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蔽了皎洁的月亮,让夜宴上的灯火更加璀璨。
时锦垂眸,提着莹润的碧玉酒壶,步履平稳地走向陆轻风的席位。
丝竹之声本直达云巅,在时锦开始移动后却渐渐趋向静默,献艺的舞者纷纷退席,留下空旷的舞台留给这场闹剧真正的主角。
宾客们纷纷搁下酒杯,无数道目光黏在时锦的身体上,灼热的、探究的、鄙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意味的。
要瞧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奸臣,如何低声下气给这嫉恶如仇刚写诗羞辱过他的状元郎斟酒。
末席的李大人身体微微倾斜用肘部碰了碰邻座相熟的官员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
“诶,吴兄,咱们可是亲眼见过那位杀人的。”
“我至今忘不了,那只看起来纤细的手,甚至不需要抬起,便能在瞬息间射出一点寒光,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忤逆者已躺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
“他有多不好惹,天下人都知道,这样的人真能给刚刚写诗羞辱了他一番的清高文人斟酒?”
这吴兄眼睛不离时锦,时刻注意着那边的热闹,也悄悄凑近李大人压低声音语带嘲讽回道:“毕竟是没根的人,过去多荣耀,多不可一世,也是先帝赏的,如今先帝没了,他个宫奴可不就是任人拿捏。”
“不过嘛……”这吴兄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到李大人急不可耐地又拿肘部戳了他几下,才将声音压到最低说出来一个秘密:
“我听宫中传言,这不可一世的时大人脑子受了伤,如今只以为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呢。”
“阿!”李大人张大嘴巴又赶紧拿官服的袖口挡住,不敢叫人瞧见,只依旧瞪大的双眼暴露了他内心有多不可思议。
吴兄早已料到李大人的反应,眼神示意此刻宴席另一头正在发生的事情,示意他该回声看戏了。
时锦这时已低头缓步走至陆轻风坐席,依照宫规屈膝弯腰,身姿保持与陆轻风坐起来一般的高度,持壶为其桌上空空的酒杯斟酒。
待酒至七分满,时锦垂下头,双手将酒杯呈给陆轻风,语气恭敬道:
“大人请喝酒。”
时锦表现的再温顺乖巧不过,陆轻风却端坐不动,下颌微扬,态度轻蔑,甚至视线都并未放在时锦身上,仿佛时锦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四周鸦雀无声,场面尴尬的很。
时锦垂着头,维持着递酒的姿势,腰部酸痛,指尖微微泛白,却没半分怨言。
“陆大人不太想喝呢,是不是你失了礼数,惹得一向好脾气的小陆大人不快?还不快求陆大人接下你的酒。”宇文诩适时出言嘲讽,给时锦的处境火上浇油。
时锦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闭眼默念了一遍萧承玄的名字,再睁开眼时眼神越发坚定。他要和萧承玄重新开始,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刁难。
他强迫自己的膝盖弯曲,重重跪在了冰冷的石砖上。
身居最高位的萧承玄十根手指捏着桌沿,几乎要将桌子捏个粉碎。
他与时锦所想不同,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要眼睁睁看着所爱受辱。
他此刻多么想时锦能示弱,依靠他,向他求救。只需要时锦一个示弱的眼神,他就能确定时锦确实是失忆。
他便会站出来为时锦挡去所有的风浪,如果他的力量不足,那便为他献上生命。
可萧承玄不知道,时锦自幼年变故,便知这世上再无人可依靠,早已习惯凡事靠自己硬抗,又怎会说出一句求助的话,露出一丝丝脆弱。
一切苦果他皆默默吞下,甚至你想,他还可以强撑出笑来,说一句:“很好吃,是甜的。”再与给予他苦果之人说上一句“谢谢。”
谢谢对他的践踏,让他能有机会赎罪。
宇文诩身居仅次于萧承玄的坐席,手中酒杯轻轻敲击紫檀木桌面,将全场各色的目光与窃语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他要的,就是这般万众瞩目的效果。
这林家的养子被林从文养的嫉恶如仇,不谙世事一般,果然没让他失望,迟迟不肯接时锦手中的酒,当众叫时锦下不来台,让时锦被众人的视线一遍遍凌迟。
他停了敲击,慢慢摩擦杯壁,笑着将杯中酒饮下。忍吧,忍吧。看你还能忍多久,乖乖漏出牙齿和利爪吧,让我尽数给你拔掉。
