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恙走进昏暗的屋内,示意孙老爹坐下。
她三指搭在他枯瘦的手腕上,闭目凝神。一丝极细微的灵识顺着接触点探入,直指元神。
刹那间,她看见了孙老爹的元神之光摇曳不定,边缘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淡绿色能量,如同活物般蠕动,散发着阴寒狂乱的气息。
这不是普通的受惊,而是元神遭受了侵蚀。
她收回灵识,睁开眼。
“姑娘,怎么样?”柳氏紧张地问。
“只是受了些惊吓,邪气侵体。”余恙斟酌着用词,“我先开个安神定惊的方子,让他情绪平稳最重要。”
她说的都是普通药材,治标不治本。真正的症结是那些缠绕元神的绿色得东西,以她现在的状态,强行清除风险太大。
离开孙老爹家,走在回去的路上,余恙沉默不语。
“余姑娘,”柳氏忍不住问,“孙老爹他......真的只是吓到了?”
余恙望向北面那片幽深的黑风林:“夫人,这几天先别让铃铛靠近这边了。”
余恙回到柳家,说想歇会儿,一个人进了侧屋。她坐在炕沿,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腰上那块青玉。
孙老爹的状态,实在是不对劲。感觉不是星枢的力量,也不是她知道的任何禁术,倒像是某种精神力在作怪。
这感觉让她心里发闷,可具体为什么,又想不起来。
天黑了,余恙悄悄出门,往北边的黑风林走。月光被树叶割得稀碎,林子里有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
越往里走,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强。她顺着直觉扒开枯藤和灌木,最后在林子里一块空地上,看见个半埋在土里的破棺材。
棺材板斜搭着,没盖严实。
余恙停下脚步,指尖聚起一点微弱的灵力,慢慢靠近。
棺材里蜷着个人。借着一点月光,能看出是个女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露出的皮肤上全是泥和旧伤疤。
脸......好像被什么东西划烂了,留下几道歪扭的疤,根本看不出原来长什么样。
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直愣愣瞪着棺材顶,一点神采都没有,像死了似的,可胸口又还有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
但是用这种想都想不到的方式活着。
余恙心里揪了一下。她走近些,低声问:“还活着吗?需要帮忙不?”
棺材里的人没反应,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余恙犹豫着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脉。
就在手指快碰到对方手腕的时候,一个特别微弱、但疼得发颤的声音,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来:
“师姐......?”
余恙猛地缩回手,盯着棺材里的人。是元神传音!
那声音抖得厉害,接着是更深的绝望:
“师姐......真是你?余恙师姐?”
余恙愣住了。师姐?这个称呼......
记忆碎片乱糟糟地翻腾,一个模糊的、总跟在她后头、爱笑的小姑娘影子闪过去,可她使劲想,也看不清那姑娘的脸。
“你......认识我?”余恙嗓子发干,“是清引宗的?”
棺材里的人轻轻抖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你......不记得我了?”元神传来的声音带着苦味,“也是......我现在这鬼样子,谁还认得出来......”
余恙看着她满身的伤,尤其是脸上那几道疤,心里不好受:“你伤得太重了,我先带你出去。”
“别!”她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不用带我走了。师姐......杀了我......求你了,杀了我吧!”
那股带着绝望的恳求像浪头一样拍在余恙意识里,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余恙心头一震,往后挪了半步:“什么意思?”
“杀了我......师姐,我太疼了......浑身都疼......没日没夜的......活着太遭罪了......”
“我动不了......想自我了断都不行......只能躺在这儿烂掉......还有我的脸,我真的没法见人了。师姐,就当我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余恙看着棺材里这具破败的、只能靠微弱元神跟她说话的身子,喉咙发紧。
她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得到,她好像真的不想活了。
“不行。”余恙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却有点抖,“我带你走,肯定有法子治。”
“治不好的......”她的声音死气沉沉,“经脉全断了,脸也毁了,我什么都没了......师姐,你要还念一点旧情,就帮我解脱......”
旧情......
这两个字像锤子砸在余恙记忆的某个地方。她恍惚看见,好多年前,有个扎俩小鬏鬏的小姑娘,仰着头,眼睛亮亮地看她:“师姐师姐,我新做的傀儡会跳舞啦,你看呀!”
