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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旧梦

作者:金精卫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秦之游……”


    宁夕——那时叫余旦夕——环着他的脖子,精疲力尽地趴在肩上,随着底下大步的奔跑,身体一颤一颤地颠动。


    他满脸泪痕,喉咙干涩沉重,差点说不出话。仅一夜之间,遭逢滔天大祸,人生翻天覆地,他哭了大半宿,又遇上饿狼险境,已经一点心力都没有了。


    “小少爷醒了。”


    秦之游满脸都是鲜血,墨泼的五官在血液里蹙在一起,亦别有风采。他步子不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依旧回应着他的小少爷。


    主问奴答,这是天经地义,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守的规矩。


    “……狼呢?”


    余旦夕气若游丝,问道。


    “在下已经跑出来了。”秦之游捂着身上人的后背,“小少爷稍安勿躁,快到了。”


    夜色深浓,寒气入骨。余旦夕靠在结实的肩上,看深邃的天,却怎么看都觉得是血红色的,耳边依旧回响着刺激的哭喊与大火燃烧的声音。他还是不敢相信,一整个余府,他的爹、娘、祖母、大哥二哥等等上下百余人,竟然说没就没了。


    更为荒诞的,是那杀人凶手正抱着自己这唯一的幸存者在匆忙逃亡。


    准确来说,是他逼他活下去的。


    后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余旦夕始终相信,自己的这辈子早在这一天就随家人一道结束了。


    秦之游最后停在山上一座没有人的木屋,像过去三千多个夜晚一样,仍旧把余旦夕塞进怀里,睡在了一张床上。


    黑夜中,余旦夕瞪着大眼,背后分明是熟悉不过的温热怀抱,他却感到如坠冰渊,仿佛随时会有手上来掐死自己。


    他自己都不曾发觉整具身体在剧烈地抖动。


    “小少爷?”


    是秦之游首先发现了不对。他已经累得意识发白,但仍撑着去抱余旦夕,试图让他不要再发抖。


    余旦夕哑声:“下去。”


    秦之游一怔,却也立刻松开他,下了床。


    “跪下。”


    他跪在床边。


    余旦夕不停颤抖,红肿的眼睛又酸涩起来。他咬着字,喉头哽塞:“你就那么恨吗?”


    秦之游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艰涩道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莫大的愤恨燃烧着余旦夕,他一把揪起他的衣服,看着这个一同玩了十年、给予过他无限温情、被他视若亲生兄长的人,而今,却是他致使全家人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吞没火海,觉得既荒谬又好笑。


    他扬手,跟往日教训人似的又要扇他一巴掌,却最终没能打下去,兴许是力竭,兴许是清楚打了也没用。他整个人都瘫落下来,额头砰的一声,死死撞在秦之游的额头上,还没发育成熟的双手使劲捏住了秦之游的脖子,疯了一般地叫喊道:“把他们还给我……把他们还给我……”


    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全都落在秦之游的脸上。


    “你没有父母……所以把我父母也害死了……把他们还给我……”


    秦之游闭上布满血丝的眼,沉声道:“我的父母,是你父亲在我眼前亲手杀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余旦夕瞪圆眼,用尽最后一点干涸的力气掐着秦之游,仍不过是堪堪卡住喉咙。


    秦之游小心地去抚摸他小少爷的脸颊:“小少爷,我只有你了。”


    他把这句曾与他说过又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余旦夕难以置信地看他,埋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疯狂去撕咬他的耳朵,如同一头失智的小兽:“我爹是奉命行事……他只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秦之游脸上戾光乍现,他捏紧拳头,仿若恶鬼般低语:“所以所有人都该死,除了你,小少爷。”


    余旦夕全然呆愣。


    适逢门外蓦地传来一阵哐哐的震门声,秦之游神色瞬时一收,把余旦夕搂进怀里摸他的头:“小少爷,先不要出声。”


    余旦夕整张脸都湿漉漉,已然狂乱,见什么咬什么。听了这话,他更激烈地骚动起来:“秦之游,你要干什么?!”


    秦之游倾身把他压到身下,去捂他的嘴:“我没猜错的话,是他找过来了,大安皇帝。”


    余旦夕登时睁大双眼,拍开了秦之游的手:“秦之游你!……祖母……真的看错你了。”


    秦之游面露不多不少的歉意,承认道:“是。”


    话语间,又一阵震门声传来,这次同时响起了一个来自宦官尖细的声音:“秦公子?是秦公子吗?秦公子考虑得怎么样了?陛下说了,若秦公子想反悔,也可以,陛下自会放您走,此后您与京城再无瓜葛。若您还想接着先前的约定,便早些开门吧。”


    余旦夕当然也听见了,他变得拼命拉住秦之游的手,又抓又咬,大眼里涌出源源不断的泪水,他呜咽着,躬身低下头去。素日骄纵惯了的余家小少爷竟生平第一次在人前祈求道:“秦之游……不要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求你了……一整个余府给你赔罪还不够吗……秦之游,我知道我爹我哥愧对于你,我替他们向你道歉,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你不要跟他走,你知道那皇帝有多丧心病狂吗?他一定会折磨你、让你杀人的……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杀障,我们离开京城吧……我可以不计较,我什么都不计较……佛说‘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秦之游,放下吧……他会害死你的……求求你了……”


    不够!远远不够!


