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被一种踏实感取代。
赵庭期猛地睁开眼，心脏因残余的悸痛和空间转换的眩晕而剧烈跳动。
他不断平复蔓延开来的痛意和慌张，呼吸由急促渐渐转换为平稳，额头的汗珠滑过脸颊。
濒临死亡的恐惧像警钟不断敲击大脑，赵庭期习以为常，忍耐地闭上眼又逞强地睁开。
独自一人行动早该有这样的准备和觉悟。
他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冰冷的地面，而是坐在一张柔软得过分的沙发上。
身处的环境不再是崩坏的精神病院，而是一个——充满温馨暖色调的客厅。
米色的窗帘，印着卡通图案的地毯，沙发上散落着几个柔软的抱枕，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蛋糕香气。
一切都显得过于正常，和精神病院一比，更是正常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迅速看向身侧。
佟野望也站了起来，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如扫描仪般扫视着陌生的空间，他拎着一把椅子当作武器，依旧处于戒备状态。
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里的不寻常。
“爸爸？妈妈？”
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奶气的声音响起。
赵庭期和佟野望同时循声望去。
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干净小裙子，抱着旧兔子玩偶的小女孩，正站在客厅角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既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他们。
爸爸妈妈？
这个称呼让赵庭期霎时绷紧了神经。
他看向佟野望，发现对方脸上也掠过一丝错愕，佟野望观察四周，似乎在思考这称呼是不是暗指房间内有其他敌人。
就在这时，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两人脑海中同时响起，如同最严酷的宣判：
【检测到适格个体：赵庭期，佟野望，念念。】
【“幸福之家”羁绊系统强制永久绑定中——绑定成功！】
【身份设定：赵庭期：“母亲”，佟野望：“父亲”，念念：“女儿”。】
【核心规则：维持家庭和谐，每日必须返回空间完成基础互动任务，维持羁绊值。】
【空间载体：念念的兔子玩偶。】
【警告：连续24小时未进入空间，或总羁绊值低于10，将触发空间反噬。】
【特别说明：此绑定跨越空间界限，在现实世界同样生效。】
【当前总羁绊值：15/100（濒危）】
【警告：羁绊值低于10，将触发空间反噬，后果自负。】
电子音消失，客厅墙壁上凭空浮现出一块半透明的光屏，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三人的头像，以及刺眼的红色数字——15。
还有那行新增加的、令人尴尬的规定。
【日常行为规范：为营造良好家庭氛围，家庭成员间禁止直呼全名，违规者每次扣除羁绊值2点，请为彼此选择合适的昵称】
【阶段性任务发布：作为新搬入的一家人，请共同整理新家，准备晚餐。任务完成将小幅提升羁绊值。】
“羁绊系统？反噬？还有这什么鬼规定？”
佟野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猛地一拳砸向身边的墙壁，预想中的巨响没有发生，墙壁吸收了所有力量，纹丝不动，甚至连痕迹都没留下。
这个空间，禁止暴力破坏。
佟野望下意识想喊出那个名字，“赵——” 名字刚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光屏上的数字警告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顶。
他烦躁地抓了下头发，“这算什么？！我们永远出不去了吗！”
念念小声解释道，“可以出门，但是小家……会一直跟着念念。”
她抱紧了怀里的旧兔子玩偶，“每天都要回家吃饭、睡觉，不然，不然念念会很难受。”
赵庭期理解了规则——这不是临时任务，而是长期的枷锁。
佟野望也脸色微变，这个“家”将如影随形，就算可以回到现实，也必须完成任务。
赵庭期按捺住心口的隐痛，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精神病院的空间因为佟野望的武力破关而崩溃，他们坠入此地，被强制赋予了新的角色和规则。
这个名为“幸福之家”异空间，用更温和也更刁钻的方式，构建了另一种形式的任务副本。
而禁止直呼全名，是在强行抹去他们的陌生感，逼迫他们扮演亲密关系，背后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赵庭期收束起发散的思维。
赵庭期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他望向那个叫做“念念”的小女孩，“通关的条件，是扮演好‘一家人’，提升所谓的羁绊值。”
他刻意避开了对佟野望的称呼。
念念好像接收到了某种信息，踩着她的毛绒棉拖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拉住赵庭期的衣角。
