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冬,靠近北方的俨城较沧和州更加寒冷。长夜过去后,山间枯草常覆薄雪,晶白一片,寻不到丁点绿意。
与所料不差,此次回京述职,付春生将一众功绩都往自己,往太子身上揽。幸而林枫已事先在呈上的奏折中,言明了他未至沧州之前,民乱四起的情景。
大殿之上,萧焕表明了对此事的态度:与北狄议和甫定,灾民才刚安置妥当,南宁恢复往日安宁不易。
是以付春生并未得到处罚,反而被赐了赏。
林枫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得知太子一派根系深厚,朝局已定。于是只好把付春生的“无能罪状”都埋进心中,垂首不语。
萧焕轻叹口气,为表示对二皇子的支持,又给林枫官升一阶,让他成了最为特殊的“巡察御史”。
朝会结束后出宫,杨天翊只道西北来了新消息,便匆匆回府。林枫独自走在俨城街头,见白雪飘扬,四处银装素裹,眼睫微眨。
付春生得了赏赐,随萧长川一行面上带笑,言笑晏晏,擦着林枫的身侧春风得意而过,连半个眼神也不屑分出。
“咳咳。”寒意入喉,林枫低低地呛咳两声,更觉一片冷寂。
“小疯子!”张晚晚换了身红梅金边洋缎裙,踩着双同样红色的羊皮小靴,如一朵红霞飞了过来。
林枫被罩进温暖的毛裘披风之中,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没有说话。
张晚晚把披风给林枫披上后,干脆给他系好长带。看那张被冻得冷寂的脸有了些暖意,才又开口:“不是说了让你保重身体吗?”
女子的眼睛又大又亮,俏鼻高挺,娇小的脸庞被颈间一圈白色绒毛衬得如天上仙媱,清丽又俏皮。
她欢欢喜喜地迎林枫回家,林枫却要让她失望了。
“付春生,升了官职。王上,没有采纳我奏折所言。”语声一如既往地温润,却露了些隐微的失落。
林枫垂下的眉眼滑向一侧,映入清透的雪光之中,带着股渺意,叫人觉得遥远。
“小疯子,尽全力而无果者,可以无悔也。”女子杏眼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之人,让风雪停滞,寒意顿消。
她从没有怪他之意。
“一街之外有家馄饨摊,要去吃吗?味道不错。”她抱着踏月簇在林枫身前,后退着走,一边走一边笑,“我白日帮朋友处理了些麻烦,新得了报酬,可以请你吃。”
像是一团火,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白雪,红裙,玉颜。
林枫深深地回看她,眼底情绪灼烫,身体快于意识先逐了上去,喉结滚动,挤出一句:“好啊,晚晚。”
他曾经最喜欢的,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冬日,自那年后,每一次都变得异常难捱。但是现在,他有了朋友,像家人一样的朋友。
“娘子,再来两碗馄饨,要加量的,大分量的。”张晚晚十分熟悉路径,率先挪开条凳坐下。又拿起木制调羹擦拭,擦净后,先递给林枫。
林枫坐在对面,注视着小摊升起的热雾,心中寒意渐渐消融。
“二位客官,这就来嘞!”摊主是一对夫妻,老板负责烹煮,老板娘负责给客人端来。分工明确,十分和谐。
“这位姑娘,您不喜欢食青菜,奴家特地叮嘱我家那口子,没有混加。”老板娘一身灰色袄衣,头发梳得干净顺溜,“您尝尝,可跟刚才一样?”
张晚晚便笑道:“我相信阿叔的手艺!”
那炊煮馄饨的男子闻言,不由得喜笑颜开:“我就说我王洪阳煮的馄饨,是京都第一绝嘛!”
“去去去,你也不羞。脸皮真是忒厚了!”老板娘笑着把放碗的木具搁下,轻轻揪了把老板的胳膊。
那老板“哎哟”叫唤两声,引得老板娘一阵心疼后,便暗自把脸朝向张晚晚这边,呲着牙笑。
张晚晚很喜欢这样的人们,淳朴,善良,和她云州山中的邻居一般,让她觉得舒适和温暖。
唇角带着笑意,她舀了个馄饨放入嘴里,认真品尝。香菇猪肉馅儿的馄饨,吃起来鲜香细嫩,是近日吃到最好吃的食物。
林枫自刚才入座,便留心听张晚晚和老板娘对话,这时忽然促狭地问了句:“可跟刚才一样?”他看着张晚晚扑散在肩膀两侧的青丝,心中痒了痒,“我还以为晚晚是才发现这里的馄饨,带林某一同来享用的。”
女子快速地咬了个馄饨,三两下吞入腹中,嘴唇被暖出一层绯红之色:“我这不是在沧和吃了太久的糠饼和绿色野菜,想着赶紧吃点好的补补嘛!”
