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打几个卷,绕入宽敞的屋子,激得三人神思清醒。
“那海珠令牌,现在何处?”林枫将披风紧了紧,挡住口鼻。
“自然由钟满楼贴身收着。”江尘道,“这富家翁是个心有成算的,听说刚以双倍价格,谈下大单海珠制衣的买卖。大事上,绝不是个含糊的人。”
“也是我非要贴身跟着,他不得已将印信拿出来加盖信契,我才能发现。”
“林枫,可要看看此物?”张晚晚转身询问道。
“可借来一用。”林枫点点头。调查好几日没有进展,若能“借得”钟满楼海珠令,或许可以撬开几个知情人的嘴。
“知道东西在他身上,余下的事情便好做了。”张晚晚双眉雀跃,看向自己十分信任的伙伴——被精美剑鞘敛去锋芒的踏月,问江尘,“钟满楼人在哪儿?”
“正巧,钟满楼今晚也要去城南,参加新屋落成祈福。”江尘一眼看出他小师妹的意图,十分纵容地笑了笑。
张晚晚随意抿了口热茶,淡定道:“百姓众多,正好办事。”周围足够混乱,方便遮掩痕迹,是她喜欢的下手环境。
冬风从州府吹到了城南。入夜后,出门在外有些寒冷。也正因如此,当百姓看到被清理出的工棚周围,那架起的好几堆焰火之时,才那么惊喜。
钟无悔带回的粮食中,附上了几小袋沿途摘下的山栗子。朗宁特意从粮食堆中寻出,今夜都拿了出来。
枯柴烧得正旺,金色的火苗高高蹿起,散发着光和热。火影投映在围拢的百姓周身,仿佛可以驱散一切寒冷。
值守的州兵得令,仅留下几人驻守州衙,其余的,也都被朗宁叫来了此处,和众百姓一同欢聚。
有州兵拿衣摆兜起大捧山栗子,被青黄的刺壳扎得直叫唤。一边叫唤,一边把栗子分予围坐的百姓。众人齐齐动手,力气大的,只消片刻便能剥出好几粒。便用干柴刮出几块烧红炭火,将剥好的栗子扔进去。
不多时,甜熟的栗子香气便散到整个窝棚。自水灾以来,众百姓还是第一次如此快活。
可以活着,他们便想好好活着。
月色如水,火焰熊熊。场地之内,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笛声。
笛声初时如这夜风,带着丝冷意,令人清醒。旋即又化作春日淙淙的溪流,渐生的百花,抽芽的小草,变得温柔有力起来。
而后音调升高,停在一个悠扬的位置,像开喉的鸾鸟,婉转动听,传承希望,送达吉祥。
一曲终,百姓都沉浸在雀跃的旋律之中,心中畅快更多几分,拍掌欢庆起来。
桐城百姓因为月神祭典礼,能歌善舞者众。而沧和州落于山脚,也与海晏州相邻,山歌传情者多。这厢便有好些百姓拿出海螺,陶器,举起吹奏,以枯枝敲打,乐声汇作一道更宽阔的小溪,把喜悦的气氛送至每个角落。
林枫微阖着眼,长睫被火光照耀出浅浅影子。执笛的手骨节分明,匀称干净。袖口处,露出截清瘦的手腕。竹笛被重新别回腰间,他看着四周百姓,眼中浅光流动,如丽日雪消,春花灿灿。
“小疯子,给你吃。”张晚晚凭借俊俏轻功和众人对林枫巡察使身份的认同,率先从火堆中抢到两颗烫熟的栗子,借衣袖包起,走近听吹笛。待林枫吹奏完,便凑到近处,把两颗熟香的山栗子都递了出去。
垂落的袖袍将手腕盖住,火光绘出林枫清俊的轮廓。他唇角勾起,似清风明月,冲张晚晚露出个无比温柔的笑:
“多谢晚晚。”
声线清浅,带着层夜色的朦胧,张晚晚听得耳尖一颤。燃烧的“哔啵”声愈烈,空中的乐音愈响,杏眼盛着满池清光,看向端立的男子。
好半天,也没有移开视线。
林枫青色长袍被风吹得扬起,他从张晚晚袖上拿起一颗温温的栗子,仔细去了壳,又递给女子。
张晚晚神思尤自恍惚,竟直接凑近,将软熟栗肉含进口中。待觉出不对时,只鼓起颊囊,装作专心咀嚼,微微侧过脸。
林枫自然地将手收回。指腹处,像是触了从未感受过的柔软,轻轻发颤蜷起,将最后一点痕迹收贮,无声无言,珍之重之。
人群中的江尘,正尽职尽责地跟在钟满楼身旁,听他和付春生还有朗宁谈笑。见山栗子熟了一捧,便讨要了三颗,准备拿给爱吃小食的小师妹。见边角处四目相对,情感流转的张、林二人,便又收回脚步,剥了一个自己吃。
气氛愈加热烈,百姓自发地牵手成圈,围着熟香的篝火跳起舞蹈。一个圈,又一个圈,跃动的喜悦化作清泉,安抚着他们身上、心上的伤口。
少倾,有个瘦削百姓拿来纸笔,要林枫题字画符。林枫执起那管紫竹兔毫,手腕悬起,身姿如竹,又透着松弛。不过几笔,便在黄纸上落下四个大字。
张晚晚凑近一看,轻念道:“百乐无忧。”
求字的认得这四个字,小心将黄纸接过,大起胆子直视林枫,诚挚道:“多谢大人!”
张晚晚起了玩兴,便拿起笔杆,挑出另一张黄纸,以手腕带动指节,动作行云流水,很有几分功力的样子。
那瘦个子伸头去看,见偌大的黄纸上,栩栩如生地印着一只——翘毛鸡?
