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水，姬素问便觉不对，这水冰寒刺骨，重逾千金，一落进去就仿佛秤砣似得往下坠。手指搭在腕间的镯子上，指尖刚凝聚出一点灵力，顷刻间被水吸收殆尽，而此时，那股把他引入水中的力量又柔柔地靠了上来。
姬素问一楞，他生来就看不见，修炼之路比起旁人艰难了许多，然而真正踏上仙途之后，反而比其他人多了几分特殊的敏锐，不只能隐约感知到物体的轮廓，甚至能分辨接近自己的灵力是善是恶，正是因为他未曾从这股力量中感觉到恶意，刚才才毫无反抗地被拉入了水中。但是，既然这水有吞噬灵力的功效，为何这个人，不，这只妖却不受影响？
几秒钟的时间，肺中的氧气已经耗尽，闭气诀也毫无作用，挣扎间，姬素问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黑影灵活地向自己游了过来。
搭在他肩膀上冰冰凉凉的是手臂，松松缠在他腰间的是一双人类的腿，姬素问从未与旁人靠得这么近过，双手推拒间，触摸到的却全是光滑细腻的肌肤，这只妖化了人形，却没穿人的衣裳！还是一只女妖！
“你——”大惊之下，姬素问呛出一个气泡。搭在他肩膀上的双臂却陡然锁紧了，按住了他的后颈，接着一个冰冰凉凉的唇贴在他唇上，撬开了他的牙关。
“呼——”
充盈的氧气进入胸腔，姬素问脑袋“嗡嗡”作响，却实在没有力气推开这个缠在他身上的妖了。那股拉扯着他向下的重力消失了，两人维持着紧贴的状态，静静地浮在水中。
此时，翠林古道上，金毛猴疑神疑鬼地看了一周，肩膀上架着几只鸟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那是什么？”他眯着眼睛问。
刚刚爬了个坡，视线受阻，拐过弯来才发现这翠林古道边竟然还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在蓝月下，这湖水好像也染上了蓝色，不时有袅袅的白气从湖中飘出，盈盈散在芦苇荡中。
“温泉吗？”金毛猴迟疑着想往前看看：“怎么冒着热气？”
“噶！”乌鸦当即从他肩膀上飞起来，落在更高更远的一根枝丫上：“洗仙池，洗仙池！妖族一入，死无全尸！妖族一入，死无全尸！”
“什么！”金毛猴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攀上了一棵大树，警惕地看着那片湖。鸟儿们飞离他的肩膀，乌拉拉一片落在他的周围。
“那冒着的白雾又是什么东西？”金毛猴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问。
“化妖毒！化妖毒！”乌鸦在枝丫上不安地挪来挪去，催促道：“回去吧！噶！回去吧！噶！”
金毛猴不语，垂眸思索片刻，捞起靠在他脚边的一只云雀，胳膊一扬朝着湖水的方向抛了过去。那可怜的雀儿在空中挣扎着要飞起，却被一片升起的白雾罩住了，不过两息的时间，毛羽尽化，连骨头都没剩下。
此时一阵晚风吹过来，白雾被风吹动向着林子的方向飘了过来。
“快跑！快跑！”金毛猴看着这一幕，身上的金毛全部炸了起来，大叫着转身往来的方向跑去，鸟儿们也惊惊慌慌地四散逃命去了。
良久之后，感觉到大批的妖族已经远离之后，姬素问才狼狈地浮出水面，此时缠在他身上的那只妖已是强弩之末，脑袋毫无知觉地靠在他肩膀上。
无论如何，这只妖的举动都帮他避免了一场大麻烦。姬素问做不出把她抛在这荒郊野外的事，只得费力揽着她的腰，带着她一起游上了岸。
脱离了那诡异的湖水，灵力又能顺畅地运行了。姬素问从手镯中取出一床毯子，笨拙地把那只妖包住，暂时安置在地上。
掐了个洗尘诀，把两人身上的水都烘干，他摸索着把手伸进毯子里，搭在那只妖的手腕上。
刚才在水里，他就觉得这只妖灵息很弱，也许是受了伤，此时探查了一番，竟然比他预估地伤得更重，腰部以下筋脉尽断，丹田处还破了个口子，这样的伤势在人族的概念里，只能告别仙途，从此做一个羸弱的凡人了。
不知道这万妖界，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治疗这样的伤势。
姬素问叹了一口气，在手镯里翻了翻，找到一件长款的浴衣，便跪在地上，摸索着给那妖穿上了衣服，小心翼翼把她背在了身上。
特别定制的指南灯在入水的时候丢了，姬素问翻出一只手表扣在手腕上，打开开关，一束蓝色的灵力在表盘上疯狂转了两圈，指向了密林深处一个方向，他便跟着灵力的指引，走进了漆黑的深夜里。
姬素问出生时，正赶上修仙界的“葵司之乱”。母亲身染“葵司”剧毒，生下他之后血崩而死。他是早产儿，落地时浑身发青，毒素聚集在眼部、肺腑，导致他天生目盲，呼吸微弱，在医疗仓里足足躺了两年半。
这样的身体本不该再强求什么，然而，他是姬重的遗腹子，身上背负着父母的血仇，又有万中无一的根骨，家中长辈既是是惜才也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得不引他踏入修仙一途。许是因为目盲的原因，姬素问性格沉静，又因极少与外界接触，心境澄明，八岁便成功引气入体，如今十七的年纪，已经是结丹境。这样快的修炼速度，修仙界的年轻一辈说起他，总用“姬家那个坐火箭的瞎子”酸言酸语。
