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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happykuain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深的公寓,坐落在这座城市视野最开阔的顶层。客厅的整面落地窗外,是冰冷而规整的中央商务区天际线,仿佛是她内心秩序的外在投射。


    这里没有家庭照片。唯一的例外,是书架顶层那个密封的水晶方盒,里面禁锢着一块焦黑、扭曲的金属残骸。二十年前,母亲葬身于那场原因不明的家庭火灾,她从老屋废墟中只带走了这个。它并非温情的纪念,而是一个永恒的物证,提醒她世间所有坚固的依存,都可在瞬息间被“意外”还原为无序的灰烬。


    她的父亲,一位以严谨著称的结构工程师,在灾难后变得更加沉默。他未曾责怪当时年幼的林深,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审判。他很快组建了新的家庭,仿佛急于用新的结构覆盖掉旧的废墟。那个被林深和姐姐林薇以“她”代称的继母,以及他们后来生下的、与林深全然陌生的弟弟,构成了她法律意义上的“完整家庭”,却也是她情感上早已疏离的平行世界。她选择成为心理医生,专攻创伤,近乎偏执地试图用理性的手术刀,去解剖并控制那种名为“不可控毁灭”的恐惧,这何尝不是对父亲那种“用新结构覆盖问题”的逃避主义的一种无声反抗?


    与姐姐林薇的越洋通话,在清晨响起,比以往更简短。


    “她又去看了老屋那块地。”林薇的声音带着大洋彼岸的潮湿,省略了主语,但姐妹二人都清楚指的是谁。“说打算彻底推平,建个社区花园。爸……也没反对。”


    “嗯。”林深站在窗前,背影挺直,仿佛这个关乎最后一点物质痕迹即将消亡的消息,与一份待分析的病例报告并无不同。推平?花园?她近乎冷酷地想,那不过是生者一厢情愿的粉饰,一种对亡者与记忆的再度背叛。真正的废墟,早已在她七岁那年的心里奠基,一砖一瓦,都由无助与灰烬砌成。


    “阿深,”林薇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动她小心封存的什么,“你……真的没事吗?”


    “我很好。”她的回答毫无迟滞。然而,目光落在窗玻璃上自己那模糊而冰冷的倒影时,一丝裂纹无声蔓延。她挂断电话,指尖无意识地、几乎是背叛意志地,拂过书架上方那水晶方盒积着的薄尘,留下一道清晰的指痕。随即,她像是被这片刻的失神与情感的泄密惊醒,迅速抽回手,用消毒湿巾,一丝不苟地将那道痕迹,连同其上可能沾染的、关于过去的危险气息,一同彻底擦去。


    理性。秩序。控制。这是她穷尽半生,用以构筑堤坝、拦截记忆深处那片失控火海的唯一材料。这堤坝不仅针对母亲的死亡,也针对那个在灾难后选择“结构性遗忘”的父亲,以及那个她从未真正融入的“新家”。


    她转身,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上那份属于顾烟的卷宗。就在这一瞬,某种极其细微的、近乎生理性的不适感,像一缕冰线沿着脊椎悄然滑下——她忽然意识到,在刚才与姐姐通话的整个过程中,顾烟那双盛满惊惧与秘密的浅褐色眼睛,以及那句诡异的“火在哭”,竟数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边缘,干扰着她一贯纯粹的专注。


    这不寻常。


    林深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停顿了片刻。她对这种思绪的“杂质”感到陌生,乃至一丝不悦。她将之归因于顾烟案例的复杂性对专业素养提出的挑战,如同一个难解的方程式,需要投入更多计算。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已冷的黑咖啡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液体仿佛能重新锚定她的理性。