她杏眼一弯,也不掩饰,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林枫:“小疯子你也赶紧吃,吃完了明日咱们还得赶路回沧和州呢!”她示意道,“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林枫在她殷切的目光中,用木羹取了一个,送入嘴中。鲜甜的滋味在唇舌间跳跃,确实是少见的家常美味。
他沉默着,一只接一只地吃着。空落落的肚腹被暖和的食物滋养着,叫人平白生出人间有味的满足感受。
坐在对座的张晚晚问老板娘要来两个小碟,分别倒入酸醋、豉油,夹起馄饨蘸食,被两种新鲜的滋味取悦。
待吃完馄饨,张晚晚爽快地多付了十文钱,与老板娘夫妻俩告别。她揉着鼓胀的小腹,满脸餍足,向林枫提议走回官驿。林枫轻轻应下。
两人便这么无声地,周身暖和地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入冬后的俨城长街上,印出一大一小两排脚印,蔓延得很长很长。
……
第二日一早,杨天翊便敲开了酒楼的大门。
张晚晚与林枫二人坐在房间中,听杨天翊道:“沧州一行,晚姑娘和林兄辛苦了。刘晋传来新消息,他领着州兵在西北边境处,找到了一处刺客窝点,得了好些北狄语写成的密文。”
“晋阿兄?”林枫细长的眼尾轻扫,目露惊色。
杨天翊露出本就如此的笑容:“送你们去沧州之前我便说过,这次去追刺客的,是两位的旧识。”他饮了口热茶道,“刘兄从未放弃追查莫家之事,林兄是否觉得心中感动?”
又对上张晚晚的杏眼:“与刘晋一起的,还有杀手榜第四——蓝紫妖仙千面姬。让她出手,我可使了不少银子。”
张晚晚想起上一次与千面姬相见时,她送自己的华丽衣裙,点了点头:“原来是千姐姐。”
她喜欢的不过小食、漂亮衣裙,花费始终有度。这位成名已久的千姐姐,才是愿意为心中快意,一掷千金之人。
千面姬曾以百金之数,替青楼男倌儿赎身,又潇洒而去,只留给那男馆儿一个倩丽的背影。还曾以几粒红蓝宝石交易,只为得西域商市中,两盒新出的胭脂。
能走到杀手榜前五之人,都非寻常。千面姬所学本事驳杂,神鬼难辨的易容术,行走江湖多年的情智经验令她颇有声望。她却肯为了赚钱频频出手,也算是她们刺客这行里的一个异数了。
不像杀手榜单第二和第三那两人,出手次数寥寥,干完一票就要隐匿许久。说起来,连张晚晚也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既有千姐姐出手配合刘知州,不知可有收获?”张晚晚问道。
杨天翊将常佩在身上的扇子取下,拿出萧芷蓝送的玉狮子在手中轻轻摩挲,说出的话叫人心惊:“密文中说,刺客团人数众多,隐匿在我南宁朝中、重臣府中探查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恐怕各州县之中,也有他们的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人若不找出来根除,对我南宁国祚极为不利。”
“杨兄既然有了主意,便下定决心去做便是。”林枫轻声道。
杨天翊心中沉忧被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冲淡几分,笑道:“没办法,谁叫我得在朝堂攒点功劳,为咱们一方的人兜底呢?辛苦点便辛苦点吧。”
他面带无奈,站起告辞:“杨某要去抓这些小贼子了,沧和州之事,二位自可前去操办,不必忧心京中。”
他推开门走出,肆意的背影在风雪中摇荡,步履稳健半真半假地抱怨:“早起还要抓人,我可真是个劳碌的命!”
“冬日风雪满途,二位还需保重啊!”声音吊儿郎当,又情真意切。
房间廊檐有鸟翅扑朔的声音,一只劲瘦的苍鹰越过漫长的风雪,赶到俨城中,落在张晚晚肩头。这天空中的猛禽竟十分乖顺,任由女子伸手,替它拍落羽毛上的雪花。
张晚晚给苍鹰喂了食,又取下鹰脚上的细筒,将它放飞。
苍鹰在院中盘旋飞舞几圈,长长地“唳”了一声,高飞而去。
条笺缓缓展开,只一眼,张晚晚周身的杀气如风雪般暴涌,似要绞杀一切。
林枫心中一惊,皱眉上前。
女子捏紧了那张黄纸裁出的小条,声音轻忽凛冽:“沧和州出事了,我师兄和摘星受了伤。”
她长睫轻颤两下,眸中是至清至亮之色:“钟行首在运木材回州的途中,遇刺身亡。小七被人断了右边胳膊,还在救治。”
她看向林枫,像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小疯子,我想杀人了。”
“有人伤了我在意的人,我便要他们死。”
杏眼之中杀意又冷又灼,渐见红色血丝隐现。
正在此时,酒楼院中,杨天翊去而复返,急匆匆走向二人道:“刚来了新消息,付春生主动请旨,要入海晏州商行之中锻炼,好为我南宁将来筹建边境商驿做准备。”
张晚晚轻声道:“你瞧,凶手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她情绪尽数收敛,只剩浓墨般的杀意,汇聚在一双杏眼之中:“原以为那‘无能蠹虫’是真无能,没想到,他还是头为了名利能随手杀人的‘老虎’啊。”
白雪凛凛,映着踏月刀鞘宝石上清冷的血光,染了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沧州有泪(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