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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作者:卫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季缠绵了近一个月,将天地都浸泡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之中。甘谧蓝的脚踝在草药的持续作用下,肿胀已消去大半,颜色趋于正常,虽然承重时依旧会传来清晰的酸痛,提醒着那次创伤的深刻,但至少,他能够倚靠着那根刻有星图的拐杖,在嘎玛丹增这小店里,较为自如地移动了。


    这间原本昏暗沉郁的小店,因那堵墙的拆除,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阳光,不再是吝啬的访客,只要天光放晴,便会慷慨地穿过那个不规则形状的洞口,在室内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些原本隐藏在阴影里的、落满灰尘的户外装备和药材抽屉。光线的变化,似乎也悄然改变着屋内的气氛,某种凝固的东西,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消融。


    他们之间的对话依然不多,但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很多时候,嘎玛丹增在门外檐下打理新采的药材,甘谧蓝就坐在门槛内的光晕里,膝上摊着嘎玛丹增那本陈旧的高山测绘手册,手里握着那支黄铜卡扣的炭笔,在废弃的牛皮纸袋背面,尝试勾勒窗外雨幕中山脉模糊的轮廓。


    他不再追求建筑图纸般的精准与规整,笔下的线条开始变得自由、写意,带着一种试图捕捉神韵而非形似的笨拙努力。


    这天下午,甘谧蓝正凝神描绘着远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轮廓,试图抓住那一抹难以捕捉的灵韵。嘎玛丹增忙完手里的活,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俯身看他作画。他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甘谧蓝的耳际,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和阳光的味道。


    甘谧蓝的笔尖一顿,心跳漏了一拍,却没有回头,也没有挪开。


    嘎玛丹增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指向画中山脊的走向,“这里,”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贴着甘谧蓝的耳廓,“雪线的影子,应该更斜一些,像被刀削过。”


    他的指尖并未触碰到纸张,却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让甘谧蓝觉得那一片纸面都烫了起来。他依言修改,笔下的线条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微颤。


    “风,”嘎玛丹增的手移向画中飘飞的经幡,“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他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细微的弧度,带动着气息的变化,“所以,飘动不该是这样。”


    他的靠近,他的指点,不再仅仅是关于绘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包围和占有。甘谧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量,隔着薄薄的衣物,熨烫着他的背脊。他微微侧过头,想要看清嘎玛丹增此刻的表情,却只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却似乎带着一丝柔和的唇线。


    “嗯。”甘谧蓝低应一声,声音有些发干。他重新落笔,试图集中精神,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身后这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所占据。笔下的线条不再听从大脑的指挥,变得有些凌乱。


    嘎玛丹增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分心,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了手。那只粗糙的、布满茧子和细小伤痕的大手,并没有去拿笔,而是轻轻覆盖在了甘谧蓝握着炭笔的手上。


    掌心相贴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嘎玛丹增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质感,却异常稳定。他并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虚虚地覆着,引导着甘谧蓝的手腕,在纸上缓缓移动。


    “弧线,”他的声音更低了,像贴着心脏的鼓点,“要这样……手腕放松,气息下沉。”


    炭笔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流畅而充满力量的曲线,那是山峦温柔的脊背,是经幡迎风的弧度。甘谧蓝几乎无法思考,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只覆盖着他手背的大手上。那触感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种深藏的、克制的力量。他能感觉到嘎玛丹增掌心的纹路,感觉到他指根坚硬的茧,感觉到他脉搏沉稳的跳动,透过皮肤,一下一下,传递到自己的血液里。


    这一刻,窗外淅沥的雨声,远处模糊的山影,仿佛都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彼此交融的体温,和笔下共同诞生的一道曲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嘎玛丹增缓缓松开了手。那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悸的温暖骤然离去,留下手背一片微凉的虚空。甘谧蓝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仿佛想要留住那残留的触感。


    嘎玛丹增直起身,退开了一步,目光落在纸上那道新鲜的、由两人共同完成的弧线上,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看甘谧蓝,只是低声说:“慢慢练。”


    然后,他便转身走向门外,继续去翻晒那些药材,背影依旧沉稳,只是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甘谧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手背上那被包裹过的感觉依然清晰,带着一种灼人的印记。他低头看着纸上那道孤零零的、却仿佛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弧线,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一种混杂着甜蜜、酸楚与巨大不安的情绪,如同雨季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那个雨夜失控的拥抱与嘶哑的低语,那个垭口冰冷而虔诚的吻,以及刚才这短暂却深刻的掌心相贴,像一块块拼图,正在拼凑出一个他既渴望又害怕面对的图景。


    这时,连绵的雨势罕见地停歇了片刻,灰沉的天幕被撕开一道口子,炽烈的阳光直射下来。


    甘谧蓝拄着拐杖,挪到院中,便看见了那道架在冈仁波齐峰顶的完整彩虹,壮丽如神迹。


    嘎玛丹增从药棚那边望过来,目光在他倚仗而立的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也望向彩虹。他没说什么,只是弯腰拣出一株最好的、带着露水的雪莲花,走到甘谧蓝窗前,轻轻插在了窗台的旧陶罐里。


    洁白的花瓣,墨绿的叶片,在湿润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安置的心。


    “传说,彩虹的脚下,埋着宝藏。”


    甘谧蓝望着那奇幻的景象,开口说道,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的微哑。


    “哪个民族的传说?”


    嘎玛丹增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向他。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闪躲,直直地望进甘谧蓝的眼睛里,那里面似乎也映着彩虹的光。


    “我刚刚编的。”甘谧蓝对着他,露出了一个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也最真实的笑容,然后抬起手指向彩虹坠落的方向,“你看,宝藏就在那儿。”


    嘎玛丹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彩虹那瑰丽的末端,光影交织,正好笼罩在他们小店那扇新开的窗洞前,在室内投下斑斓流动的光影。


    两人静静地站着,看着这景象。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和雪莲的清香。甘谧蓝能感觉到嘎玛丹增的目光再次落回到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直到彩虹渐渐淡去。


    嘎玛丹增沉默地看着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向甘谧蓝,脚步很稳,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触甘谧蓝,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拄着拐杖的那只手的手腕。


    他的手指圈住那细瘦的腕骨,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拇指的指腹,带着粗粝的茧,在他手腕内侧最柔软的皮肤上,极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一下。


    那是一个比拥抱更亲密,比亲吻更缠绵的动作。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惜。


    甘谧蓝浑身一颤,抬起眼,撞进嘎玛丹增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中。那里面的情绪不再隐藏,如同融化的雪水,汹涌而澄澈。


    “等墙修好,”嘎玛丹增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承诺,又像祈祷,“给你留张桌子。最大的那种。”


    甘谧蓝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嘎玛丹增手腕上那串简单的木质念珠,轻轻蹭着自己的皮肤。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


    “多大的桌子?”


    “能让你摊开所有图纸,也能让我坐在你旁边,看你画一辈子的弧线。”嘎玛丹增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甘谧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反手,用自己微凉的手指,轻轻勾住了嘎玛丹增那根带着厚茧的拇指。


    “那你要教到我学会为止。”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娇嗔。


    嘎玛丹增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温暖的弧度。他收紧手指,将甘谧蓝的手更紧地握在掌心。


    “好。”他凝视着他,目光如同阳光穿透雨雾,坚定而温暖,“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教。”


    细密的太阳雨毫无征兆地再次落下,光与雨交织,笼罩着他们,笼罩着这间小店,笼罩着窗台上那株沐浴着光雨的雪莲。雨水是凉的,阳光是暖的,而相握的掌心,温度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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