    然而,当她再次看向窗外那片她赖以维持内心秩序的钢铁森林时,却隐约觉得,那坚不可摧的轮廓,似乎比往常,模糊了那么一分。


    顾烟的阁楼,栖居着一个被灾难冻结的梦。


    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座由画材、旧物和未完成作品堆砌而成的孤岛。阳光透过斜顶的天窗,落在蒙尘的颜料罐和干涸的调色板上,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无数细小的尘埃与松节油分子。它们无声地舞动,仿佛在祭奠一场戛然而止的艺术生命。


    阁楼的主人是顾烟,三十一岁。她曾是这个城市艺术圈一颗颇被看好的新星,笔触灵动,色彩温暖,尤以描绘老街巷的烟火气息见长。然而这一切,在三个月前的“蓝桥公寓”火灾后,彻底改变了。她是那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


    这间阁楼,是她用早年卖画积蓄租下的,是她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创作堡垒。她的父母早年在一次意外中双双离世,由并不亲近的远房亲戚抚养长大。这种自幼的孤独,让她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绘画上。艺术是她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也是她唯一的依靠。


    正因如此,“蓝桥公寓”的火,摧毁的不仅仅是一个临时住所。


    她蜷缩在画架前的地板上,像一只受惊后无法复原的鸟。画布上是一片混沌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暗红与浊黑,它们疯狂地挤压、覆盖着底层那些未能完成的、色彩明媚的街景草稿——那是她火灾前正在进行的系列,名为《长乐里九号》,记录着一条即将消失的老街。


    编辑的催稿信息在手机上沉默地闪烁,她视而不见。不是她不想画,而是她不能。画笔一旦提起,调色板上的钴蓝会自发混入焦黑,镉黄会变得如脓液般污浊。她的艺术生命,仿佛被那场大火下了恶毒的诅咒,所有温暖的色彩都被隔绝在外。


    右手那个虚握的动作又来了。


    指尖神经质地蜷缩、颤抖,空握着一种滚烫的、圆柱体的触感记忆。那天晚上,在“蓝桥公寓”里,她是不是点燃过什么?是为了驱散独居的冷清,还是为了寻找某种…灵感?


    记忆是断裂的。只有一些感官的碎片灼烧着她:窗外无尽的黑暗、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的焦躁、一点摇曳的光晕带来的微弱慰藉……然后呢?是砰然的碎裂声?是迅猛窜起的、温度高得不正常的火苗?顺序混乱,因果不明。


    官方报告提及了“助燃剂”和“疑似人为”,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她恐惧的不是火,而是那场火源可能与自己那片刻的恍惚和不可控的行为有关。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却也可能是…无意中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人?这种模糊的、无处安放的负罪感,比明确的指责更让她崩溃。


    她猛地起身,在杂物堆里疯狂翻找,最终拖出那个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的、几乎散架的硬纸箱。里面是些被烟熏火燎过的残骸:烧卷边的艺术书籍、熔化了一角的塑料物件……她徒劳地希望能找到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或者,至少是厘清记忆的线索。


    指尖在焦黑的物品中划过,直到触到一个坚硬、冰冷、与周围软烂灰烬格格不入的小物件——


    一枚黄铜齿轮。


    它很小,边缘因高温而略有扭曲,但精致的做工清晰可辨。它卡在一本烧焦的旧素描本封皮夹缝里。这枚齿轮,不属于“蓝桥公寓”那间现代化装修的屋子,也不属于她记忆中任何熟悉的物件。


    它从何而来?


    顾烟捏着这枚冰冷的齿轮,一股比火灾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这枚陌生的齿轮,像一枚来自黑暗的密码,无声地告诉她: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背后隐藏着远比她自身情绪失控更为庞大、更为恐怖的真相。


    ……她不能再独自困在这由恐惧和自我怀疑编织的牢笼里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在黑暗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扇未被注意的门缝,透进一丝微光。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承接她这份混乱与恐惧的容器。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深医生的样子——那张过于冷静、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的脸,那双仿佛能穿透所有言语伪装、直视本质的眼睛。第一次问诊时,林医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廉价的同情或武断的安慰来打断她。林医生只是听着,记录着,偶尔抛出精准到让她心惊的问题,比如那个关于“蜡烛”的试探。


