知道。
“太皇太后娘娘,奴婢的线人只探听到尉迟锦月打扮得精致端庄,去宣室殿和皇上闭门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期间殿中安安静静的,不像发生争执,她出来时衣装整齐,只是发丝有一些乱,二人关系水深火热,想来还是发生了冲突的。”
云心姑姑一边题太皇太后盖上厚厚的羊绒毯,一边禀告,见太皇太后脸色越听越差,才补了最后那一句。
太皇太后“摸”宝石长甲的动作变成了抠,咬紧了一口牙,拨下长甲拍在茶桌上,抖碎一地茶杯。
“冲突?哀家看,分明是她引-诱利用皇帝的计划成了!她是关了两月、死过一回给想明白了,想要争了!”
云心惶恐,忙将宝石长甲捡起双手捧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您别急坏了身子。这副玳瑁长甲是先皇送您的,说您戴着最好看,您别为了不值得的妖女伤了自己心疼多年的宝物和身子啊。”
太皇太后后知后觉,懊悔心疼捧过来,但又丢在了桌上。“只怕尉迟锦月已经想着办法怎么将哀家碎尸万段报仇了,这些死物留在身边半分用都没有!若是先皇有灵庇佑着哀家,早该让尉迟锦月永远睡在芳心殿里醒不过来。”
太皇太后气坏了,云心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在一旁垂泪。
太皇太后气得颤颤巍巍,站起来,她想竭力挺拔腰身,却发现年纪大了,挺不直了。
“现在傅家势力被削弱摇摇欲坠,柔月又被废幽居冷宫,所有希望都指望在哀家一人身上。若哀家胜,傅家重归荣耀,若哀家败,傅家将满门抄斩断子绝孙!”
她被自己最后那句话给吓找了,太皇太后呼吸急促簌簌作响,惶然地扶着桌椅想要些依靠撑住身子:“不,不,哀家决不能让这局面发生!尉迟锦月决不能得势,她,必,须,死!”
这句话太皇太后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和怒气,彰显着她的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换成了苹果系统,真心用不惯,又换了写作软件(以前的软件这系统没有),所以写得很慢,大家久等了。
大半夜眼睛笨拙也不知又没哟错别字,大家发现留言告诉作者君吧,么么哒!
晚安。
☆、第129章 2.7.0
黑铁木马车在朦胧暮色的街道上穿梭。今日很冷, 此时街上已几近无行人,况且这条巷子偏僻, 长安城中几处数得上名头的大户人家的侧门都设在这条僻静巷子中。
“提坑提坑”。马蹄儿踩在石板上, 打了个响鼻后停在傅府的后门。麻利儿地马车里出来个奴仆钻进门去。
又片刻, 里头出来傅驰、管家、奴才三五个, 惶惶恐恐来迎。
“太皇太后凤驾大驾光临,是草民疏忽了。竟让您老人家屈尊纡贵在侧门等候, 草民……”
马车里适时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将傅驰的额头一抬不让他屈身。傅驰老眼皮一挑,边间眼前的的手腕上套着掐丝镂空的翡翠宝珠镯子, 指上戴着华彩琉璃的玳瑁长甲,贵气非凡!
“傅大人是哀家兄长, 何必这样客气?哀家此番是微服出宫,不要声张。”
现在整个傅府愁云惨淡,都盼着太皇太后搭救一把,傅驰自是早盼着太皇太后的消息, 紧赶紧地将活菩萨请进去, 煮茶、倒水,不敢不尽心侍奉这个多年未见的妹妹。
兄妹二人坐定,傅驰的儿子,傅柔月的生父,傅腾也赶了来,见太皇太后来欣喜若狂地磕头拜见,如看见大救星,太皇太后居高临下瞟了他一眼,并不放眼里。
“柔月被废,你与腾儿又被皇帝罢免,现在傅家已处生死存亡边缘,咱们傅家将来是‘鼎盛春秋’,还是‘衰亡凋敝’也就这几个月的功夫见真章了。”
太皇太后肃声说罢,傅驰傅腾父子俩具是连连拿袖擦满头冷汗,连连说如此紧要关节傅家上下势必一条心,但听吩咐。
“今日哀家得信儿,那尉迟大司马的弃女、贼党代王之孀妇尉迟锦月在宣室殿与皇帝密谈一个多时辰,她变了心思开始讨好皇帝,你们可知她若得势,第一个要除去是谁?”
父子二人立刻变了脸色——
傅驰:“此女数番波折她竟都化险为夷,实在不能留她。柔月曾对太子下毒,只怕这孀妇不会放过咱们,也会对太皇太后不利啊……”
傅腾脾气直而冲,接口:“一个乱党寡妇竟想当妃嫔、当皇后,也得问问朝中我们傅家的近臣答不答应!哪怕皇帝再□□熏心再荒唐,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太皇太后不悦瞟了眼傅腾,傅驰斥傅腾“闭口”,而后好言好语问太皇太后“可有对策”。
“对策,哀家倒是有的。”太皇太后道,“大哥与腾儿虽被罢免,但罪名却可说大可说小。当日皇帝被你们父子气上了头,才借着由头将你们罢了,而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大哥,你在家静养这么久,‘病’,也该好了……”
傅驰听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
天色已黑得尽尽的了。
太皇太后从侧门出,傅腾追上来:“太皇太后娘娘,柔月何时能从冷宫出来?”他苦着脸,“冷宫那地方缺衣少食,根本不是人呆的地儿,柔月身娇体贵的哪里吃得了那苦头啊。”
太皇太后脸色不好看。
“她自入宫便惹事不断,哀家此节也是顾她不得了,何日出冷宫重归栖凤台且看她造化吧!”
太皇太后说罢便转身走,不愿再与傅腾多废话一句。这侄儿父女俩都是一路货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烂泥扶不上墙啊。
太皇太后甩袖而去,傅腾很是气恼,转头想对老父说说,却见老父亲板着脸盯他。
“你急什么?等傅家重拾荣耀,你还怕帮不了那不肖女吗?你好好盯紧手里的人!太皇太后说了,那夜变乱入宫行刺的人一个也不能留活口,走漏风声咱们傅家可就大难临头,”
傅腾一个机灵,想起此事他办得吊儿郎当有些胆颤,连连点头应允。
夜深人静,傅腾招来那夜入宫冒充代王弘允属下的死士头目,给了一瓶鹤顶红。
“拿着,将那夜入宫的死士通通处死,一个不能留!”
