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井水猛地泼在脸上,将时锦从昏沉与剧痛中激醒。
他呛咳着,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宇文诩那张居高临下,写满讥讽的脸。
“时大人睡的可还好?”
时锦并没有因为嘲讽动怒,只以一手撑着泥地,另一只手捂着心肺猛地呛咳几声后哑声回道:“承蒙大人照顾,睡的还算可以。”
宇文诩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用手指饶有兴致地轻轻拨弄时锦脸上粘着的一缕湿发,欣赏时锦姣好容貌上染的几分病色。
犹记得当日朝堂上时锦虽身有病色但却未如今日这般严重。
一身御赐锦袍下面的皮肉上,不知有多少他主子留下的鞭痕,却偏偏要替他主子站出来与宇文诩作对。
宇文诩若是在朝堂上提议更多征招士兵驻守边防,时锦必得站出来反对,说些壮丁不可离田,否则国将无粮的话。
宇文诩若是奏请加重商贾赋税以充军饷,时锦必得站出来反对,说些重税会逼得商旅断绝、市面萧条,反而损了国库根基的话。
可笑,征用几个壮丁,增加一点点赋税,竟能让国家无粮,国库无银钱。
时锦不过是受了萧潜的命令,怕他兵权日重,故意与他作对唱反调罢了。
思及过往,宇文诩不由自主将眼前落魄瘫坐在泥地上的人与昔日朝堂上威风凛凛的时锦相对比,语带嘲讽道:
“时大人倒是有本事的很,比起从前在议政大殿里与我争锋时的样子,如今倒是越发容光焕发了。”
时锦却并如宇文诩想象般窘迫,反而抬头不卑不亢的与宇文诩对视,露出白嫩又脆弱的脖颈来,即使是待宰的羔羊,也毫无惧色。
“劳宇文大人挂心…咳咳……还记得从前。”
时锦不过呛咳着说了两句话,宇文诩的眉头已是微皱。
时锦在萧承玄与萧潜面前何等卑微,偏偏在他眼前骨头硬的很。
可再硬又如何,如今他一人之下万分之上,连新帝都要给他三分颜面,时锦不过是他脚下想碾死就碾死的蝼蚁。
“时大人还是如此牙尖嘴利。”宇文诩眉头舒展,轻蔑一笑,微微弯腰,用手掌捏住时锦的下颌,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擦时锦脸颊上稍稍鼓起的嫩肉。
“可不知时大人还能嘴硬到何时?”
痒意如同细密的电流顺着脸颊传遍时锦全身,他微微偏头,试图逃开宇文诩的禁锢。
可脖颈刚动了半分,便被下颌处的力道牢牢制住,所有挣扎都成了徒劳,只引得他旧疾复发,猛的呛咳两声,从喉间涌出一股血腥味来,在嘴角挂了一道血痕。
宇文诩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指节悄然收紧,将他低头呛咳的动作硬生生压回去。
待时锦在他的掌控中咳得脸色又白了几分,宇文诩才拿指腹轻轻抹去时锦嘴角的血迹,又将那血迹尽数抹在了时锦的眉间。
这抹红,宛若雪地中独立的一株红梅,衬得时锦苍白的面容有了几分气色,眉梢眼底的脆弱与倔强交织,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
宇文诩呆望着,忽然便忘了眼前之人几日前还是他的死敌,如今时锦一副病骨,又如丧家犬般失了主人,落魄至此毫无还手之力,只留一副好容颜,也许留他做个榻上宠奴也不错。
“大人,下雨了。”不过是毛毛雨,明远公府的小太监小坠子便贴心的撑开油纸伞为宇文诩遮雨。
宇文诩侧过头瞧了一眼坠子暴露在伞外被雨水淋湿微潮的衣服,以及不敢与宇文诩直视而低垂的头颅。
“你干的不错,来人,赏。”
宇文诩随口赏赐个小物件,坠子已感激涕零,若不是还要给宇文诩打伞,便恨不得跪在地上。
宇文诩的目光也随之移开,重回时锦身上。
他看着时锦即使被他捏在手心里,脸上也没有一丝要屈服的意思。
宇文诩已明白,时锦在他眼前永远不会如同坠子一般温顺。
那既然不愿屈从,便去死吧。
宇文诩松开了禁锢在时锦下颌的手掌,淡漠起身。
时锦恢复自由,猛地喘咳几声,便在这撕心裂肺中,听见宇文诩对他的发问。
“时大人如今还效忠先帝吗?”
时锦嗓子沙哑,回了二字,“自然。”
出乎意料宇文诩唇角向上,十分满意时锦的回答,“那先帝遗诏命你殉葬,你是从也不从?”