    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在当时让她恐慌,此刻回想起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全感。至少,在林医生面前,她不必费力扮演一个“正常的”、“值得同情”的受害者。林医生似乎能理解,甚至能处理这种混乱。


    更重要的是,那枚冰冷的黄铜齿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法独自持有。她不敢去找警察,害怕被卷入更深的调查,害怕官方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她这个“唯一幸存者”身上。她也不敢告诉那些并不真正理解她的朋友。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竟然无人可说,无处可去。


    林深医生,那个专业、冷静、似乎只对“真相”本身感兴趣的心理医生,成了这片绝望沼泽中,唯一一块看起来足够坚硬、可以让她试着踏上去的石头。这不是基于了解的信任,而是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是一个溺水者,对岸边唯一可见的、无论是什么的固定物,伸出的手。


    她紧紧攥着那枚齿轮,指节泛白。下一次诊疗,她必须去。她要把这个烫手的秘密,交给那个也许有能力、也有可能根本不在乎她,但至少看起来不会轻易被吞噬的医生。


    这不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求生。


    下午的诊疗,林深提前了十分钟步入诊室。


    她需要这片绝对的寂静来稳固自身。顾烟的存在,像一颗投入她冰封心湖的石子。她静坐,调整呼吸,将那些被勾起的、关于焦糊味与破碎画面的私人感知,重新压制回理性的壁垒之后。


    顾烟准时到来,深色高领毛衣将她包裹得更加严密,却也衬出眼底那片无法掩饰的、混杂着疲惫与某种决绝的神态。


    惯例的开启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林深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顾烟与上次不同,少了几分崩溃的脆弱,多了几分被沉重秘密压迫的滞涩。


    终于,顾烟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用软布小心翼翼包裹的物件,放在茶几上。布被推开,露出一枚边缘扭曲的黄铜齿轮。


    “林医生……”她的声音干涩,“这是我从火灾现场的遗物里……找到的。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那个房子。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但我觉得……它不该在那里。”


    林深的目光落在齿轮上。


    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齿轮……太像了。像她母亲那本烧毁的诗集上,缺失的锁扣零件。那种独特的黄铜色泽与氧化痕迹,在她记忆里烙印得太深。


    但,也仅仅是“像”。


    二十年的光阴,不同的火灾现场,一个陌生患者……巧合的可能性有多大?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理性立刻拉起警报。这可能是创伤患者的错觉、移情,甚至是无意识的建构。作为一名医生,她绝不能将患者的投射与自身的创伤记忆混为一谈。


    她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没有伸手去碰那枚齿轮,只是目光从齿轮上缓缓移开,重新落回顾烟脸上,带着专业的探究。


    “我理解你的困惑,顾女士。”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在创伤状态下,对现场异样细节的敏感是常见反应。你能仔细回忆一下,发现它的具体位置和情境吗?任何细节都可能有助于理解它出现的缘由。”


    她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具体的事实层面。这是一个安全的、专业的应对策略,既能获取信息,也能为她自己赢得消化这份巨大冲击的时间。


    顾烟在她的引导下,努力回忆着发现的细节,描述着那本烧焦的素描本,以及齿轮卡在封皮夹缝中的样子。


    林深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在她心中与那个关于母亲诗集的记忆碎片进行比对。理性的堤坝依然矗立,但冰层之下,那股被强行压抑的、名为“可能性”的暗流,已开始汹涌地撞击。


    她没有透露任何关于自身过往的线索,但一个决定已然在心中形成:她必须去确认,必须去调查。不仅仅是为了顾烟的病例,更是为了她自己那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关于过往的坟墓。


    送走顾烟后,林深没有立刻记录。她独自站在窗边,城市的灯火在她冷静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那枚黄铜齿轮,无论真假,都已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抵在了她尘封多年的心锁之上。她不确定转动它之后,打开的会是真相,还是更深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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