头目大骇,哽咽道:“主、主上,他们都是死士,忠心耿耿,拿命效忠您和老主子的人啊。”
“既然‘拿命效忠’,那现在把命献给本主子,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主子——”
“速去!
头目抖着手,接过鹤顶红。
死士平素化作普通人潜伏在长安,今夜正在家中与妻儿团聚,只是一两个时辰之后,便不得不尽数魂归。
这是最后一家。
“干爹,甘宝一向敬您如父,求求您放过我吧,翠翠和孩子不能没有我,翠翠眼睛失明,养不了孩子啊……”
头目几番要下手,却终是颤着胳膊没有下得去。
“……好,我饶你一命,但你必须保证刺杀皇帝、萧婉仪、代王后嫁祸给代王之事,不能泄露半个字!”
傅腾等了天明才等到头领口吐鲜血回来复命。
“主上,所有当晚潜入皇宫的死士均已被属下处决了!主上可以放心了,这秘密永远不会泄露出去……”
“是吗?”傅腾不置可否,背后揣着把匕首走近,趁头目不注意一刀捅在头目腹部。
“主子、主子你……”
“这下,本主子才真的放心了。”傅腾丢掉匕首,踹了头目一脚,见无没动静,才舒心笑了声。
这下,他可以向爹和太皇太后交差了。
“你们死了,就再没人证证明那夜“弑君作乱”的是咱们,代王那可怜虫就是百年千年,也休想洗雪冤屈。”
想到这儿,傅腾不得不钦佩他那在后宫摸爬滚打一辈子的姑姑,当真心思毒辣可怕!
*
自锦月前几日去过了芳心殿,这些天又有内监成队成队的把皇帝赏赐的宝物搬来。
锦月在滴水檐下站着,披着狐毛披风、捧着暖石锦袋,左右侍女笑嘻嘻地给她指远处扛着腊梅树鱼贯而入的青袍太监们。
“夫人,皇上对您可真是体贴,这后宫里还没有谁得过皇上这样呵护呢。瞧,这什么好的陛下都往咱们芳心殿送来。”
另一侍女点了下巴道:“这算什么,夫人您不知道,皇上啊在咱们殿后面修了个花房,里面温暖如春,种了好多玉兰,繁花——”
她说着噤声,先前的侍女盯着责怪她,她才后怕的捂嘴。呀,她怎么说漏了!
锦月去殿后看了,有些惊讶。
暖室内确实一室锦绣、万紫千红如春,尤其玉兰丛丛,雪白的开了一片,蔚为壮观。
这些,都是弘凌让人种的么?看花朵繁盛,应当也种植了有几个月的了。
锦月抚摸着玉兰肥厚嫩白的花瓣,一时沉默。
“夫人,您可是喜欢玉兰花?若您不喜欢陛下可不会种这么多呢,奴婢听曹全曹公公说,夫人这两个月缠绵病榻,陛下不敢来看夫人、怕惹夫人生气,就每日来看玉兰花。”
“夫人您瞧,这兰花旁边的地板都踩得格外亮堂。”
锦月垂眸寻了一眼,果然见那株开得最盛的玉兰旁的大理石小路,有一处光滑无尘。
一道影子从锦月背后投射来,一晃,落在缠枝挂朵儿的栅栏上。
锦月扶了朵花儿,语句清晰动容道:“不错,我最喜欢牡丹和玉兰。皇上静还记得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的微末喜好,玉兰春末才开,而下冬日严寒,让它盛开如春定然费了不少功夫吧。”
侍女乖觉答:“夫人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人,夫人是太子生母……”
二侍女话到一半骤然住口。
“你喜欢就好。”
弘凌走来道。他之后的曹全一眼给侍女左右,随他一道出去了。
锦月不急于转身,瞟了眼栅栏上的影子才低着头回身行礼,却被弘凌双手扶住。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你在朕心里从不需矮半分。”
他的手很大,冰凉而含着些许微温,锦月受那微温触碰一时愣了愣。
“玉兰尚且能在严冬盛开如春,锦儿,你的心何时才能重新向我绽放?”弘凌眼尖,位在天子,他看惯了众人的行迹眼色、猜透了无数个灵魂,子看见了锦月那一愣间的抵触。“朕知道你现在并非真的原谅接纳朕,但朕可以等你,等你重新绽开。”
他可以等她一年,若是一年之后她能爱他如初,他也不枉此生,若是……若是她一年之后还不爱他,如此,也好。至少她不会为他的死而伤心难过。
锦月闻言抬眸,见弘凌心情似是出奇的好,霜雪眉眼染着轻快明媚 ,映着香兰雪白丛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她正热烈地追慕着他。
锦月拂去兰花上的露珠,眼中几番沉浮,万千思虑在这一瞬间百转千回。
最后,她做了个决定,温声道:“弘允已经死了。他是我夫君,更是我兄长、恩人,他的死,我很悲痛。”
听见弘允二字瞬间,弘凌眼中一戾,但思及要和锦月重修旧好,这些他都可以忍耐。
“这两个月,我日日关在寝殿里,不是没有恨过你,不是没有想过就此一死随他下落黄泉,也算对得起他此生对我的一番付出。”
锦月顿了顿,语气少了些沉重轻快了一些。
“可最后那一次一脚踏入鬼门关,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一直在追逐心中所理想的东西,从未珍惜过眼前人。映玉两年前便对我说过这句话,可直到今日,我这个做姐姐的才明白这个看似浅显却最难参透的道理。”
弘凌幽深的眸光映着如雪玉兰、映着娇美如旧的心上人的侧脸,不住闪烁,却也不忘探究与心疑。如何不心疑?锦月有多执拗多有原则,他是知道的。
“其实,有一句话,我想我从未告诉过你。”锦月转身来定定看入弘凌的眼睛,那双眉目冰雪融化成池,正看着她不住的荡漾微波。
“什么话?”
不知何时锦月手上多了朵雪白的玉兰花,她翻开男人大掌,将花放入弘凌掌心。
“我喜欢玉兰,是因为玉兰像足了你,一身白裳,如冰雪洁白,开在暖春,却独自清冷若霜……”
一怔之后,弘凌心中激荡起惊涛骇浪,在他平静的身躯横冲直撞。
这一瞬间,这一句话,太不真实!
“你刚才说,你最喜欢玉兰,是吗?”
