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制成的门扉中,摆了张精雕圆桌。圆桌正中,整整八个深碗堆挤,腾腾热气飘散,香气诱人。
圆桌左侧,白瓷茶壶里茶汤正烫。一只手伸过来,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推到坐在旁边的人面前。
“爹,我还是想继续做行商之事。”钟无悔将茶推开,没有心思饮用,语气认真慎重。
钟满楼笑容一僵,扯开话题:“你在外运粮,风餐露宿。这才回来,就不要出去运木料了。这些事,府中有大把人可以去做。”
他把蒸鱼挪到钟无悔面前:“趁热吃,爹特意叫人从海晏州送来的干鱼,和豆豉一起蒸的,大厨特意淋了椒油。悔儿不是最喜欢这道菜了吗?”
钟无悔看着钟满楼圆脸上殷切,抬起筷子,夹一块品尝。
“味道如何?”桌下放着台红木箱箧,珍珠制成的几套上好首饰,依次摆放在固定的隔层。钟满楼正拿起一顶螺钿镶嵌的海珠发冠,仔细检查。
他笑着问。
见冠侧有粒小珠颜色黯淡,紧了眉,把要修改处记在了桌上黄本上。
“味道很好,我很喜欢。”钟无悔看着桌上的菜,八个之中,六个都是肉菜。在沧和州粮食如此短缺的现下,钟府却是吃用不愁。
他停下筷子,仔细品鉴着发冠上的海珠,对钟满楼道:“爹,你年事已高,府中大管家又摔了腿。木料之事,还是我替您跑这趟吧。”
钟满楼一顿,把珍珠头冠放回箱箧中,冷了神色看来:“你为何非要做这商贾之子?科举入仕,报效朝廷,难道不好吗?”
钟无悔道:“爹,西域商人一共来订了二十件珠饰品。其中有五顶珠冠,十二支上好珠钗,另有一柄珍珠镶金玉做成的珠扇,一个珍珠配合玛瑙翡翠镶嵌的妆匣,三颗价值连城的夜明海珠嵌成的提灯。”
他点数一般,把所有珍珠饰品名字叫出:“阿爹,海珠商行有什么生意,生意有多大,我都一清二楚。我还要如何向您证明我对买卖行商的喜欢呢?”
“你还年轻,不知道做官商,中间有多少弯弯绕绕。”钟满楼脸上圆肉堆起,讨好地笑了笑。
“爹,我的手只会打算盘。无悔这辈子,也绝不会有除了商人之外的任何其他身份。”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钟满楼停住笑,面对外人时的调笑轻谑都已消失,脸上只有最真切的担忧,“你这段时间就待在家中,哪里也不准去。好好温习书本,待来年下场科举去。”
“阿爹为何要一再逼迫儿子?”钟无悔自嘲不解问道,“既然经商在阿爹看来是如此不堪的事,那为何当初还是个小珠商的你,要和我那木商娘亲成婚,携手把珠饰做得天下有名?”
他的声音有些痛苦:“阿爹,你不是最喜欢做生意了吗?悔儿对经商的喜欢,可都是因您的教诲啊。”
他小时候,钟满楼明明还亲自教他打算盘,教他记账,一步一步,养出了他对商事的敏锐。
“为何爹后来又变了呢?”再不让他过问经商之事。
“爹是为了你好!”钟满楼站到门前,背对着钟无悔道,“你吃好后就去准备沐浴休息。屋中东西,我会让下人来收拾。这趟运木之行,你就不必操心了。”
钟满楼离开,拿出把铁锁,将屋门锁住。
“阿爹,你以为若不是我们钟家经商,桌上会有这整整八道菜色吗?没有银钱,没有利益交换,城内的赈灾粮,其他州府的粮商又如何会愿意买粮食给我们?”
他看得到经商的好。就像钟满楼会利用这点好,在洪灾之后仍能给儿子做出满桌佳肴般,他也可以,利用经商之事,去做对百姓真正有利的事情。
“科考要用到的书籍,我会差人送来。”钟满楼闭上眼,脸上现出强硬之色,“经商之事,你今后想也别想!”
“啪!”钟无悔以掌拍桌,连击多次,却如何也按捺不下心中那股愤怒,那股仿佛要穿胸喷薄而出的不甘。
盘中海鱼鱼目泛着白,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失控的年轻人,似在嘲笑。
……
又过了半旬,城南的房屋重建已经渐渐成形,付春生主动提出要和林枫同乘马车,共同回京述职。
张晚晚得知此事,脸上发笑,与在房间品苦叶茶的林枫道:“这笑面虎难道是来套近乎,好让你分他点功劳?”
林枫沉静温润的眼眸弯起,含蓄俊雅笑道:“他派朗宁出城寻赈灾粮,又顺利拿出木材助百姓重修屋舍,怎么不算有功之臣呢?”