那小姑娘的脸还是模糊,可那份纯粹的欢喜和依赖,真真切切。
余恙心口像被捅了一下,疼得她清醒过来。
她看着棺材里那双写满求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都叫我师姐了,师姐的话你都不听了吗。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扔下你。”
她弯下腰,小心地把手伸向棺材里的人:
“跟我走。”
棺材里的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害怕,是情绪太激动。她艰难地抬起一点手指,碰了碰余恙的手腕。
“师姐......你还是这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真的......太累了......”
“累了就好好躺着,”余恙声音放软了些,“我会带你回去。”
她试着把手臂穿过对方后背和膝弯,想把人抱出来。手指碰到的地方,骨头硌人,轻得不像话。
“别,别看我。”元神内传来细微的抗拒,“我太丑了......”
“丑什么,”余恙手上动作没停,“你又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
她小心地把人从棺材里抱出来。真的很轻,像抱着一把枯柴。那身破衣服空荡荡地挂着,露出的手腕细得一把就能攥住。
离开棺材的瞬间,怀里的人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是很久没正常呼吸过了。
“师姐,我疼......”
“忍忍,”余恙把她往上托了托,“马上找地方安顿你。”
她抱着人快步往林子外走。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快到林子边缘时,余恙突然停下脚步。
前面不远处,站着个人影。
月光照在他身上,淡金色的开元宗服饰很扎眼。
余恙抱紧怀里的人,停下脚步,和他对视。
“又是你。”她说。
白芨的视线从她脸上,慢慢移到她怀里那个不成人形的身体上,眉头皱了起来。
“你从哪儿捡来的?”他问,声音有点哑。
“黑风林。”余恙没隐瞒,“怎么,这也要管?”
白芨没说话,往前走了一步。余恙立刻往后退。
“别紧张,”白芨停下,“我就看看。”
他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余恙怀里的人。当看到那张被毁容的脸和满身伤痕时,他瞳孔缩了一下。
“伤成这样......”他低声说,“是孙老爹家那个?”
余恙没承认也没否认:“让开,我要带她回去。”
白芨站着没动:“柳嫂子家不能去。开元宗的人可能还会巡查。”
“那去哪儿?”
白芨沉默片刻,指了指另一个方向:“我知道个地方,暂时安全。”
余恙盯着他:“为什么帮我?”
白芨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勉强,“我多管闲事。”
他转身带路,余恙犹豫了一下,也是没有别的去处,她选择跟了上去。
白芨带她去的是山脚下一个废弃的猎户小屋,确实隐蔽,屋里积了层灰,但还算完整。
“这里平时没人来,”白芨简单收拾了一下炕,“你们先待着。”
余恙把怀里的人小心放在炕上,盖好唯一的破被子。那人一直睁着眼,像是昏死过去了。
白芨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放在炕沿:“伤药,干净的。”
说完他转身要走。
“白芨。”余恙叫住他。
他停在门口,没回头。
“谢谢。”余恙说。
白芨肩膀动了动,没应声,快步离开了。
余恙关好门,回到炕边。她打来水,用干净布巾蘸湿,小心地给炕上的人擦脸。
动作很轻,可布巾碰到伤口时,那人还是疼得抽搐了一下。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死寂,多了点微弱的光。她看着余恙,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但元神传音再次响起:
“师姐......水......”
余恙赶紧拿来水囊,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
喝过水,她精神似乎好了点,眼睛一直看着余恙。
“师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余恙擦着她手上的污垢,动作顿了顿:“我记性不太好,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昭棠吗?”
昭棠。
这个名字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在余恙空白的记忆里激起一圈涟漪。她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小师妹,爱笑,手巧,总爱跟着她......
可她看向炕上这张被毁容的脸,怎么也无法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合。
“记得一点,”余恙老实说,“但样子想不起来了。”
炕上的人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伤疤,看着格外刺眼。
想不起来......也好......
余恙继续给她擦拭。当擦到小腿时,她动作猛地停住。
那里的皮肤上,有一个小小的、深紫色的印记,形状像一朵半开的兰花。
这个印记......
余恙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记得这个印记。很多年前,昭棠刚学会用灵力做小玩意儿时,不小心在自己腿上烫了个印子,怕被师父骂,哭着来找她。是她帮着想办法,用药草处理,最后才留下这么个兰花形状的疤。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扎着双鬏、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那个爱做傀儡、心思敏感的小师妹,那个笑着说要跟心爱的人去过好日子的傻姑娘......
和眼前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求一死的躯体,慢慢重叠在一起。
余恙的手开始发抖。
她看着昭棠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看着她枯瘦如柴的身体,想着她刚才一遍遍求自己杀了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疼得她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
“昭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