锦月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弘凌心中跳了跳,旋即跟上去。
两人在花间漫步了一阵,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却意外的有一种恬淡宁和。
暖室不大,他们却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散完步离去,弘凌特意吩咐了曹全,再加派一百人手照管暖室。
锦月略略吃惊,再加派一百人手,不想这小小暖房,竟耗费如此大的人力。
是了,冬日开春花,这是逆天而为。
他为她而为。
“陛下,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只要朕做得到,都满足你。”
“虽然芳心殿奴才都是精挑细选,但臣妾与他们不熟,相处不惯。”锦月顿了顿,垂眸道:“就如过去两月,臣妾缠绵病榻,奴才却不禀告陛下臣妾因病不能起身,每日送来的饭食不止油腻,甚至有相克伤身的食材,而棉被,也更没有一日不是潮湿、阴冷的。”
弘凌诧异,而后怒看了眼曹全。曹全缩了缩脖子,不敢言。
“这些奴才竟如此不尽心,是朕没有将你照顾好!你想要谁来伺候?”
“臣妾曾经的左右侍女就很好,她们忠心护我,不会有一点伤害我之心。”
弘凌对锦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锦月知他在猜疑自己的用心,是否想借助秋棠等做什么事。
锦月问心无愧的模样侧过脸:“若陛下为难便罢了。当臣妾没有说吧。”
“几个奴才有什么为难。曹全,你立刻去延尉监牢狱领人。”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那可是乱——”
“快去!”
曹全再多的劝诫都被压在胸口,“诺”一声退下。
秋棠、周绿影、青铜三人和行魏、浅荇二随扈都被关在延尉的死狱中。
弘凌的命令雷厉风行,锦月与弘凌作别回到殿中,傍晚时便见曹全与左右内侍领着几个衣衫面容狼狈的男女走来。
正是秋棠、行魏五人。
“小姐,影姑总算见到您了,看您安好,就算即刻要我脑袋影姑也能瞑目了……”
“娘娘,娘娘!奴婢以为、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活着见到您了……”
周绿影和秋棠一开口,其余几个都一同抽泣着跪在锦月跟前,两月来大难不死、心有余悸抑或至今沉痛交加,百种悲欢离合在主仆几人心头绕。
“都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们便跟着我住这芳心殿。”
锦月亲手一个个将他们扶起。
住芳心殿?
三女一愣。二随扈则互看了一眼,有些抵触的情绪,看锦月的眼神中多少带了质问。
当晚,锦月召集了芳心殿众奴才,来拜见了五人。
“往后他们所执行的就是本夫人的命令,谁若对他们不敬便是对本夫人不敬,谁若阻挠他们做事便是跟本夫人对着干!跟本夫人对着干后果如何,想来不必我说。听明白了?!”
锦月站在滴水檐下喝问一声,庭院中众奴才站在夜色与寒风中具是应声一抖,不想他们温温儒儒的主子竟如此让人生畏。那些过去两月间“暗动手脚”之人,偷偷擦了擦两颊的冷汗。
话毕,五人随锦月进屋,关上门。
秋棠、影姑、青桐虽有滞滞却也还好,浅荇、行魏二男人脸上的不悦不服更是明显了。
锦月也早看出来,慢条斯理坐下喝了杯茶:“有什么不服气的,就说吧。”
行魏抢先一跪,挺直身说:“娘娘,从前奴才对您敬重万分,虽然从小奴才是跟着代王殿下,后来才跟来娘娘身边,但对娘娘其实比对代王殿下还忠诚。可是而今娘娘所作所为,实在令奴才……令奴才心寒!”
“行魏说的也是奴才想说的,眼下代王殿下尸骨未寒,娘娘却委身于害死殿下的狗皇帝,娘娘您是代王后不是什么‘锦月夫人’,殿下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
秋棠两个耳刮子就甩在二人脸上:“狗奴才胡言乱话,还说最忠于娘娘,你们也好意思说出口!这两巴掌是小小惩戒,若你们二人再敢口出狂言亵渎娘娘,我秋棠就先不饶你们!”
青桐亦上前:“就是,你们在胡说不必娘娘吩咐,咱们三个女人就先将你们赶出去!”
周绿影握住锦月的手:“小姐,不论您在哪里、在做什么,老奴都相信您。”
三女的维护情真意切,锦月不觉哽咽,她果真没有看错人。
“都别吵了,你们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奴才,但实际上我早已将你们当做家人看待。浅荇、行魏,你们也起来吧。”
二随扈虽不敢再说却还不服,甚至鄙夷更甚,锦月抬手说起来,他们也不起来。
“奴才们不敢劳烦锦月夫人,奴才们是代王府的奴才,不敢受您恩惠。”
锦月气得咬牙,敛眉斥:“愚忠,而且愚不可及!”
“你们以为我住在这芳心殿是为什么?荣华富贵,还是金银绫罗?这些东西我打从出生就不知见了多少,还会为这些俗物动心吗?”
“若你们还认为我为后妃权势动心,那么你们可以立刻就滚了!”
受这一顿训斥,二人犹自稀里糊涂。
秋棠算是明白了,道:“多少次太子妃之位摆在娘娘面前,娘娘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们枉自跟随娘娘这么久!”
行魏:“那,那娘娘现在在放心殿与皇上和颜悦色是为?”
锦月推开窗,看天上皓月如洗,仿佛弘允的目光,那么清澈甘冽,高贵雍容。
“诬陷弘允哥哥弑君作乱的,并非皇帝。弘允哥哥这一生坦坦荡荡、高贵从容,我不能让他背负着这样的污名含冤九泉,你们懂了吗?”
她要为弘允、为代王府的冤魂,讨一个公道,报一份仇!
那些欠下她,欠下弘允的,太皇太后一干人,尉迟心儿母女一干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严冬大雪飘飘,转眼喝过腊八,就到腊月下旬。年节的喜庆已悄悄在宫中蔓延,四处已张罗着挂红灯笼、扎彩结。
但这喜庆却没有感染入人的心里。
整个皇宫、朝廷,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蛰伏。
这样脆弱的平静,一刻也不容人放松警惕。谁也不知,那骤然的、对自己的致命一击,会何时到来!
打破宁静的,是腊月二十皇帝的册封圣旨——册封尉迟锦月为兰婕妤。
谁也不料皇帝毫无征兆,突然下旨册封,既没有知会宗正府,也没有告诉太皇太后一声。要知道,册立皇后之前的步骤,便是先封婕妤。
消息传开第二日的早朝,群臣反对,仿佛压抑了二十多日的怨声都齐齐爆发,宣室殿琉璃瓦楞上的积雪,也被震得簌簌掉落,檐下的太监扫也扫不及。
不过,天子既然有先斩后奏的打算,自然有力压众口的手段,当即将宗正府闹得最凶的宗正令拖出朱雀门斩首示众,而后再令人抄家,从宗正令府上搜查出贪污、瞒报的证据,人死后才定的罪。
按照流程该是先查证再入狱,最后处斩,天子的顺序却完全反了过来,虽杀鸡儆猴效果显著,谁也不敢再轻而易举反对立婕妤之事,却也谁都心中不服:
与其说宗正令是死于贪污,还不如说是死于后宫那乱党遗孀,尉迟锦月,这妖女!
