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林悠才离开医院。
她们一家住在C市的城中村,这片区域是与城市格格不入的地带,老古董房上搭着形状不一的违章建筑,剥落的墙皮露着红砖,小广告电话满天飞,还没进入巷子里,烟头和垃圾就像去不掉的牛皮癣四处都是。
林悠并不想让江以洲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只让江以洲把车停在巷子外街道口。
下车关门,刚走两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道谢,于是又转头道:“江以洲,我请你吃饭吧?”
车已经退出了狭小的巷子开走了。
冷漠的豪车,冷漠的人。
林悠没好气地踢了踢脚下的易拉罐,眼睁睁看着它滚了几圈差点落进臭水沟里,又手忙脚乱把它拦截了下来,捏扁带上了楼,扔在废品箱里。
她坐在板凳上,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望着废品箱出神。
小时候她就学会了收集废品,易拉罐、书本、纸箱,装废品的蛇皮袋一满起来,妈妈就和她一起把它拖去废品站,拿到的钱就能买好几个泡泡糖。
那时候她欢呼雀跃,仰头对妈妈说,等她长大了,力气也会更大,到时候捡废品就更快了,她一定会捡多多的废品换钱养爸爸妈妈。
妈妈也不多说,只是哭笑不得地摸她的头。
林悠叹了口气。
还真是一语成谶了。
现在她长大了,工作了,仍要收集废品,钱也还是不够花。
回忆总是美好又带着讽刺意味,而爸爸妈妈,也都不在了。
水咕噜噜烧开,林悠回过神关掉电源,倒了杯水放在一边凉。
这一动,才发现身上竟然还披着江以洲的外套。
林悠忽然坐立难安,琢磨着尽快把外套还回去,免得江以洲以为她在耍什么追男人的心思。
思绪纷杂中,林悠转而又想到了小时候的江以洲。
许多人都觉得捡废品是件丢人的事,但江以洲和别人不一样。
那时的小林悠觉得他很好用,于是连哄带骗拉着他一起,美其名曰要爱护环境,实则是惦记卖废品那几毛钱。
她根本意识不到江以洲那时的零花钱就比她们一家的开销还要多了。
见她经常还会捡掉烟头和垃圾,路过的大人们便对她竖起大拇指,她蹦蹦跳跳地举起小钳子,龇牙乐着接受夸奖。
唯独江以洲,永远沉默着,替她拎着笨重的蛇皮袋子,走在她身后。
想到那样的江以洲,林悠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半晌。
“嘶。”
她怎么在傻笑?
林悠探头看了眼,幸亏没吵醒上铺的林念念。
她甩了甩头,就着开水吃了药,躺在床上,庆幸今天是周日,渐渐又睡了过去。
时间一晃到了第二天,林悠也总算退烧了。
醒来时,林念念已经去学校了,她还没来得及质问这个小祖宗为什么要打那通电话给江岩皓。
床边西装外套仿佛在提醒她,该在什么时机把它还给它的主人。
生活不易,手术费要筹,班也仍然要上,林悠没有时间多想,迅速收拾好自己,急忙出了门。
位于闹市区的风意西餐厅,装修精致素雅,虽然生意不算大热,但靠着周围成片的写字楼,也能维持经营。
林悠自从回到这座城市后,一直在这家餐厅上班。
老板人很随和,加上待遇不错,时间自由,她就一待待到了现在。
早上餐厅一般不营业,先前林悠提议早上可以卖卖咖啡早点,不仅能有些盈利,还能提升知名度,老板一拍大腿同意了,把这个活儿交给了林悠和另一名叫小雯的同事。
林悠提早到了店里,一边打扫一边思考怎么跟老板开口提前预支工资的事。
她平时早上负责做订单,同事小雯负责外送,没一会儿小雯就一瘸一拐出现在了门口,说是骑车摔了。
林悠弄了些冰块给小雯冷敷。
同时音响传来了订单催促的提示音,她果断把外送袋装进保温箱,理了理送餐路线,火速离店。
虹科天地是这一带最知名的写字楼商区,好在手中几份订单都是这个商区的,林悠很快就送到了最后一份订单。
收餐人是娜娜,她记得这个名字,最近才出现的,点餐频率非常高。
F座28层,这一整层都是同一家公司。
电梯门一开,林悠直奔前台。
前台旁围着几个女生,似乎在八卦着什么。
“集团的梁总来我们这了,还发脾气吵得很凶,不是传言他脾气最好的吗?”
“什么,是为了给旗风的财务总监牵红线?谁这么有眼无珠连大美女都拒绝!”
“啊,原来是副总,那很正常了。”
“他这条件没对象,还一点不浪,早说他就是个gay……”
林悠听着八卦好笑,刚把订单放下想走,忽然被那几个女生拉住。
“小姐姐,你能帮我们个忙吗?”
看着几双畏缩的眼睛,林悠下意识问:“什么忙?”
“那个,我们人事部长娜姐有事外出了,这餐是她给两位领导点的,让我们去送,你看我们这情况……”
这情况林悠刚才也听到了,两位领导吵得正凶,员工们谁也不敢这时候进去触霉头。
林悠刚毕业那年也曾在写字楼上过一年班,她很明白打工人的不易,加上娜娜也算老客户,于是问:“我只需要把餐送过去就可以走了吗?”