时锦举的胳膊酸痛,陆轻风却铁了心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的态度。
夜色渐深,冷风呼啸而来,扑在时锦身上,时锦吸了口冷气,他残破的身体忽然再撑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可他还在努力稳住身形,不叫杯中酒洒出一滴。
萧承玄最先沉不出气,终究心疼时锦,刚准备出言打破僵局,宇文诩却已察觉,抢在萧承玄开口前出声:
“陆大人,这酒是陛下嘉奖你科举高中,乃是陛下赏赐的荣耀,不过是由这宫奴呈给大人,大人岂有辜负皇恩的道理。”
陆轻风闻言看向萧承玄,萧承玄面色未变,相当于默许。
陆轻风这才低下头,伸手接酒。仰头咽下。却不想,在他将酒杯重重掷在桌上表达不满后,低头却看见眼前跪伏之人手腕上如同三片花瓣交叠的一小片红痣,与他寻了许久的时家弟弟一样的红痣。
陆轻风浑身一震,极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后,像是怕时锦又消失在眼前再无音讯,快速伸手攥住时锦的手,迟迟不肯放手。
巨大冲击灵陆轻风一时失语,只死死盯着那块红痣,将时锦的手攥的越来越紧,眼神复杂的难以言喻。
时锦突然受了陌路之人没来由的触碰,抗拒的很。只想把这突然发狂的状元郎直接敲晕,好夺回自己被他牢牢攥住的手。
可现在众目睽睽,他又正在扮演一个失忆的柔弱内侍,不能明目张胆的反抗。
陆轻风在心里极力否定:不,不……绝对不是他。
老师说过,时家弟弟被一伙不知名的组织从监牢救走失了音讯,怎么会被没为宫奴,沦为阉奴。
陆轻风信息封锁,林尚书几乎不让他踏足除林府和国子监以外的地方,他对外一无所知,只远远看见过时锦一次,被老师指着说这就是在先帝身边进献谗言蛊惑先帝的阉竖。
彼时他记住了这张祸国殃民的脸,也深深的厌恶上了这张脸的主人。
可他竟不知这阉竖会是时弟弟。
宇文诩拿着酒杯,心情愉悦的看着故事朝着越发有意思的方向发展。
萧承玄却已经面露不悦,实在忍无可忍,沉声道:“小陆大人还要握朕着朕的内侍的手腕多久,朕还等着他添酒呢。”
陆轻风这才自觉失礼,松了手。
时锦得了自有,将杯子归位,陆轻风便趁机问道:“你手上的痣是如何来的?”
时锦的脑袋有瞬间的刺痛,但也不过是一瞬间,时锦微微摇头,“不记得了,大概是天生的吧。”
说罢,时锦不再停留,拿起酒壶起身回到萧承玄身边,又开始为萧承玄夹菜添酒。
声乐歌舞重启,陆轻风坐回席位,心不在焉的夹了一筷子菜咽下,却忽然后知后觉出这菜辣的厉害,一股灼烧感从他的五脏六腑涌上他的喉咙,他慌忙拿起桌上的酒灌进肚子里。
却越喝越辣,他想吐出来,却在碍于众人眼前,不能失仪,强行将这口辣酒又咽下。
时宜正好在一旁指挥宫奴们上菜,见状靠近陆轻风关心道:“大人觉得菜太辛辣了吗?快喝口翡翠白玉汤,下下火。”
陆轻风听了,忙拿起翡翠白玉汤喝下去,却不想嘴中越发辣,仿佛整个舌头已经不属于他,整个脸都烧的通红。
时宜抱歉一笑,也许是御膳房听说到场的大人都爱吃辣的,所以把菜都做的比较辣些,陆大人多担待。
陆轻风总不能说皇上赐宴不合胃口,只能咬着牙继续吃。
时宜嘿嘿一笑,转身离开。
给陆轻风上菜的小太监做的不错,这辣椒面洒的有水平,等会定要好好赏赐。
倒是这状元,还以为是什么清风明月的人物,原来也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师父的手腕岂是他想握就能握的。
夜色终于深沉,宴席散尽,身心都煎熬许久的陆轻风终于能离席。
他刚刚往外走,离了人群片刻,便有个太监猛地与他一撞,趁机塞给他个纸条,自称是受时锦大人命令来约他承恩殿见。
陆轻风被找到时锦的喜悦冲昏了脑袋,不假思索的就觉得也许是时弟弟也认出了他。
便这样陆轻风怀着忐忑的心情跟随那小太监一路来到承恩殿前。
也许是饭菜实在太辣,烧的陆轻风的脑子不再清楚,等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承恩殿前时,眼前带路的小太监早已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身影。
此时时锦刚刚沐浴完毕,发丝尚有几分潮湿,换了寝衣,准备歇息。
看见陆轻风无缘无故的出现,时锦关闭承恩殿殿门的手越发加快,却听陆轻风脚步虚浮,嘴中不断喊着小石子弟弟向他跌跌撞撞走来。
这称呼让时锦莫名觉得耳熟,于是时锦鬼使神差的让陆轻风进了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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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羞辱的是他苦苦寻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