*
下午,曹全来芳心殿告诉锦月,晚上弘凌要来,让她先准备着。
锦月换了身妃红色锦裙,衣裳宝雀飞鸾、花枝缠绕,端庄不失娇美。头上别了这些日子弘凌赏赐的珠钗,却独独,没有碰那支十六岁时弘凌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桃花宝珠簪。
弘凌陪她用了晚膳,也不着急走,从前他还花不少精力在政事上,现在他仿佛更喜欢陪她,胜于处理政务,有流言蜚语暗指皇上为女人荒废朝政,但摄于天子威严如此可怕,谁也不敢明说出口。
夜晚装满雪的庭院旁,煮酒煮茶,赏梅赏月。
俊男靓女,自是风月无双。
锦月倾身靠近弘凌,替他倒了杯酒。
“听说,你为了我这个兰婕妤的身份,费了不少功夫?”
弘凌想起这些日子朝中的纷争,勾唇。“没费什么功夫,只不过多说了两三句话罢了。”
他说得轻巧,仿佛世间没有多少东西能够入他眼了。
伴君如伴虎,锦月而今对这个曾经熟悉的男人,也克尽小心,她抬眸见弘凌正抿着酒定定看着她脸上一举一动。
锦月叹息:“弘凌,你这样我很感动,可这样一来……只怕会让众臣子对你生怨气,我只怕久而久之,我会为你惹许多棘手麻烦。”
弘凌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心中一舒,展臂一揽,锦月就落入他臂弯。
“你是为我惹了很多麻烦,可朕偏偏爱这些麻烦得紧。”
他说话间将锦月从左臂抛到右臂弯,仿佛一只小猫儿被他爱怜在股掌之间,但他没有半分戏弄之色,他眼映着温酒的炉火灼灼,盯着怀中人儿。
锦月呼吸乱了乱,不料男人突然有此行动。
镇定,镇定!
她对自己喊了好多遍,才让自己鼓噪的内心安静下来,说出早已打好的腹稿。
“只怕太皇太后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且看此次封婕妤,宗正府和刑部的大臣便如此攻击我就知。我记得,他们也曾许多次要求你将我处死,放废后出冷宫,说是我拿小黎污蔑陷害废后。他们如此一条心,行动有条不紊,背后必有人操控出主意。背后之人干涉朝政至此,实在对你治理江山是一大威胁。”
弘凌知道怀中的女人要说什么、要说谁,她想利用他扳倒谁,可他现在意外的心情好,不想计较,只柔情地凑近锦月鼻尖,闭目在她额头轻啄了一口。
“你想说,太皇太后在背后操控?”
他一语中的,锦月反而有些不能适应弘凌的配合。“……正是。”
见锦月只有这么两个字,弘凌笑起来,捏锦月的下巴,看这张脸儿在自己手掌心中受惊。
“锦儿,为什么快十年了,我还是这样爱你?自古骚客曰,说红颜未老恩先断,君王多情易变。可为何我们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了,我看着你还是觉看不够?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近近看着你,把你一眉一眼,都记得清清楚楚。”
锦月浑身紧绷,手缩了缩,犹豫之后才落在这一方结实厚重的胸膛上。“……你若想看,我便给你看个够就是。”
弘凌大掌将这只小手紧紧握住,呢喃:“不够,永远不会够……”
他倾身将她揉入怀中,锦月贴着这方厚实、微温的胸膛,呼吸急促,他抱着不放、也不动,她亦不敢妄动,只觉他胸膛越来越烫。
弘凌轻笑了一声。
“我感觉到了,我的锦儿脸红得能煮熟鸡蛋,我心窝都烫暖了。”
这如霜的漠然融化后乍现的温柔声线,让锦月恍然间以为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什么都还没变的时候。
他也曾这样温柔地抱着她,说情话。那会儿,她无忧无虑,只顾谈情说爱,想着怎么让他更爱她、非娶她不可,并且一辈子不三妻四妾,只爱她一人。
“你要我用什么身份,陪在你身边?”锦月问。
这句话是后宫妃嫔禁忌,她知道,可她偏偏问了。
“用最好的身份。”他抚摸着她如瀑布丝滑的长发。“皇后。”
“若我为皇后,你会受到更多的反对和非议,朝中……”
“我们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弘凌温声打断,“朕这前半辈子太在乎人言,活得压抑苦楚,而今,朕是什么也不想在乎……”他舒心叹气,潇洒道,“昏君也好,暴君也罢,朕都不在乎! ”
他勾起锦月的下巴,薄唇一张一翕,对她眼睛说:“朕,只在乎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真是肥啊,二更合一的,所以明天大家再来看更新吧,摸摸大!
☆、第130章 2.7.0
芳心殿, 取“芳心暗许”之意。
这天的雪晨,弘凌亲自领人将亲笔题写的“芳心暗许”四字匾额, 挂在锦月寝殿上。
锦月站在弘凌之侧, 二人一同看着太监将匾额挂好。
“匾额的字是用四季鲜花佐之兰花粉, 再掺入九种熏香香料, 与墨混成墨汁,哪怕经年, 这香味也不会散尽。”
锦月还在为他此举而沉思, 闻言侧目对上弘凌的视线,刻意散去那份僵硬, 让笑容看起来真挚柔美。
“陛下是将自己的芳心揉入墨汁,许给了臣妾, 是么?”
弘凌微笑,一点锦月鼻尖儿。“懂得可真多!”
锦月复看匾额,雪积在瓦当上,而下雕花精美的檐下是这龙飞凤舞却写得极为认真的块匾。
锦月呢喃:“‘芳心暗许’……只是再多的香料, 历经风霜雨雪, 都有变淡、散尽的时候。”
说罢锦月觉太过感伤,恐天子听了不悦,莞尔道:“幸好你是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能时常添香加墨,可我活不了一万年,这样一来,你这份芳心岂不是要缠我一辈子?”