时锦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淡定回答:“即是先帝遗命,时锦自当遵从。”
“好。”
宇文诩轻轻抬手,伸出两指抵在刚刚涂抹在时锦眉间的红痕上,手上用力的同时,身子凑近时锦耳侧。
“那你便去死吧。”
宇文诩手上力度猛的加重,时锦被推倒后仰摔进了不知何时挖好的两米深坑。
他仰面抬头,雨水滴进他的眼里,本就饱受折磨的双腿,经此一遭腿骨彻底断裂。
他咬着下唇,忍受又受重创的心肺传来的抗议声,估摸着肋骨是否断了两根。
无人束缚他的双手,他却未做挣扎,只是静静望着四方坑洞外昏沉的四方天,看着洞外随风鼓动的白幡。
宇文诩从坑外探出头来,头顶的伞遮住本就狭窄的天空,脚下碎土块便咕噜噜滚下坑洞,砸在时锦脚边。
“来人,送时大人上路。”
接着一铁锹一铁锹的土,被扔进坑洞里,覆盖在时锦身上。
雨越下越大,宇文诩已无心看他如何被活埋。
油纸伞上一串雨珠落在时锦脚侧时,宇文诩转身由坠子打伞跟着一步步离开。
雨水混着泥土结成泥团,将时锦渐渐砌进地里,很快便已看不见时锦的身子,最后只剩个鼻子还在土层以外,勉强供他呼吸。
时锦闭了眼,他所知道的最后一个奸佞林尚书,已被他手刃,他为这天下已尽了全力,至于这太平盛世能否实现,便交付给萧承玄吧。
想起萧承玄,时锦竟有些感叹,不知那孩子为何会如此喜欢他,若是自己就这么去了,萧承玄是否会伤心难过。
“真不想看那孩子难过阿。”
可他已没了办法安慰他,只能期待来世再相逢。
随着一铁锹土覆盖在他的脸上,他的口鼻皆被遮掩,窒息感袭来时,他耳边忽然传来萧承玄的声音。
原来人死前会有幻觉,幻想有人来救他这罪大恶极的奸臣。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就在他脚边一般。
“让开,朕让你们让开。”
萧承玄只着了寝衣,甚至来不及穿鞋袜,拖着一副刚刚从病床上下来的残躯,嘶吼着试图冲破宇文诩手下的阻拦。
可他们在宇文诩的命令下手持长剑,一左一右交叉于萧承玄身前,使他再难进一步。
“舅舅,你若杀他,便连朕一起杀了吧。”
萧承玄一直用肉身硬闯,身前缠绕的纱布渐渐渗出血迹来,想来胸口上那道好不容易缝上的取心头血的刀口定是又裂开了。
宇文诩皱眉与其对峙,眼看着萧承玄胸口的纱布已被血液染透,萧承玄却感受不到他的生命流逝一般,握着阻拦他的士兵的刀剑,即使双手鲜血淋漓也寸步不退。
宇文诩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终究挥手让侍卫放行。
侍卫刚刚收起阻挡萧承玄的刀剑,萧承玄便急步跑向坑洞边,虚弱地摔倒又爬起,阻止坑洞边的两个侍卫继续填土。
侍卫们是宇文家的死士,只听命于宇文诩,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宇文诩,见宇文诩没有要下达停下来的命令,只得继续填土。
萧承玄见阻止不过,时锦又危在旦夕,索性自己也跳下深坑,硬生生用鲜血淋漓的手将昏迷的时锦从土里刨出来。
在检查时锦还有呼吸时,松了口气,双手环住时锦将时锦护在身下,自己则将泥沙尽数挡住,也不怕自己胸口的伤口沾染泥土感染。
“舅舅要埋了他,便埋了朕吧。”
他堂堂渊国的国君,居然与罪奴时锦同躺在奴仆殉葬的坑洞里,要用他的帝王命与这奴仆同生共死。
宇文诩无奈,只得摆摆手命人停手,又叫人将萧承玄拉上来。
萧承玄执着的抱着时锦,绝不独自一人先上来。
宇文诩无奈扶额,纵身一跃,左手提一个,右手提一个,将二人带出洞坑。
萧承玄刚刚脚尖挨地,便又快速转身将时锦抱在怀里护着,警惕地盯着宇文诩。
宇文诩看着狼狈成一个泥人还瞪着他的萧承玄,无奈苦笑,“哈,萧潜那等黑心坏蛋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情种来,也不知是像了谁?”
其实他知道,他这外甥是像了他那多情种的苦命姐姐。
姐姐未能达成与真正所爱长相厮守,宇文诩很想让外甥如愿。
可偏偏是时锦,为什么是时锦?
“不说他心里都是萧潜,便不是萧潜,他若知道了些前尘往事,难免不会手刃你。”
“留他在世,终究是个祸患!”
萧承玄将怀里的时锦抱的更紧,将他与宇文诩直接隔开。
“舅舅,外甥不在乎,父皇已经死了,是你我亲手杀的。他一个死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我争了。”
“只要我努力,外甥相信,终究有一天能获得时锦的心。”
“至于以后,他是否要杀外甥,外甥不在乎。”
“舅舅若今日执意不放他生路,那便也为外甥收尸吧。只愿将外甥与他同葬一处。”
萧承玄的脸色煞白,宇文诩知道他撑不了多久,只得妥协。
“好,你好好养病,我便不杀他。”
得了宇文诩这句承诺,萧承玄才终于松了口气,身上失了力气,向时锦身上倒去。
时锦其实已经醒来,他刚刚经历了番生死,又听着萧承玄刚刚那番话,颇为感动,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悄悄挪动身子,垫在萧承玄身下,使他不会被石子硌到。
也许他该自私点,暂时放下向上万冤魂赎罪的重担,片刻回应萧承玄的爱意。
上苍,对不起。我知我身染罪孽与不详,该以血肉苦累偿还,不配获得片刻幸福。可叫我看着他始终如此痴恋却不得回报,又叫我备受煎熬,于心不忍。
我愿死后坠入地府偿罪,请让他的真心有个好结果。
好像攻受都在虐,一对苦命鸳鸯[爆哭][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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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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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