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小主。”
邓猛女徐徐睁眼,粉色床幔悬落,桑木香悠悠入鼻,隐约瞧见一姑娘。
那姑娘梳着双丫髻,杏眼莹亮。见她醒了,又惊又喜,抬手探邓猛女额头,确认无发热后长吁短叹:“小主今日睡得可沉,怎么叫都不醒,吓坏奴婢了。”
邓猛女扫视周遭,雕花木床,圆暗铜镜,凤凰屏风……她掐了下自己,嘶,好痛,不是梦。她又捏了捏小姑娘的脸,期待望着对方。
那姑娘被捏,眸中尽是疑惑:“小主,可是奴婢又惹小主不悦?”
见其未给出答复,邓猛女加力道:“可痛?”
那姑娘犹豫点点头,又猛地摇头。想来是痛,但怕主子怪罪。
人人皆道,梦中无感。而邓猛女与小姑娘都痛,岂不是现实?但不应该啊,邓猛女明明在科研院做实验。哦对,失误爆炸了……
梦或现实,虽做不到既来之则安之,但轻泄天机者祸近的道理还是懂的。邓猛女干咳道:“你叫什么名字?今是几年?皇帝是谁?”
姑娘双目含惊,手颤颤巍巍探邓猛女额头,不安道:“今是延熹二年,刘……刘志圣上当政。奴婢唤永欢,小主说奴婢有您原先的影子,替您永生欢欣。”
永欢边道边瞟邓猛女,眉目惊愕又闪出暗淡希望。仿若期待邓猛女只是捉弄她,并非真的失忆。
邓猛女扯出一抹笑,汗颜道:“我是谁?以前的我很不爱笑吗?”
此话彻底压死永欢,她跪地颤道:“小主是梁府姑娘。生父是邓香,邓府祖上乃开国功臣。但……但老爷在小主金钗之年病故,宣夫人改嫁梁纪梁公。小主自那以后,终日怏怏,未尝展眉。”
闻其言,邓猛女不寒而栗。开国功臣之府,原身母亲若要配上这功臣夫人,身份也不容小觑,改嫁也断不会嫁无权无势之家。言而总之,她所在府邸多半是个名门望族。
邓猛女霎时沉眸,心若枯草,如何也笑不出。她走向妆台,扎个马尾便起身要走。永欢惶恐拦下,将邓猛女拉回妆台,拿出一大堆珠宝簪子,边梳发边流泪:“小主身子虚弱,先前记性便不好,后面竟直接失忆。小主命太苦了……”
闻其言,邓猛女心生疑惑。这原身先前记性便不好?可别是有什么恶疾……不过这丫鬟倒是忠心善良。原身好歹是个贵门小姐,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永欢是个奴婢,整日忙不完的粗活累活,吃糟糠饭菜,竟心疼起主子。
邓猛女上一世乃理科生,对历史不感兴趣。穿越到古代可真是船迟又遇打头风,在封建古时,刻刻要当心。
游观屋内,门窗皆紧闭。新的气入不来,旧的气散不出。邓猛女梳妆完毕,倏被熏香熏咳,她捂嘴出屋:“咳咳咳!永欢,这什么香?”
永欢提着鞋着急忙慌跟出,扫了眼屋内,回道:“小主,屋内并未熏香。只烧着一桑炭炉子。天寒地凉,小主穿鞋吧。”
正直大寒,洛阳鹅雪满天,院中白皑皑一片,美极萧极。邓猛女先前是南方姑娘,从未见过北方雪。本着做完实验去河南玩玩,未曾想这天来得如此迅疾。昨日方想雪,今日眼前白。只是,她如何也欢欣不起。
院中雪纷飞,缓缓现出一魁梧青年。他肩披白狐裘,帽檐与披风皆盖着雪。
永欢忙在邓猛女耳边低语提醒:“小主,那是大将军梁冀,是小主父亲的外甥女婿。小主该唤他……”
话未道完,梁冀已逼近邓猛女,永欢也不便多说,顿首行礼:“参见将军。”
邓猛女直勾勾打量梁冀——眼前之人肩宽背阔,如青松挺然。鬓角微染霜色,眉目俊郎英气。年事虽高,相貌却不输鲜衣怒马的青年郎。
“小主,小主。”永欢跪地偷扯邓猛女裙角,示意行礼。
邓猛女虽知其意,却不懂礼仪,手如何搭?身子如何曲?又该如何口称?她一窍不通,索性干立着。
梁冀不语,居高临下睨邓猛女,先嗤道:“梦娘,又忘了我?”
此话一出,邓猛女不寒而栗,鸡皮疙瘩骤起。她后退两步,学永欢的模样跪下,却被梁冀抬臂制住。梁冀蹙眉沉道:“还在怄气?不是说好私下不行礼。”
他道完,清嗓瞥了眼永欢。永欢颤颤巍巍识趣,忙退下。但并未完全离去,她躲于邓猛女院外,时刻候着。
见唯一能说话的永欢离去,邓猛女又惊又怕。她僵硬扯出笑,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嗯啊支吾两声,证明自己真失忆。
梁冀无奈半跪,替邓猛女穿鞋。
邓猛女脚腕被抓,一时未站稳直向后摔去。梁冀见状,直将邓猛女抱入屋。
不知为何,邓猛女异常害怕梁冀,道不出话,做不出任何反抗,浑身僵住。她坐于床边,细细端详为她穿鞋的梁冀——此人瞧着已过半百,岁数完全可当邓猛女父亲。
梁冀是个武将,穿鞋的动作却异常轻柔,眸中泛着不属于这身材这年龄的深情:“孙娘势大,我不可废她。确实让你受委屈……你再等等,这几年风声紧,不可让孙娘知道我们的关系。”
邓猛女“嗯”声不语,心中却卷起滔天巨浪。她暗暗叫糟,这大叔竟是原身的情人!方才梳妆,见原身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莫非双目盲黑,怎偏看上梁冀。
哦不,方才梁冀近身,邓猛女不喜反惊,这骨子里的骇人乃原身应激。如此看来,原身并不喜梁冀。应是梁冀强迫原身,还误以为原身对他有情。
难怪永安道原身终日怏怏,父早亡母再醮,还有个强迫大叔……任谁也欢欣不起。
邓猛女试探道:“梁公?”