知道锦月在有意说好话讨好,可弘凌却觉顺耳极了,也不顾周围有那么多奴才看着,他大喇喇将锦月拦腰一抱,清冷的眉眼和唇齿在埋入锦月脖颈瞬间含了些许笑容:“我有许多年不曾听见你这样的情话了,锦儿。记得上次你对我撒娇追慕,还是你我初识的时候。”
锦月控制着心中不由自主激荡的感情,告诫自己要做的事、要报的仇,虽然弘允不是被弘凌所陷害,却也是他下令处死,他不是主谋,也是刽子手。
哪怕她狠不下心杀了他,也不可能与他真正相守。
这是她曾对弘允的承诺……
锦月心头冷静下来,语气仍如初:“记得那时候你很是讨厌我的厚脸皮,说我寡廉鲜耻至极,从未见过我这样的女子。”
弘允呢喃:“其实……我只是害羞罢了。”
冷酷残暴的天子像个坠入柔情的少年,包括曹全在内的奴才谁也不敢抬头乱瞄,恨不能将眼睛塞进鞋底、耳朵堵上泥巴,等匾额挂好,奴才们以最快速度退下。
“锦儿,我最近时常梦见我们年少时的事,你说为什么呢?”
他腻在她身后将她抱住,一刻也不松。
“我听人说,人老将死的时候,就会不断回忆过去,你说……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弘凌锦月后劲窝哑声呢喃,锦月心头惊了惊,不知为何他会突然说起这不吉利的话,可想看他神情又看不见。
“你才不到三十,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再说你要活一万岁,我才能永远住在你‘芳心暗许’的殿中。时常回忆从前,只是因为我们现在和好如初,让你时时想起过去罢了。”
怀抱收紧,弘凌哑声嗯了声。
行魏和浅荇早等在芳心殿外,他们办妥了锦月交代的事,回来复命却见曹全一干皇帝的随从慌慌张张逃出来,问询了才知“不是时候”。
现在锦月受独宠,他们出入各处、办事都很方便,谁也不敢阻拦,二人这才总算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为何意,主子得宠,他们才能够办事,能够为代王洗雪冤屈。
虽说如此,但他们心中看着自家“女主子”和别的男人出双入对,心中总是不对付……虽严格的说,里头那两人才是最初的一对。不不不,女主子是他们弘允殿下的,哪怕殿下不在了,也是!
里头弘凌和锦月小坐了一会儿,他便扶了扶额头说有些疲乏,想回宣室殿去,锦月早得青桐传信儿那两个倔驴随扈在外等候,就未多留弘凌。
浅荇、行魏从侧门入,提溜了个太监装扮的男子,入殿就丢在锦月跟前。
“王后娘娘您看看,那晚上追杀您和黎太子、萧婉仪的,是不是这个混账东西?”
锦月眼睛倏尔怒睁,拔-出行魏的长剑就指在此“太监”脖子上:“那夜本宫便说过,必将你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还我妹妹命来!”
锦月剑刺入此人肩胛,立刻鲜血流下来,这人虽吃痛却脾气硬。“要杀就杀,我甘宝既当了死士就没想过贪生怕死!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你们休想从我这儿问到半句话!”
“呵,可真有骨气。”锦月笑了声,一寸寸地看着滴血长剑,“为了个要将你们杀人灭口的主子,你连你妻儿都不要了,兄弟恩人的仇,都不报了?”
得锦月眼色,浅荇将死士头目的腰牌和一束头发扔到死士跟前。死士见腰牌和头发,痛哭喊了声“干爹,是我害了你”,哭天抢地。
行魏甩他一耳光 。“老子提你入宫可不是让主子听你哭的!”
死士被打了清醒,咬牙道:
“我这辈子都靠干爹养育提携,才能成家立业。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求您大人大量,暂且留草民一条狗命吧!您要我说什么,我都……都说……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做……”
“好。”锦月将剑一丢,拂袖落座。“那你告诉本宫,当夜究竟怎么回事,是谁主使你们刺杀皇帝,嫁祸代王,是谁指使你们杀害本宫和太子,杀害萧婉仪!”
行魏、浅荇:“说!”
“是……是……”话在口边盘旋,死士对心中那主使者怕极了,虽恨极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行魏利剑朝死士抖得哗啦一响,就要逼问,被锦月一个眼神制止。
“你只有如实告诉本宫,本宫才能替你报仇,你的妻儿才能得救,你考虑清楚,否则下一回恐怕你与你妻儿都要统统被你心中掩藏的人踢下地狱去……”
锦月看一眼浅荇,浅荇扔过来一双女人和小孩儿用的香囊。
死士甘宝捧着香囊,惊恐得汗如雨下,跪在锦月跟前不敢死命磕头求饶,哪敢有半分犹豫不从,喘着气麻利儿一串:
“是、是傅大人要我们刺杀皇上嫁祸代王,至于刺杀王后和太子,是太皇太后的命令,是太皇太后要我们非杀了娘娘不可,否则我们必死无疑。王后饶命,饶了我妻儿吧,王后娘娘……”
“本宫还至于伤无辜之人,只要你忠心为本宫办事,便放心你的妻儿。”锦月一脚将他爬过来求饶的手踹开,拂袖转身,眼神具是寒冷,眯了眯。
太皇,太后。
这个贪恋权势的女人,她尉迟锦月从未想过与她争夺后宫,可这个女人,将她从太子妃位推至死地还不止,非要将她赶尽杀绝,可谓歹毒至极!
“好,好得很!”
……
锦月成了正正经经的妃嫔,自是免不了去太皇太后处请安,前些日子因弘凌说她身子不适不适合出门便免了,而今快年关了,她既得了婕妤身份,便不能太失礼数。
而今后宫之首的皇后之位空缺,地位高些的,就属和锦月同时晋封的“淑妃”——尉迟心儿。
帝王晋封妃嫔,为了模糊视线焦点、免得显得过于偏爱谁,会拉别的妃嫔一同晋封,这是帝王家常见的手段。
是以锦月被封婕妤时,尉迟心儿也顺带晋升了妃位。
而今傅家有凋敝之势,尉迟云山在朝中几番沉浮,终是屹立不倒,最近越发得势,连映玉曾经结拜、而后背叛她的那“义兄”甘鑫,也弃了傅家,转投尉迟门下,而今宫中处处暗为尉迟心儿办事。
而上官氏的两个儿子却一直游手好闲,母子三人日日哭求着尉迟云山给他们谋个出路。
有尉迟云山在朝中得势,尉迟心儿在宫中自然也格外受些优待。
这天去康寿殿请安的清晨。
众姬妾在太极宫外路上碰头,昨夜细雪飒飒,今晨暖阳高照,化雪天格外冷。
众妃嫔穿着各色各样的刺绣锦缎带帽兽毛大氅,哈白气等着淑妃尉迟心儿。
尉迟心儿最后姗姗来迟,华服锦裙、满头珠翠,笑吟吟走来。
“各位姐妹久等,本宫路上有些耽搁、来迟了,你们可莫怪我。”尉迟心儿道。
淑妃地位高于众姬妾,谁敢怪她?