“第一,粮食是朗知州冒着被匪贼杀害的风险,一路风餐露宿讨回来的。”张晚晚不服气道,“第二,木材是钟行首派人接洽木材商,才谈下来的。”
“他从头到尾都只下了两道命令,所有的力气,都是别人出的。”
林枫眼中星子散开,极温和地看向眼前爱憎分明,十分公正的姑娘,“功劳的事,不是这么算的。”
付春生既为赈灾使,便有权力差使手下做事。至于是谁在把事情落到实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对着了身青色长裙,编了条长长蝎尾辫的张晚晚道:“朗知州恩师是太子一派,想来这份功劳,他也不会与太子使臣去争。”
“至于海珠行首钟无悔,只是个官商,并无实际官职。朝中无人,又如何能上达天听,叫人替他陈说买粮筹木的功劳呢?”
“倒真是便宜了这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张晚晚怒骂道,用词更加辛辣。又杏眼流转,目光炯炯道,“小疯子,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要在朝堂之上,专程揭露付春生不安抚百姓的失职。”
她有些期待:“你可一定要舌灿莲花,伶牙俐齿一点啊。要把他贪功懦弱无耻的小人形象,都说给百官听。”
林枫忍不住笑出两声,答应道:“我会尽力的。”他端起稍凉的茶杯,凑到唇间,抿了一口。
“哐!”沧和州城东残屋中,茶杯被重重摔落在地,碎成断片。
执杯的人手上沾了茶水,正接过手下递来的锦帕,不满地擦拭。擦完手,将打湿的帕子拍到对面的人身上:“要作死你自己去!爷可不想陪你玩儿这出!”
他掏出悬挂在脖子上的雁子镖,放入掌中细细摩挲,又忽然用力握紧,将刃口处对着来人。
门口那人随手将锦帕从胸上摘下,看出握镖之人是在拿乔,陪笑道:“我可不信,你是个胆小之人。”
“你倒是会说好听的。”手指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少许茶水的清香。那人抬起嗅了嗅,狞笑道,“也好,这双手久不沾血,也是时候杀个人玩玩儿了。”
“如此,便静候阁下佳音。”
“成交!”狼狈为奸之人,阴晴喜怒皆由利益而定。
回京路上,张晚晚定定望着那辆行在队伍头前的寒酸车马,心中鄙夷快要溢出:“这付小人倒是会做样子。此番做派,好像他吃了多少苦一般。”
几日以来,她将能骂的词骂了个遍。今日虽仍旧愤愤,到底是有些累了,只说完这么一句,便再没有张口。抱着踏月撑在马车车窗,斜托着下巴发呆。
女子茂密的青丝分做多股,皆编做发辫。辫尾处,用细小珍珠做成的小夹固定起来。随着车马颠簸,那发辫左右摆动,将女子肩处的紫纱带出些褶皱。
林枫又安慰道:“他是无能蠹虫,你我说了不算,百姓说了也不会要他性命。”
“那谁说了算?”张晚晚顺口接话。
“俨城之中,王座之上。”林枫执起本谈论海珠种类的杂记书册,用手指翻过一页。
张晚晚闻言沉默,心中祈祷那喜欢搞王子相互制衡的武帝,这次能偏心二儿子萧明暄一点。
车马摇晃中,她来了睡意。便斜靠着木窗,闭眼睡去。
习武之人吃住并不讲究。林枫见张晚晚鼻尖被冷风吹出小角粉色,把身上的毛裘披风解下,覆在了小姑娘身上。
直至今日,这个登顶杀手榜榜首的女子,也才十八。
林枫看着张晚晚娇小清丽的脸庞,不自觉伸出手,拿下了那粒随发辫晃荡,挂在她泛红鼻梁上的白润珍珠。
……
西北沙地的一处沙丘后,藏着个隐秘山洞。杨天翊派手下来送物资的人将驼车停在洞口处,抱拳向刘晋复命。
刘晋行了个板正的揖礼,在那人离开后,凑上前查看。
紫衣女子身姿婀娜,走到刘晋旁边,身软无力般靠在男子右肩,瓮声道:“也不知道这点东西,能不能入那群人的眼。”
刘晋多日以来,已经被女子缠得没了脾气。他伸手轻轻将女子额头从肩上支开,道:“姑娘还请站好。”
男子声线刻正,言语却又那么温柔。千面姬勾起唇角,翩然绕了个圈,又靠向刘晋左肩:“人家连日奔走,都累得额头发热了,你还这样说我。”
入夜后,千面姬已先去刺客大本营外探查过,其中确实戒备森严,飞不进去半只蚊子。她连去四夜,才将东南西北四处刺客的值守情况弄清楚。
刘晋挪动视线,见女子白腻细滑的脸颊染上薄红,像是新上了一层胭脂,关心问道:“姑娘可需要先回我们的人那里去看看大夫?”
“不用!”千面姬试探尺度,隔着层衣物,贴上刘晋左肩,虚虚闭眼,“你身上凉,让我舒服会儿。”
千面姬的撩拨方式层出不穷,刘晋有些无措。他放下刚抬起,准备去支开那颗小小脑袋的右手,转握成拳,竭力忍耐着。
千面姬没有迎来推拒的手指,垂首一笑,发间蝶钗翩翩飞动。
练习了一下转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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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沧珠有泪(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