就在触碰的瞬间，赵庭期的医生袍变成了居家的浅色毛衣和长裤，佟野望的病号服变成了日常的浅蓝色牛仔上衣和工装裤。
念念对赵庭期露出甜甜的笑容，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佟野望，“妈妈，爸爸，我们一起收拾家，好不好？念念会帮忙的。”
小女孩的眼神天真纯净，带着清澈透明的祈求，赵庭期意识到，他们的“配合”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她和他们一样，也是误入这个空间的人类吗？
年纪那么小就被卷入异空间灾祸，赵庭期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缕悲伤。
念念捕捉到他的悲伤，摇摇头，“妈妈，念念没有受伤，念念也希望爸爸妈妈不会受伤。”
佟野望脸色阴沉，但他也明白硬碰硬行不通。
赵庭期柔和下来的神情看得他出神，佟野望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暴躁压了下去，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随便。”
他同样避开了称呼。
同居“养崽”的生活，就在这种极度诡异和紧绷的氛围中开始了。
所谓的“整理新家”，其实就是布置这个看似不错，实则跟毛坯房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家”，填充生活气息。
箱子里是些普通的家居物品，赵庭期负责规划和整理，他逻辑清晰，物品归类有条不紊。
他时不时询问念念的意见，念念握紧双手，糯糯地说，“妈妈在意念念，念念好开心！”
佟野望则承担了所有体力活，搬动家具、安装物件，他力气惊人，安装物件的手法行云流水，三两下就办好了。
念念凑到他身旁，眨眨崇拜的星星眼，小声夸奖，“是怎么做得到的呢？爸爸超级厉害。”
佟野望直起身子，不知不觉放松了紧皱的眉头。
而过程中，赵庭期和佟野望两人交流几乎为零。
需要传递工具时，赵庭期会用“喂”或者眼神示意，而佟野望则直接用行动回应，或者双手抱胸，冷冰冰地站在规划的区域附近，等候差遣。
念念夹在中间，看看这个，面露难色，又看看那个，板着张脸。
她摸摸怀里的小兔子，小声地自言自语，“爸爸和妈妈，不要吵架，不要冷战。”
幸福之家的窗户外，雾蓝的天空飘过橙色的晚霞，整理任务勉强完成，饥饿感袭来。
赵庭期自然地走向厨房，打开了崭新的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但在他关上门再打开的瞬间，冰箱里凭空出现了几样东西：
一包印着扭曲笑脸，叽叽喳喳说话的面包，几罐不断变换颜色，浸泡着益智玩具的果酱，还有一瓶咕嘟咕嘟冒着彩色气泡的“牛奶”。
这些都是典型的异空间补给，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梦核”元素。
长期独自潜入各种怪谈异空间的赵庭期早已习惯，他面不改色地拿出那包笑脸面包，准备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理性判断选择风险相对最低的食物果腹。
“你就吃这个？”
低沉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佟野望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抱着手臂，看着赵庭期手里那散发着微弱不详气息的食物，眉头拧得更紧。
赵庭期抬眼，语气平淡，“异空间提供的补给，虽然形态怪异，但能提供基础能量，吃了不会死，不吃可能会饿死。”
他独来独往惯了，在生存面前，口味不那么重要。
笑脸面包挤着一张烤得焦黄的嘴唇，叽叽喳喳，“好暴躁的爸爸，这个家要完蛋了！你一定是个会把工作的不顺心全怪在老婆孩子身上的人！”
佟野望没搭理它。
笑脸面包继续嘲讽，“这个妈妈也非常失职！居然没有在丈夫回来前就做好饭菜！没有全身心照顾家庭！不合格！不合格！”
佟野望大步走过去，步履带风，也带着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恼火与护短，从赵庭期手里拿过面包，看也没看就扔回了冰箱，“砰”地一声关上门。
在赵庭期略带诧异和戒备的目光中，他重新打开冰箱，这一次，里面出现了相对正常的食材：鸡蛋，西红柿，一把小青菜，还有密封的肉类。
“规则里说了，‘准备晚餐’，”佟野望拿出食材，动作熟练地清洗，“指望你或者那些鬼东西，不如我自己来，”
他顿了顿，背对着赵庭期，声音依旧硬邦邦，却透出易懂的不容置疑，“去外面等着。”
赵庭期怔了一下。
佟野望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高大的身形与锅碗瓢盆形成一种奇异的协调感。
切菜切肉，刀刃与砧板一并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备好菜，热油下锅的滋啦声……
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和画面，与他记忆中各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异空间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陌生外衣包裹，但近乎温暖的真实感。
他默默退到客厅，心里的疑虑更深。