“今日路滑,淑妃娘娘来得晚些也是应该的,娘娘昭云殿过来距离也远。”
“就是就是,咱们姐姐妹妹等等淑妃娘娘是应该的。”
“多亏了淑妃娘娘姗姗来迟,咱们还赏了一会儿雪景呢……”
尉迟心儿听了几句奉承,心中很受用,转头见锦月不咸不淡、对她视而不见,便扬了扬下巴上前问锦月:“兰姐姐好几日不见,最近黎太子可好?本宫近来甚是想念黎太子呢。”
锦月不喜这样乱糟糟一团莺莺燕燕,笑意无多:“小黎很好。”
说罢锦月便率先走出人群,独往太皇太后康寿殿去。
众女见锦月走在雪里,浅碧色的宫装、头上素雅珠钗点朱,确若幽兰婉约、清贵出尘,非同普通女子。
“哟,瞧那孤高的样子,连淑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待皇上将她看腻,到时且看她还孤高得起来?”
“可不是么,像兰婕妤这样婚姻荒唐、往事不堪的女人,亏她这么厚脸皮还活在世上,早该随她亡夫去了了算!”
“她哥哥也不过是个祁阳侯罢了。生了两个儿子又怎样,说到底她不过是庶母。咱们大周的祖训可规定了,地位低的妃嫔要将孩子交给高位妃嫔来抚养,她可是没资格养的,太子和二皇子迟早要给淑妃娘娘教养。淑妃娘娘,你以后可有福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同一个皇宫的姬妾有十多个之众,戏自是“精彩纷呈”。
闻言,尉迟心儿对锦月长久以来暗藏于心的嫉妒和仇恨,才得以纾解,领着众女往太皇太后居处去。
姬妾言笑,尉迟心儿却无心交谈,她边走边回忆锦月刚才的笑意,那眉目眼神如此刻环绕她的积雪一般寒烈刺骨,令她后背阵阵发寒!
她想:既然皇上将我封妃,照理说两年前在东宫我害太子之事便算翻篇了吧?不,或许皇上并不知道呢,只不过尉迟锦月是知道罢了。可她知道,迟早会告诉陛下。说到底,只要她活着,早晚是她致命威胁啊……
思及此处,尉迟心儿便心底一狠。
自己现在在宫里形单影只的,左右也没有使得上主意的,须得将娘接入宫来才是!
白雪之下的康寿殿格外静雅,太皇太后礼佛,康寿殿布置上便有佛家的风格。
只是,锦月却从埋首奔走的奴才身上嗅到一种“紧绷”、“惶惶”,如滴水檐滴滴答答不断融化坠下的雪水,滴得人,心发慌。
康寿殿,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与世无争、沉稳岿然!
在云心进殿禀告太皇太后的间隙,锦月抬眸看它似瓦楞,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就如此殿中如毒蛇盘踞的女人,她所作所为,见光便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娘娘们都进来吧,太皇太后在殿中等着你们呢。”云心姑姑出来道。
“多谢姑姑通禀。”众女答。
太皇太后喜欢熏香,锦月记得从前她为太子妃时这殿中熏香从未断过,若有一点不对太皇太后必动怒责罚下人。而此时,殿中一对熏笼有一只已经烟灭烬冷,太皇太后却浑然未顾忌。
锦月不着痕迹弯了弯唇:这条毒蛇的心,该有多急多躁了,才连她最喜欢的东西缺了,也顾不上?
太皇太后盘着亮堂堂的佛珠,睁开眼:“大雪天儿天寒地冻的,你们有这份孝心就是了,大老远的还来看我这老婆子,辛苦你们了。云心,还不快给各位夫人倒茶水。”
云心和侍女一人托盘,一人倒茶,十多个妃嫔都倒了茶,唯独没给锦月倒。
尉迟心儿含着讽笑瞟了一眼锦月,对云心道:“云心姑姑怎不给兰妹妹倒茶?”
刚刚还喊兰姐姐,现在便是妹妹了,尉迟心儿是故意的。她便是要压在锦月头上,她先入帝王宫,自是“姐姐”。同时尉迟家血脉,让她认尉迟锦月姐姐,她心底是不服的!
云心假做惶恐歉然:“是奴婢见到众位娘娘高兴糊涂了。琴芳,赶紧把茶端来。”她双手将茶放在锦月身边的茶桌上,“奴婢愚钝,忘了娘娘已经不是代王后而是兰婕妤了,请您看在奴婢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的份上,原谅了奴婢的过失吧。”
尉迟心儿抢在锦月之前,尴尬道:“兰妹妹虽然从前是代王后,可现在和本宫一样都是陛下的女人,云心姑姑还是不要提妹妹那些‘从前’,免得扫了兰妹妹的兴致……”
云心掩口:“奴婢笨口拙舌,那些话、那些话是不该提,免得污婕妤的耳朵……”
“没什么该不该、污不污的。”锦月冷声打断二人一唱一和,声线冷而犀利如刀锋,“陛下都不介意,你们更无需介意。再者陛下说过,后宫中谁也不许擅自提起代王之事,违者恐怕……”
违者重则一百杖!
那等于打死。
在云心与尉迟心儿噤声后悔最快说错时,锦月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吐出来凝眉道:“好烫!”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秋棠一个耳刮子甩在云心脸上:“老叼奴,你是想将兰婕妤烫死吗?陛下可饶不了你!”
“啊!”
云心被打了个趔趄,鬓发也乱,捂着脸怒视秋棠。
“你,你打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云心哪里受过这等气,站起来就要朝秋棠打回来,却被只素手稳稳、紧紧地钳住手腕,掐得她手腕发青发红,再横不起来。
锦月将云心如丢垃圾般丢开,她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狰狞感,眉目的斥责之意更令人生畏:“看来云心姑姑是真老了,不但连茶泡不好,连反应也不灵敏了。如此你还如何伺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若换些人来伺候吧?”
太皇太后本想放纵尉迟心儿和云心给锦月下马威,却不想突然发生这一幕,倏尔瞠目震怒大斥:
“哀家要什么人伺候岂是你个小小婕妤能置喙?我康寿殿更不能不是任你撒泼撒野之处!来人,将他们给哀家拿下,狠狠、狠狠地掌嘴!”
