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春生是太子近臣,你看着点晚姑娘。”杨天翊与朱砂几个杀手相熟,知晓他们取人性命,有时只为心中情义。
他提醒林枫:“武帝应了付春生的请求。这笑面虎会待在京中,参加太子将在年节举办的大婚,年后才会走马上任。盯着太子一方的眼睛,太多了。”
杨天翊最后在林枫肩上拍了拍,有些担心地看一眼张晚晚,再度走进风雪之中。
自接到苍鹰传来的消息后,张晚晚就变得十分冷静,冷静到有些异常。
二人回到沧和州,城南房屋已到了盖顶收尾的阶段,工期马上就将结束,可州中氛围确却有些惨淡。
短短几日,朗宁愁得头发都白了。他看着赶回的林枫,便犹如见到救命稻草,立时迎了上去:“林大人,钟行首一事,想必你们也已经知晓了。个中缘由,江尘兄弟想亲自说与你们听。”
“行首在沧和州与海晏两州来往多年,又筹集木材助百姓重建家园。行首遇刺身亡,百姓们都义愤填膺。”他焦急地一拂袖袍,“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见府中侍从有事来禀,朗宁一急,抓起林枫的衣袖,要他拿主意。
张晚晚先一步走进州府客舍。为方便照料,朗宁将江尘、摘星、小七挪到了一处。
屋外分派四个州兵看守。才进屋中,清苦的药味便钻入鼻腔。
床榻跟前,小八呆坐在木椅上,抱着膝盖缩成了小团。听身后有人来,也没有动作,只从臂间露出两只失去色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昏迷的小七。
“小八。”女子又喊了一声,小八魂魄才随着熟悉的声音回到体中。她鹌鹑般缩着头,轻轻转向说话的人。待看到张晚晚时,嘴角一瘪,眼泪忽然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呜——”她被拥入一个结实的怀抱,嚎啕大哭。
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那些人要害哥哥?小八怎么也想不明白,小小的心脏被恐惧和后怕冲挤多日,直到此时,寻到一丝安全感,那些压抑的情绪才后知后觉地倾泻而出。
“呜呜——姐——姐。”她胡乱地喊着,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小七,还没醒。”
张晚晚无声地拥着小童的身体,接住她所有的难过,只坚定地告诉她:“小七会好的,姐姐向小八保证,小七会好起来的。”伸手在小童身后轻轻地拍着,安抚着幼小绝望的灵魂。
她经历过的血与泪,为什么要叫两个小童再经历一遍?
小七趴在张晚晚肩膀,哭到晕厥。女子将小童扒得紧紧的手哄下,把她放到床沿。
林枫与朗宁交接好公务,走进房间,走到女子身旁坐下。
江尘醒来多时,看着哭泣的小八,眼中惧是对幼小生命的疼惜,就像看到曾经被梦魇缠绕,难以脱身的张晚晚:“师妹,你们回来了。”
“嗯。”张晚晚难得没有和江尘说笑。
江尘斜靠在床头,冲张晚晚露出个凝重的表情,眉宇间含着深意:“刺杀钟行首的,和摘星碰上的人,皆使雁子镖。摘星是为了保护小七小八才受的重伤。”
又歉疚道:“我带着钟行首的尸体回来得晚了些,只来得及与他合力将刺客逼退,直至州兵闻声赶来。”
张晚晚停顿片刻,“嗯”了一声。她原以为那伙人是冲自己而来,如今看来,并非完全如此。如此行事,也不怕露了跟脚!
“钟行首死后,获益最大的,便是要去商行的付春生。”林枫保持着冷静,“他虽未直指‘行首’之位,但钟无悔受其父所迫,于商业一事还未上手。”
男子束发的青带颜色深冷:“羽翼未丰的钟家少主,一时之间难成气候。付春生正好趁此机会,在商会大权独揽。”
江尘分析着那伙刺客的数量,行刺招式,苍白干涸的嘴唇道出思索结果:“刺客团在派出大量人手行刺钟行首之后,还能抽调人手暗自来府中谋害小七,人数之众不可估量。”
“师兄,你与他们交过手,觉得他们身手如何?”张晚晚问道。
江尘道:“与那日在钟府行刺行首的人相似,武力在我之上,在你之下。从身形招式而言,领头的应该就是同一人。”
张晚晚在刺杀这行中浸淫多年,却从未见过那夜在暴雨中出手刺客的招式。江湖之中,何时多出来一个连她也没听过的,颇具规模的刺客组织?
她沉默片刻道:“那日在皓月楼外,与我交战的杀手,和后来诱我坠入街巷乱坑的少年,应当同属于这个组织。”
林枫闻言,眸光凌厉,眉头压下,眉眼间笼上一层阴影。直接道:“付春生与杀手组织的联系,我们没有实证。”
他拿出海珠令牌,其上三颗硕大明珠散发莹润光亮:“钟满楼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事先交出海珠令,又给我们留下府中管家钟寿祈这个人证,也是时候去钟府看看了。”
将讯息交换完毕后,江尘松了口气。在他身侧,小七紧紧闭着眼睛,即使在昏睡时,眉心也因为疼痛而皱拧着。小八也已心中郁结,精神恹恹多日。
他伸手将小童脸颊的泪痕擦去,有些不解地问张晚晚:“若那刺客组织是想刺杀师妹,为何会想要两个小童的命?”