她声音轻飘飘的,不知是温柔还是体虚。梁冀仿佛很喜欢她这柔音,但蹙眉佯作不悦,道:“梦娘又忘了,唤我小字伯卓。”
邓猛女心中叫呕,但面无波澜,眉目郁郁又愉愉。她没有大表情的脸,异常温柔。血色无几,衬得肌肤雪白,若冰天美人。她轻道:“伯卓。今日怎么来了?”
道完,她心中猛舒一口气。毕竟再多说几句,她嗓音便要夹不住。
这回换梁冀眉目郁郁,他喟然长叹,将自己的狐裘披风挂于桑炭炉烤暖。良久回道:“梦娘的身子……竟衰至记忆全无。今是你入宫的日子……”
闻言,邓猛女心头骤紧。原主闺阁,门窗紧闭,又烧着炭火,明摆着燃炭自戕。本该万无一失,谁知黄泉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那程咬金正是邓猛女,她夺了原主的身子,替其活下去。
她佯作漫不经心,莞尔道:“原是如此,走吧。”
梁冀将狐裘披于邓猛女肩上,熟练从屋内寻出一伞:“外头风雪交加,梦娘日后出门,定要撑伞。莫受风寒。”
想不到梁冀看着鲁钝寡情,实则心细如发。邓猛女粲然浅笑,任由梁冀为自己执伞。院外候的永欢被这幕惊得瞠目结舌,来不及多想,紧跟邓猛女身后。
两人上了马车。车内皆垫狐裘,帷裳也尽是赤厚毛毡,相当暖和。
车内,梁冀视线从未离开邓猛女,眸子似老父的关爱,又似情人的缱绻。邓猛女感受到目光,但始终未与之对视。她局促不安,浑然不知该如何与这大叔相处。
幸得马车脚力快,车夫也没眼力见,两人不到半刻便抵达皇城。
梁冀率先下车。宫女见状,忙敛衽行礼,仿佛眼前的不是人,而是黑水猛兽。
邓猛女被永欢搀扶下车,慢悠悠行至宫女身旁。梁冀眸色骤沉,睨向宫女厉声道:“梁府送来的人,你知道规矩吧。”
宫女不知是被梁冀气质吓得,还是被冷天冻得,声音发颤会道:“奴婢知道。”
许是真不愿与梁冀多言,宫女道完忙转身为邓猛女引路:“姑娘请随我来。”
邓猛女紧跟其后,永欢在旁撑伞一同跟去,独留梁冀在风月中静望。
入皇门,两侧骤窄,皆为朱漆宫墙,将天包成窄窄长条。邓猛女瞧得心紧,气越喘越粗。
宫女带其到采女院,其人人皆为三五人一院,邓猛女却一人独院。相比之下,她心总算松了些许,仰仗梁冀的势力,在宫中过得不至于太惨。
那宫女嘱咐完活动范围,礼仪规矩便迅速退下。邓猛女对规矩,左耳进右耳出,本着永欢最强辅助,全然不记也无妨,反正永欢会告诉她。
邓猛女呈大字躺于床,仰天长叹:“啊——我好惨——”
永欢正要说些什么,却闻一清脆女声:“姐姐?”
邓猛女闻声收敛,故作端庄起身,寻声望去——是位灵动姑娘,她身着素色采女服,却如何也遮不住浑身灵气。
邓猛女瞧得呆愣,自她穿过来,还从未见过如此烂漫灵动的姑娘。多看对方几眼,她枯竭的心仿佛萌出芽,温声道:“妹妹是谁?”
那姑娘见邓猛女没有驱赶之意,肆无忌惮入门,自顾自坐于榻边:“我叫陈远香,大鸿卢陈蕃之女,今年十三。我是刚到选秀年纪就入宫了,是采女院最小的。听李姐姐说,院里来了位花容月貌的新姐姐,故来看看。”
她呶呶不休,自来熟似的,嘴里的话仿若三天三夜都道不完。
邓猛女仔细听着,佯作优雅地为其沏茶,莞尔道:“原是陈妹妹。我叫邓猛女,今年……今年……”
对啊,原身芳龄几许?她疯狂向永欢眼神求助,干咳打断话语。永欢颇有眼力见,忙凑近为其梳背:“陈姑娘,我家小主体弱,还望姑娘莫怪。”
陈远香从神色怪异转为担忧,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姐姐好生休养。”
正常道完上述话语,就该识趣离开。但陈远香仿若缺根筋般,仍呆呆盯向邓猛女。
永欢苦笑道:“我家小主是郎中邓大人之女,小字梦,年芳十五。倒还真该唤陈姑娘‘妹妹’。”
永欢边道边苦命笑笑。见其替自己解围,邓猛女也止了咳嗽,喝茶润喉。方才一直干咳,嗓子真是遭老罪了。
陈远香眼睛眨呀眨,当真觉得邓猛女好看。邓猛女被盯得不自在,一分钟八百个假动作,内心叫糟:这人怎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