“诺!”
众女惊得屏气,云心不及上前,却见锦月悠然笑了,她站了起来直勾勾看着太皇太后,冷笑吟吟,丝毫不惧。
秋棠相护:“谁敢动兰婕妤,陛下非斩了你们脑袋不可!”
太皇太后与锦月对视,这女子,年轻,美丽,目光更瘆人,她双臂轻抬晃了晃,如皇后、太后一般的上位者整理袖子,那神态、气势,竟然比起她这个太皇太后来,也毫不逊色!
太皇太后一时震惊。
锦月挥袖转身,干净利落,走出康寿殿。秋棠、青桐跟随其后。
太皇太后浑身气血逆流,几乎气晕。
在众人的惊诧、惊惧的目光中,太皇太后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急怒与忌惮中瞬过气来,怒拍翻了一桌子茶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反了、真是反了!云心,你还不领人将那目无尊长的女人抓回来,抓回来重重、重重的打!”
云心哆哆嗦嗦一擦额头冷汗,答诺连连,叫人赶紧追出去。
“今日哀家若治不了你,这后宫了便无人将哀家放在眼里了!”
众妃嫔从惊惧中回神来,怯怯地安慰太皇太后,抑或落井下石,乐看好戏。
坐了半晌,众女竟是谁也不愿离去,只想看着那不堪传言缠身、让人又妒又恨又敬畏的新宠兰婕妤,被太皇太后狠狠的修理,最好她就此失宠。
然而,她们失望了。
片刻,云心领着出去的奴才近来,她慌慌张张、面白如纸,比方才被狼狈屈打时情绪更加激动。
众人生奇,太皇太后震怒站起:“不是让你去捉人吗,怎么空着手回来了!连你也敢不将哀家放眼里了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太皇太后,奴婢是……”云心跪下,满脸焦急盯着太皇太后却说不出所以然。
她是太皇太后身边老人,太皇太后自看明白云心是有话不能当面说出。
“你不说,哀家亲自去看!小小婕妤还能翻天不成,就算皇帝来,这次也救不得她!”
云心拦不住,太皇太后已亲自出殿去。
众姬妾只觉这出戏惊心动魄,自不会独坐殿中等候,浩浩荡荡一行人都跟出了门去看。
幸好,兰婕妤还没走远,她还在太极宫门口缓步,除了左右侍女秋棠和青桐,只带了一个亲随。
“尉迟锦月,哀家叫你——”
众女等着看太皇太后收拾人了,却见太皇太后在看见兰婕妤的瞬间,脸色大变,连她匆忙急怒的步子,也立刻停了下来。
锦月回头来,悠然含笑,却混当没看太皇太后一行,将手中暖石袋递给亲随。
“甘宝,太皇太后一直看着你呢,你从前可认识太皇太后?”
甘宝抬头飞快瞟了眼太皇太后,又惧又恨,低下脸回答锦月:“回禀夫人,奴才不曾见过。”
“真不曾见过?若敢说错一字哄骗本夫人,本夫人可饶不了你!”
“想来、想来不曾见过,不过有、有些面熟,或许在,在哪里见过……”
听到此节,太皇太后与云心已是面白如雪,心口的血液都要冰结了一般。在哪里见过,还能在哪里见过?代王入宫被擒、萧婉仪被误杀那一夜……
太皇太后转身就往康寿殿回,一个字未吭,惶恐之色几乎难以掩藏。
云心赶紧让众姬妾散去:“各位、各位夫人都回去吧,太皇太后娘娘偶感不适,改日再来请安吧!”
说罢了云心也匆匆跑了,步履具是惊慌。
待康寿殿人走后,众女不解——
“这,这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怕了兰婕妤吗?”
“是啊,太皇太后怎么说走就走了,而且刚才他见了兰婕妤连个字儿都不敢吭?”
“完了完了,我们刚才还说了兰婕妤那么多坏话……”
众女都是后悔害怕,不觉离尉迟心儿也远了一步——听说淑妃和兰婕妤不睦。
尉迟心儿哼声瞪了她们一眼,领着侍女往自己寝殿走。
她虽然也是一头雾水,却也直觉情况不对。
在刚才那一瞬间,太皇太后与尉迟锦月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她仔细一回想,仿佛,太皇太后变脸色那一瞬间看见的是……尉迟锦月身边那个亲随?
可太皇太后为什么看个奴才会变脸色?
……
婕妤冲撞太皇太后、大闹康寿殿,这是一件大事、大不敬之事,可作为受害人的太皇太后一方却毫无追究之意,接连两三日,太皇太后在殿中闭着,谁也不见。
宫中流言蜚语,猜测东西,虽没有一个准确无误的,但更没有一个好听的。
一众揣测将太皇太后说得极是难看。
云心托杨桂安,打听了宫中的流言蜚语回来,说给了太皇太后听。
“他们说是太皇太后您的把柄被尉迟锦月捏住了,所以现在任由尉迟锦月摆布,欺负到门面上了也不敢还击。还、还有……”
太皇太后听得脸色青白交加,心头急怒攻心,若有一把火在胸腔燃烧!
“还有什么,都给哀家说出来!”
“杨公公说,不知道是谁,将咱们从前做的那些事翻了出来,说是太皇太后娘娘在太太皇太后饮食中下慢性毒-药,以及、以及从前陷害太皇德妃、贤妃、谭贵嫔、秀婉仪的事被尉迟锦月知道了,所以才闭着门,不敢出去……”
太皇太后粗喘气说不出话,她不喊停,云心不敢隐瞒,继续道:“最可恶是尉迟锦月身边那个死士,他逢人便说、便说他害怕太皇太后灭他口,他不得不寻求兰婕妤庇护……”
“荒唐!荒唐!”太皇太后拍桌子站起,目眦欲裂、气喘连连,只恨不能立刻将锦月吃肉饮血、千刀万剐。
“好你个尉迟锦月,好你个尉迟锦月,你竟敢,竟敢将哀家逼到如此头上!”
头发半百的妇人面目狰狞,紧咬着牙关在屋中来回踱步。 太皇太后盘佛珠的力道过猛,扯断了珠串,佛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也不顾,任它们如石头泥巴躺在脚边、踩在脚下。
“哀家除去那几个女人的事都多少年了,怎会被人说出来?!德妃不是哀家杀的,是她失宠自缢的,这是冤枉哀家,都是胡说八道!”