    秦之游心里明明在咆哮,可看着刚刚失去至亲的人为了拽住他,此时居然求着说“可以不计较”,甚至还替人向他道歉做许诺,秦之游心兀的如刀割。


    思绪亦同燎原般灼烧,他原以为的复仇快感并没有如期降临,在这番稚嫩拙劣的哀求声里,他陷入一片烈焰之中的惶惶然。


    秦之游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纯洁的,而是彻头彻尾的肮脏暴力。这十年来,他根本没有想过丢下复仇,他早已认定自己只有这一条出路。但余旦夕是他泥泞人生中唯一一个意外。


    深渊之路寂静孤独,他曾以为把他一同拉入仇恨的渊底,虽自私阴狠,却也终会是他不堪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馈赠。


    可如今,他终于明白,面前仅仅十三岁的人是天生出尘不染、于如何深的沼泽都能身轻如燕来去自如的,而他则日复一日甘愿堕落炼狱,渐渐化作面目全非的伥鬼。他们永远只能殊途。


    前所未有的恐惧吞噬了他。


    他垂下眼,手指冰冷,但力道十足温柔地抹去了余旦夕脸上的泪水。他的眼眸闪出鲜明的阴鸷狠辣之色:“小少爷,我不是你这般德善的人,害死我全家的不仅是你父亲,还有那狗皇帝和贪心有余的大安,即便杀障,即便前路未卜,我也要抓住任何能抓到的机会。我要整个大安都为他们陪葬。”


    他凑上来,极其讨好地吻了一下余旦夕缀满泪的眼角:“小少爷,委屈你了。”


    这是秦之游此生给予余旦夕的第一个吻,但余旦夕听罢他的话已心如死灰。他窝在角落,眼前的人影在堆满的泪珠里摇晃不停。前半夜看他亲手拿出余府所谓“叛党”证据时的惊悸、火海之中看他一身泥血地奔来抱他时的悲痛,都比不上这一刻来的崩溃。他知道他的生命在这一瞬间完全瓦解告终了,他失去了这个世上爱护他的所有。


    “秦之游……”余旦夕抓着木床,朝一步步走出去的背影嘶哑、无望、垂死地呼唤着,“不要……你会死的!你会后悔的……不要出去……秦之游,我恨你……”


    那道背影恍然愣了下,但依然没有回头。


    浑浊的月色从屋外晃进来,洒亮了大半片屋内,唯独将门框边的人折出幽黑的阴影。余旦夕肝肠寸断,泣不成声,终于,一整夜的巨变让他昏了过去。


    在意识清醒的最后时刻,他听见他漠然的声音:“……我还有个弟弟,不能分离……”


    他一步都没有回头。


    他咬定了要拉着他一起堕入永劫沉沦的地狱。


    ……不!


    宁夕猛地窒了口气,猝然睁开眼,浑身如同溺水般僵软。


    “小公子,您醒了?”


    宁夕还浸没在方才梦里的惊惧之中,五感一时都闷塞。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了。


    这是他竭力去忘记压抑的结果。竟然,仅仅一场高温和一件重演的旧祸就可以重新涌现。


    宁夕无力地缓了一阵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卧在一间全然陌生的屋子里。


    四周的陈设很是简朴,床帘的布都褪了色,屋内只点着一支蜡烛,显得昏暗,还混着一股泛潮的味道。


    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同样简陋、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的男人。


    他又叫了声“小公子”。


    “你好。”宁夕虚弱地道好,“这是何处?”


    男人听他开口,表情松懈许多:“这里是过楼村,鄙人是这里的村医,敞姓罗。小公子可算醒了,您若再不醒,就要把我吓到了。”


    “我……睡了多久?”


    “自您来这后,已经过去三天了。小公子往后可千万注意,尽量不要再受伤了,您身子娇贵,不习惯受伤,还好这次伤口不深。昏这么久,我都怕是不是误诊了。”罗大夫忧心地说,“小公子在这候一会,我先去拿点吃的。”


    不一会,罗大夫端着一碗清粥和一小碗萝卜干进来了:“小公子先吃点吧,这几日我一直在家,只剩这么些吃的,还请不要嫌弃,明日我就上山捉点野味回来。”


    “罗大夫客气了,我吃什么都行。”宁夕闻到热气,肚子立刻有了饥饿的感觉。他一边小口喝粥,一边慢慢和罗大夫聊起天来。


    “听罗大夫口音,不像是南方人?”


    “小公子好耳力,我确实是前些年从北方过来的。一介草民,江湖行医罢了,今年才在这过楼村稳定下来。”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害,倒也不是。就是今年年初这一片闹过瘟疫,幸亏控制得早,没泛滥开来。这里的人就求我留下来,还帮我造了个医馆,我一把年纪,四处奔波也的确疲惫了,便顺了他们的好意定居下来了。这地方人不多,日子过得倒也安乐。”


    “罗大夫真是仁心仁术。”


    “小公子谬赞了。”罗大夫笑道。


    用罢粥,宁夕本想沐浴,却觉着晚上太冷,只好把沐浴的事推到明日,先换了一身罗大夫的旧衣。好在他身上没别的伤病,换过衣服,又给胳膊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下,精神已是大好了。


    罗大夫拿着污衣准备出门去,神情忽然变得些许不自然。


    宁夕看出他欲言又止,问道:“罗大夫,有什么事吗?”


    罗大夫踌躇几下,还是开了口:


    “小公子……要不要去看看另一位公子?他伤得很重,还在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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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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