本以为随着修为不断上涨，此消彼长之下，“葵司之毒”也会自然消退，姬家人也总抱着有朝一日姬素问能复明的希望。然而，姬素问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葵司之毒”如同寄生一样融入他的五脏六腑，他自身的灵力越是充沛，这毒吸取了他的灵力，也变得更加茁壮。
三年前，姬家许以重金，向问天宗求了一卦。问天宗发来的邮件中只简单写了一句话“传闻中，有鲛一族能解万毒之毒。”附件里留下了一串坐标，正是人界与万妖界的交汇之处。
人界与万妖界已断联了太久太久，原本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界缝，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加上修仙界有意封锁消息，已经被大部分人淡忘。千年间，人族的人口膨胀了不知多少倍，足迹遍布整个世界，界缝处甚至还发展成了一个繁荣的港口城市——海连港。
问天宗的卦从不出错，既然给了回复，说明那一线生机就在此地。姬家在海连港收购了个造船厂，密切关注界缝的动态。因此界缝一有异动，立刻把家中几位闭关修炼的长辈全都请了过去，一边探测界缝的异常之处，一边上报给了仙盟。
姬素问也被匆匆带了过去。
“素问！”姬秋石按住他的肩膀，快速说道：“二爷爷他们已经探过了，这次界缝只损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集咱们家的力量，只能送一名结丹境的进去。你的乾坤镯带好了吗？”
姬素问摸了摸左手的镯子，点了点头。
姬秋石的手紧了紧，还是开口嘱咐道：“进去以后，千万保重自己。如果……如果不幸落到妖族手中，他们向你打听人界的事情……”
“素问死不足惜。”姬素问答道。
姬秋石沉默片刻，又安慰他道：“问天宗的卦既然给了一线生机，说明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们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这是家中传下来的当年人妖交战缴获的战利品，可以将灵力伪装成妖力。”
他把一束枯草卷成卷，套在了姬素问的小指上，灵光一闪，枯草隐去了痕迹。
“若是问起来，你就说你是草系的妖。”姬秋石握住他的肩膀：“这次送你进去，一是要找到鲛族解开你身上的毒，二是设法摸清楚妖族的情况，界缝封印已经开始松动，恐怕人界与万妖界又要碰撞在一起，我们得早做打算。”
“知道了，哥。”
“秋石！素问！准备好了吗？”长辈们已经摆好了阵，催促道：“不能再拖延了，仙盟的补阵师已经登上飞舟，马上就要到了！”
“来了！”姬秋石忙拉着姬素问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着：“哥给你准备的乾坤镯，里面什么都有，不知道万妖界现在流通什么货币，反正灵石、金银、珠宝都准备了。听说那边的天地灵气，跟咱们这边差不多，本来就是同一个世界强行隔开的，我给你放了一些护身的灵器，还放了你最喜欢吃的……”
空气中飘散着甜腻腻的味道，像是谁家的蜂蜜罐子打翻了，不对，蜂蜜可没有这么甜！南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的却不是树叶，也不是澄澈的天空，而是一块浑然天成毫无拼接痕迹的布料。她撑起胳膊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奇怪的滑溜溜的衣服，这衣服也是一整片，没有扣子，只靠腰间一个系带系着。
“你醒了。”姬素问撩开帐篷，端着碗走了进来。
南星湛蓝色的眼睛先是落在他的脸上，又转到了他手中的碗上，那甜丝丝的味道正是从碗中传出来的。
姬素问盘腿坐在他身边，慢吞吞地把碗递了过去：“甜的，吃吗？”
这只妖讲话的口音可真奇怪，南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凑上前闻了闻，这汤闻起来是甜的，里面漂浮着几颗白色的丸子，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块块，也许是什么果子。
闻起来应该是好喝的，不过——“太烫了。”南星哑着嗓子说。
姬素问闻言，右手掐诀，把刚煮好的罐头汤冷却了一番，正要递给她，却见那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把头凑了过来，小动物似的就着他的手啜饮起来，一开始只是慢吞吞的吞咽声，然后动作越来越快，甚至到了最后，还拽住他的手腕让他把碗抬高了，把那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唔。”南星发出一声满意的呻吟，又重新躺回了毯子里。这东西不知道是用什么皮毛做的，柔软舒服，她都不想起来了。
他在毯子上翻了个身，又撑起脸看向面前的妖：“你叫什么名字？”
“素问。”
“你是什么妖？”
姬素问沉默片刻，答道：“竹妖。”
南星笑得眯起眼睛，两颗虎牙都露了出来：“不错，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小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