立时便忍俊不禁,换来张晚晚一个威胁的眼神。百姓只好全力忍住笑意问道:“敢问姑娘所题之符,原身为何?”他家中迎春,通常绘制的都是些锦鲤、麒麟、龙凤之类的瑞兽。这位姑娘所绘之物,他一时倒是难以分辨。
“是鸾鸟。”林枫率先替张晚晚答道,又再提竹笔,在那歪歪扭扭的鸟形符样旁,勾出条栩栩如生的墨龙。
瘦个子这下认出来了,拿起题字福箓再度道谢,欢欢喜喜走向人群。
怕张晚晚不喜他多此一举,林枫解释道:“龙凤双飞,更好恭贺吉祥。”
他眼中温润的光轻轻移动,落在女子指尖。那修长指尖沾了点墨,痕迹未干。于是自然地提拢袖袍,托起那只小小的手轻轻拭净。他说:“有墨痕。”
张晚晚嗯了声将紧张压下,轻声道:“小疯子,你好像我师父。”她抬起手掌,仔细看了看,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就像我的亲人一般?”
在云州山中时,叶芙蓉也是这般照料她,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上心。她望向远处的江尘,又道:“师兄就不会注意这些小事。”
林枫微微一愣,眼睫闪动两下,静静悬起,露出温柔的光:“多谢晚晚。”一路之上,他这个孤魂野鬼,也有个可爱姑娘同行了。
“真好听。”张晚晚轻轻道。
她喜欢有人唤她的名字。
“什么?”林枫眼中一派安宁之色。
“没什么。”张晚晚信手把收起的另一颗栗子掰开,在露出小半金色果肉后递出,“小疯子,这颗你吃。”
栗肉入口,唇齿留香。林枫在人生的前十五年吃过无数的佳肴,都不及这颗栗子香甜。他脸颊微微鼓动,优雅之中又添一份满足。
朗月高悬,但愿人们长长久久。
月光下,人群边缘处,跑来个十余岁少年,笑盈盈冲两人道:“兄长阿姊,小七小八去了外面巷子,他们想放一挂爆竹,又有些不敢。让我来找你们求助。”
他羞赧地挠了挠头,递给张晚晚一道火折子,声如蚊蚋:“我也,我也不太敢。”
张晚晚冲林枫弯弯笑笑,便跟在这孩子身后,轻快朝小巷走去。林枫注视着女子背影,眸光澄净温和。犹豫几息,他抬起脚,跟了上去。
爆竹可在宅邸门口点燃,亦可在街边巷口,有驱邪祈福之效。建起的新屋门前围了太多百姓,挤不进人,小七小八便拿了两挂爆竹,站在了一街之外的小巷巷口。
见张晚晚过来,小七牵着妹妹的手,把手中的爆竹高高举起:“工棚里熬粥的婶娘给的,说是奖励我和小八筑屋出的力。”小童眼中满是自豪,“我可以养活小八的,晚姐姐。”
张晚晚抚弄两下小童的软发,拿起爆竹,决定再做一次“孩子王”。
“小疯子,借个火。”她踮起脚,右手伸到林枫颈后,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根带着火苗的枯枝。
“哇!”立刻迎来几个小童惊喜的欢呼。
“站远些,我要点火了。”张晚晚嘱咐道。
小七小八和那少年都站到十尺远处,躲在半旧的木柱旁,捂住耳朵,既有些害怕,又按捺不住好奇和欣喜,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
“噼里啪啦!”百姓约莫是特地挑了个吉祥时辰,各处爆竹在这一时刻,都齐齐响了起来。
爆竹声极响。震声升入夜空,传得甚远。
张晚晚拿枯枝点燃爆竹,扔到窄窄巷口。爆竹炸起蓬烟尘,偶有未燃尽的硝石四射溅开。两个小童双手蒙眼,仅露出道微小的缝隙,小心又快乐地瞧着。
“哥哥!”喧闹声中,一道疾呼。
断墙阴影中,小八轻瘦的身体忽地向后疾退,而后被高高抛起,扔向几丈外。
小七下意识伸手一扑,却抓了个空,瞬间慌乱起来。
那引路的少年不知何时退到远处,手里握着条极长的鞭子。鞭子那头,便是尚未反应过来的小八。
张晚晚婆娑步催动到极致飞向小八,赶在小童身体坠地的前一刻,紧紧抱住她。
那被墙土掩盖的地面,竟然只是遮掩,其下掩着个断木遍布的深坑。
张晚晚脚踢木柱,借力躲开几处断口,落入坑底前,又尽最后的力气左旋几寸。
背后那断折的木柱凸起根断茬,闷闷一声,扎入女子右背。张晚晚跌在坑底,痛得倒喘冷气,一时不敢挪动。
少年长鞭收回,卷向断梁之上的凸起木杵,狠厉一拉,童稚犹在的脸上露出抹得逞的狞笑。
那笑容转瞬即逝。雁子镖蓝光闪动疾射而出,穿透少年咽喉。
“哐啷!”堆积的瓦块碎石废木被巨网卷起,尽数倒入深坑。张晚晚收回右手神情速冷,踢起根细长木柱将小八一挑,竭尽全力向碎石较少的巷口处送去。
小八落在地面,怔愣一瞬,眼泪汹涌而出,“哇哇”痛哭起来。
重物如山倾塌,张晚晚随手捡起根木棒挥舞,砸开数块碎石。在陈旧断梁袭来时,只来得及将木棒一立。
她眯上眼,在横梁落地前的最后时刻,瞥见一抹淡青色身影。
挡在面前。
晚晚(笑嘻嘻):小疯子今后你就是我的亲人啦!
林枫:……其实也很好。
注释:苏轼《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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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沧珠有泪(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