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饭菜上桌，简单的西红柿炒蛋，青菜肉丝汤，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与之前那些诡异补给相比，这桌饭菜正常得让人感动。
念念眼睛亮亮地爬上椅子，小声说：“爸爸好厉害。”
佟野望没应声，只是盛了三碗饭。
这顿饭吃得依旧沉默，但气氛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至少，赵庭期胃里不再是那些各个身怀绝技的奇怪食物，而是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共同整理新家，准备晚餐任务完成。羁绊值 3。】
光屏上的数字从15跳到了18。
“家”只有两间卧室，一间主卧，一间显然是给孩子的次卧。
“我睡沙发。”赵庭期主动开口。
谨慎如他并不打算和佟野望共享私人空间，尤其是在对方意图不明的情况下。
佟野望看了他一眼，没反对，只是径自走进了主卧，关上了门。
就在主卧门合拢的瞬间，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家庭成员关系出现“疏离”行为。羁绊值-2。】
光屏上的数字，从18跳回了16。
客厅和主卧内，两人同时看到了这个变化。
佟野望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透着不以为意，“扣得不算多，今天先这样。”
他的逻辑简单直接：代价在可接受范围内，维持现状是当前最高效的选择。
赵庭期躺在沙发上，望着窗外那片虚假的夜空，没有回应。
他知道佟野望说得对，这点羁绊值的波动，比起在精神病院空间崩塌的危机，确实微不足道。
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几个画面：佟野望在精神病院里武力破关打乱他节奏的莽撞。
以及空间碎裂坠落时，那只护住他后脑，将他紧紧按进怀里的手，和滚烫坚实的怀抱。
理智告诉他，佟野望的行为模式难以预测，其目的成谜，那份突如其来的保护或许也只是危急关头的本能。
他告诫自己，在感情层面，尤其对象是这样一个危险分子，最好不要投入任何多余的揣测和期待。
“嗯。”赵庭期只清冷地应了一声，算是认同了佟野望“暂时维持”的决定。
他将这份微妙的别扭与心底不该有的波动，一同归于需要冷静观察的“待定事项”。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念念抱着兔子玩偶，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看看客厅沙发上的赵庭期，又看看紧闭的主卧门，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困惑。
“妈妈……”她小声又委屈地询问，“妈妈和爸爸，是不是吵架了？”
“……”
夜晚降临。
异空间的夜晚格外寂静，蜡笔绘出的月亮悬在窗外。
赵庭期躺在客厅沙发上，并未入睡。
心口的隐痛并未完全消失，在这个看似平和的空间里，心病被某种力量牵引着，隐隐作祟。
不知过了多久，主卧的门被轻轻推开。
佟野望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
他以为赵庭期已经睡着，脚步在沙发前停顿。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勾勒出赵庭期安静的睡颜。
白日里的清冷和戒备在睡梦中消散，眉眼舒展，透出一种易碎的苍白感。
佟野望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落在了他因为翻身而从衣领间滑出的那枚旧怀表上。
银质的表壳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
压抑了许久，混杂着确认、追忆与复杂情绪的光芒，在赵庭期的眼底和心底闪烁，不断翻涌。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枚怀表，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顿住，攥紧了拳头，强行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
他无声地走到窗边，他一直是最警觉的守卫。
佟野望背对着沙发，望向窗外那片虚假的，星光稀疏的夜空，宽阔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沉默而坚定。
他找到了，历经多年，终于找到了。
但还不是时候。
在他身后，沙发上的赵庭期在他转身的刹那，眼睫颤动了一下。
他一直醒着，佟野望的靠近和那久久的凝视，以及最后突兀收回的动作，他都感知到了。
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那顿出乎意料的、正常的晚餐，又意味着什么？
赵庭期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深。
然而，一种莫名而微弱的心安感，却因着窗外那个沉默守卫的背影，悄然滋生。
羁绊值光屏上，数字轻微跳动了一下，从16变成了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