林枫原本如竹节挺直的身姿忽然斜了几分,神色染霜:“此事因我而起,小七在百姓间赞我多次,又暗骂付春生多次。”
他唇角牵起抹嘲讽的笑,像冻结的竹叶,锐利得能划破一切虚伪贪婪:“要做行首的人,如何不想自己在百姓心中有个好名声呢?”
付春生早已将自身官声糟蹋得不成样子,如此行径,当真是可笑至极!
“事不宜迟,师兄,我们要去钟府走一遭。”张晚晚把安神的粉末投入熏炉中,“你们好好休息。”
“好。”江尘短暂卸下担子,利落躺下后,不过几息便睡了过去。
沧和州位置靠南,虽不似俨城白雪堆叠,走在街上,冬风吹过人脸,也如生刀子刮过,令人疼痛。
林枫如玉节般的手指伸出,缓缓摩挲着碧玉玦。每当他情绪起伏时,都会如此。
受醉红尘所限,他的怒意不似常人大开大合,更像翠竹削成的竹刃,青光一线,极细,极利。
“小疯子,杨兄叫你照看着我些。”张晚晚出声,担忧林枫情绪起伏过大。
林枫深沉的呼吸倏然一顿,他捕捉到女子担忧的目光,控制着自己,缓下神色:“我知道的,晚晚。”
“如此便好。”
现下多事,两人心中沉重,只顾赶路。待到钟府后,抬眼便见那长白幡悬挂高空,在冬风的吹拂下,翻飞飘荡。
入宅后,前来吊唁的百姓众多,嚎哭声低沉凄厉,从未断绝。
钟无悔早已从房间中放出,再无人逼迫他去看那些济世经纶。他一身孝衣跪在灵堂之前。
瓦盆中火焰明灭,纸钱飘飞,映出钟府少主疲惫哀伤的神色。
见到林枫,只虚虚问了句:“林兄,阿爹不想让我参与经商之事,我是不是该听他的?”他梦呓般道,“他以前总是与我说官商难做。我如今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
他站起身,对两人道:“走吧,大管家在后院等你们多时了。”
随着走动,僧人的吟唱,百姓的哭声似乎都被钟府的高墙拦在前堂。直至后院处,草木成群,清澈的池沼中,鱼虾正往来嬉戏。
“钟寿祁见过两位大人。”钟府大管家跟随钟满楼多年,已年近花甲。撑着哀恸之色,向二人行礼。
林枫的声音清冽沉静,直入正题:“沧和州大坝设计师云时鸣,那日在皓月楼中会见之人,是否便是钟管家?”
钟寿祁轻叹一声,充满了无奈与苦涩:“是我。”又看向一旁的钟无悔,“此事牵连甚广,还请少主避退。”
钟无悔清醒道:“阿爹给我取名‘无悔’二字,钟叔,这件事,我避不了,也不想避,还要一查到底。”
钟寿祁露出一个既担忧又欣慰的表情,万般心绪化作三个“好”字,泪花涌动。
他抬袖擦泪,双膝跪地:“草民向二位大人状告赈灾使付春生。此人因一己私利,偷关大坝分水闸,致使数万百姓丢了性命,沧和州民不聊生!”
此言一出,不啻于惊雷在耳边炸响。
“你,在说什么?”张晚晚艰难挤出几个字。
钟寿祁脸上既愤又痛:“草民状告赈灾使付春生,为保海晏州海珠生意,私关闸口,使得山洪都涌入了沧和州。”
他愤慨道:“草民再告,水利师云时鸣,在堤坝垮塌之后痛不欲生,于核查中发现闸口之误,求问无果,惨遭付春生杀人灭口。”
他苍老的背脊忽然陷落下去,声声泣血:“草民三告海珠行首钟满楼,多次受付春生相挟,上缴海珠之利润近五分以做贿赂;又为保下行首虚职,透露云时鸣行踪给付春生。”
钟寿祁老泪纵横:“老爷实为官商大害,当有此劫!”
一记闷雷接着一记炸响,在钟寿祁痛悔愤恨的言语中,钟无悔摇晃两下,倒靠在廊柱之上,神情恍惚道:“你说我阿爹,行贿赂之事?”
“国之蠹虫,又何止付春生一个?”老者摇着头,声哽难言,“我,老爷,我们这群人,还有那凶狠的刺客,一个都跑不了。”
炽亮的光在天空铺陈,清晰照出管家颓丧痛苦的表情。“轰隆”一声,沧和州忽然又下起了大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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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沧珠有泪(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