云心和另一双心腹侍女吓住了,跪求:“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康寿殿中一阵瓷器破碎声和喧嚣声后,骤然平静下来,殿外探着头的太监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看,遁入雪枝后。
枝条摇晃,松雪簌簌。
芳心殿温暖如春,弘凌在小榻上休息,身上绒毯只盖了一半。
锦月正插着梅枝,熏香白烟绕着她袅袅散开,又飘去榻上的天子身侧,绕着弘凌盘旋,替清冷孤高的男子渡上一层仙气。
锦月一眼看去,见弘凌被子半盖不盖、只到胸口。
最近弘凌很是嗜睡,仿佛很疲倦。锦月问过他可是吃从前那个药,弘凌说病痊愈了,早已不服那药了。锦月才想,或许是前朝动荡,大臣对她颇有微词,所以让弘凌很头疼,才“疲倦”吧。
尉迟飞羽有传信儿和她说,现在朝中、城中对弘凌这个新皇的口碑越来越差,昏君、暴君之言也如风流窜,一来是他将弘允处了极刑,二来……是他强将她纳入了后宫为妃嫔。
弘凌睡得很安稳,浓密的睫毛沉沉,盖在白皙眼帘上,眉毛一根一根长得整齐分明,没有一根乱的。
他是皇嗣中最美最俊的,一点也不夸张。
以前锦月觉得身为天子,后宫女子、满殿奴才,谁不尽心讨好,可这些日子下来,她才感触:
虽然这么多人奴才伺候、照顾天子,却没有一人是真心出于爱来照顾他,不过是摄于敬畏,抑或为谋荣华富贵,总有别样复杂心思的。
聪明如弘凌,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看的清楚,他性子孤高,更不喜欢让不真心待自己的人来照顾他。
锦月替弘凌盖好绒毯,在他肩膀处好好掖了掖,免得漏风受凉。
可是,自己不也并非出于真心照顾他吗,自己同样也是别有目的啊……
那聪明敏感如弘凌,他看出了吗?
思及此,锦月沉默了。
“夫人……”
秋棠在珠帘后小声喊,朝殿外瞄了一眼,得锦月点头,她才出去 。
锦月又掖了掖弘凌的被角,走到门外斥责、嘱咐了曹全几句。
“陛下被子未盖好你竟也不知,这是你失职。天子龙体贵重,岂能半点疏忽?陛下睡觉不安稳,你要多看看。”
曹全连连赔不是,最后叹服道:“论了解陛下,真没有人比兰婕妤更懂陛下了。奴才日后定当好好尽职,多谢兰婕妤提点。”
锦月欲走,曹全又在她背后道:“娘娘,先前老奴还觉得您到陛下身边是别有所图,会对陛下不利。”他跪下。“可这两个月来,陛下在娘娘时常展露笑容,脾气也温和许多,娘娘对陛下更是关爱有加。当初实在是老奴眼拙愚笨,小人之心了,望请娘娘恕罪。”
锦月侧着身,繁复华贵的长裙迤逦在刺绣着百花飞鸾图的地毯上,她不轻不重道:“你也不过是尽忠罢了,本宫没有什么好记恨你的,起来吧。”
锦月出殿,见天上阴沉沉,仿佛有阳光从浓云迷雾间渗透下来。
所有人都信她是真正关爱皇帝的,可她的初衷和目的并非如此啊。
可现在……她对弘凌的关心,又仅仅是为了得到地位、为了报仇而已吗?
锦月捂住胸口。
这里头有答案,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看清楚。
有一些事,她该做、也必须去做,有一份承诺,她也必须遵守,哪怕弘允已经不在世了。
她不能给弘允一份完完全全的爱,至少,可以回报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锦月收敛好胡思乱想,一挥袍袖,气势果决,往偏殿去。
“婕妤娘娘,奴才已经按照秋棠姑姑所说将消息放给了杨桂安公公。果然杨公公是太皇太后的人,云心姑姑朝杨公公打听了消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震怒,摔碎了不少瓷器。”
殿中跪着禀告的正是在康寿殿外鬼鬼祟祟的太监。
“嗯。”锦月眉目冷然含笑,挥手,青桐捧上赏赐过去。
那太监却是不要,讪笑道:“娘娘不记得奴才了,奴才是从前东宫念月殿小灶房的云贵啊,十年前跟过弘允殿下的内监。”
锦月倏尔睁眼,仔细看了太监。云贵翻开手心,里头一道疤痕。
锦月赫然想起来,一喜,忙将他扶起。“竟然是你,本宫差点没将你认出来,那年在念月殿幸而有你照顾本宫和小黎太子。快,快起来!”
云贵嘿嘿笑着道:“都是奴才应该的。代王殿下是好人,娘娘和太子也是,所以秋棠姑姑找着奴才奴才便义不容辞做这线人。”
说起弘允,锦月眼睛暗了暗,心中总觉现在她跟着弘凌有些对不住他,总有一种愧疚和心虚,就像她不敢轻易面对行魏和浅荇一样,现在对着云贵亦然。
云贵出去后。
“娘娘,奴婢不知道他竟然是您和代王的故人,是不是让您为难了?”秋棠道。
锦月挥挥手,表示无妨,她捡起桌上摆放的一串宝玉手串,冷冷一笑。
“太皇太后已经坐不住了,偌大后宫,这些消息岂是能随便乱传的,她已经开始渐乱阵脚。”
“傅家父子被飞羽大人拖着,迟迟不能归朝,太皇太后当然着急,这边娘娘再给她些刺激挑衅,她便觉手中权力摇摇欲坠、哪里坐得住?”秋棠道,“只是娘娘,奴婢不太明白为何咱们要打草惊蛇?咱们暗自掌握证据,一举呈现众人面前,让太皇太后永不得翻身不是更好吗?”
锦月想起映玉挡在她跟前,惨死的场景,以及弘允在法场……那鲜红的雨水从法场边缘,渗透泥土三尺。
锦月不敢想下去,闭目之后再睁开,已是冰冷血红一片。
“人固有一死,我要她性命并不算惩罚了她!所以,我要这条狠毒的毒蛇极尽惊恐、害怕、愤怒,却不能自救,煎熬到最后一口气,不甘却不得不认命自裁!”
“这,才是让它死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合一,九千多字,不算二更合一,算三更合一了。
昨天没更,因为昨天下午作者君去雪地完了一阵,晚上直接给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然后发了一夜的汗,被子都濡湿了。然后,今天一早居然就好了!!
不得不感叹自己糙汉一样的自愈能力啊!
如果想看塞外美丽雪景的,可上作者君微博哟!真是超美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