“是的!”几个女生仿佛见到了救星,“梁总第一次来,不认识你,副总就更好说了,他从不多关心别人,就是你进去了他也不会看你。所以只需要麻烦你把餐送到最里边会议室的桌上就好。拜托拜托。”
林悠点头应下。
办公室里员工不少,但十分安静,林悠走到走廊尽头,庆幸自己今天穿得稍微成熟了一点,倒挺像是这里的职员。
敲门后,里边传来一声:“进。”
林悠推门而入,会议室开得极低的冷气让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偌大的空间装潢简约,又十分有格调,正中央是张极大的会议桌,搁着两米远有两人面对面坐着。
气氛沉闷。
其中一人穿着深色衬衫,背对着林悠,手中握着个打火机把玩着的,对有人进了会议室这事无动于衷。
这应该就是那位副总。
另一人正对林悠,看起来年纪不大,穿得比较休闲。
他扫了林悠一眼,显然不认识她。
很显然就是那位梁总。
“先吃点早饭吧,吃完跟我去旗风,前天半夜紧急会议上跑路的帐就不跟你算了。”
那位梁总说完,发现副总不想理他。
他“啧”了一声,接着说:“那可是人家董事长的妹妹,亲妹妹!现在已经担任集团财务总监,未来稳稳能坐到一把手。你不想谈感情可以,但人家女方看上你了,见个面这种小事总该是要赏脸的吧。”
偷听别人**不好,光明正大听更不好,林悠迅速上前把外送袋放下,掉头就跑。
那人滔滔不绝,突然道:“可以帮我倒杯温水吗?”
很明显不是在问桌对面的人。
林悠做贼似的抬眼对上对方的视线。
顿了两秒,她十分有职员意识地拐了个弯走向角落的饮水机。
先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冷水,正打算再接半杯热水的时候,热水却忽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涌出,哗啦啦浇到了她的手背上。
幸亏不是开水,但灼热的温度让手背突然刺痛,本能地松开了手指。
哐当一下杯子砸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梁总吓得连忙起身看了过来。
林悠有些尴尬,捂着手背答道:“没事,抱歉,我重新给您接一杯。”
她话音刚落,蹲下身收拾时,会议室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一把把她拉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江以洲俯视着林悠,皱眉抿唇。
极其不悦的一张帅脸,就这么骤然闯入林悠的眼中。
林悠茫然地张着嘴,半天没憋出来话。
她只觉得此刻真是尴尬中的尴尬。
江以洲抓着她,目光移向她被烫得通红的手背,二话不说,拉着她往外走。
出会议室门时,他回头把打火机扔给那人:“梁世齐,别再被我发现你想在公司抽烟。“
说完,他似是想到什么,又加了句:“以后在公司要喝水自己倒。”
林悠被江以洲拉到前台,周围几人像被雷劈了似的盯着他们俩看。
她把手从他手里拽了出来。
江以洲没有反应,只让人事拿医药箱去他办公室。
在人事目瞪口呆中,他盯着林悠道:“来我办公室。”
林悠撇开视线。
他看穿了她想开溜的意图,又强调了句:“跟我来。”
林悠愣了愣。
一是觉得这一幕像是小学她上课看漫画,被抓到后,教导主任对他说的话。
二是觉得离奇……
她怎么又是在这么尴尬的时候,碰巧凑到了江以洲的面前?
随后林悠跟在江以洲身后,穿过众多工位,又在众多古怪的目光中,走向了办公室最里的“副总办公室”。
阳光从落地窗洒在书架,上边摆着众多书籍和奖杯。
江以洲走向书架角落,示意林悠跟过去,那里是一个小型洗手台。
他抓着林悠的手放在水池中冲凉。
水流砸在先前烫红的地方,林悠没忍住:“嘶。”
林悠原以为江以洲会责怪她傻。
就像小学时,教导主任发现她偷看漫画,江以洲说她傻,姿势那么明显不被发现才怪。
虽然那一次江以洲跟教导主任说,书是他的,替她担下了罪名,但林悠仍气得不轻,他凭什么说她傻。
而此刻,她以为会有的数落,却没有出现。
静谧的办公室里只有哗啦啦的水流声,两人都低头盯着水流,无言。
想想也是,毕竟他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样熟络。
况且,他们俩也从高考以后……彻底闹掰了,现在见面不翻脸都算不错了的吧。
林悠沉默着胡思乱想,任由凉水落在手背,直到人事送来药箱,她才回过神。
江以洲用棉签沾着烫伤膏擦在她的手背,动作很轻。
办公室隔音很好,安静得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四周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江以洲道:“人事说,饮水机坏了,刚报修不久。”
是在替她缓解尴尬?
“算我倒霉,”林悠怨念上来,“倒霉很正常。”
她时常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会变得倒霉。
比如少年时期,她好端端走路上踩到香蕉摔倒,被骑自行车路过的他看见;蛋糕掉地上,她着急捡起没弄脏的那小块吃,被正在买水喝的他看见;文言文背不完大冬天被继母赶出屋子,拿着鸡毛掸子监视她背,被路过去矿上取材料的他看见……
林悠越想越烦。
江以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你不是东田矿最幸运的小幸运星么。”
林悠:“……”
儿时的她在东田矿简直无法无天,确实是这么嚣张自称的。
没想到他还记得。
曾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星,可这么些年来,好运却从不曾降临在她头上。
真要说幸运,江以洲这样的天之骄子,才是真正的幸运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