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大雨和街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车内只有江岩皓陆续的抽纸声。
雨刷规律地来回摇摆,江以洲目视前方,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打着方向盘:“谁让你说‘我舅舅说’这四个字的?”
江岩皓擦着脸上的雨水,马马虎虎回应:“可不就是你让我去说的吗。”
“……这四个字可以不用说。”
“那下次你自己去说。”
车里萦绕着方才车窗外灌进来的清新气息,江以洲眉头一挑,“那么今天的事,我会告诉江震。”
江震是江以洲的爷爷,大概是江家长辈的威严极盛,江岩皓自小便极其怕他老人家。
江岩皓一听立马坐直身体,“错了错了,我错了舅舅。”
说完,他又有几分委屈。
“舅舅,我不是故意骂人的。”
江以洲没有理会他。
江岩皓知道自己舅舅向来说一不二,只好自顾解释:“是别人说的!我只是觉得奇怪复述了一遍,结果被江念念听到了,以为我在讲她坏话,上来就给了我一拳。”
“打得没错。”江以洲说。
“她姐姐向着她,你是我舅舅,你怎么能向着外人?”
突然的刹车,车身停在了斑马线前。
前方大雨中,街口车辆横向从面前驶过,上方红灯亮起,仿佛和“外人”这个词一样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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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林悠果然有了感冒的迹象。
她敲键盘时轻咳了几声,上铺的林念念便懂事地立马下来给她烧开水。
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水壶工作的声响,林悠静静望着林念念的背影出神,手机忽然一震,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的初恋江以洲回来了!!!”又是徐弦的消息。
林悠的手指飞快在手机上敲击:“今天见到了。”
想了想,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初恋的意思是要双方坠入爱河的吧?曾经的小林那可是苦哈哈的单恋。”
说完,她打了个极大的喷嚏。
徐弦配着个她标志性的坏笑表情包,八卦十足地秒回:“竟然见到了!有没有擦出什么爱的火花?!”
林悠哭笑不得:“没。”
徐弦回复了个大哭猫猫头表情:“那先不急,徐徐图之。”
林悠被她这句话彻底逗笑。
她笑着笑着,握着手机发呆了片刻,这么一下,她仿佛从这些年苦闷的生活里跳了出来,做了场名叫回忆的短暂美梦。
心情竟然有了细微的变化,像一瞬回到了高中时候的少年心境。
插科打诨,没有烦恼,和好朋友聊聊怎么追自己喜欢的人。
下一秒,林悠抬眼望向四周。
狭小拥挤的房子,老旧的二手家电,堆满的废纸壳的墙角。
窗外夜雨不停啪嗒啪嗒敲打在雨棚上,她又好像清醒了过来,随后打字回复:“该睡了,明天要早起,晚安阿弦。”
林悠回完放下了手机,半晌后,又从床头柜子里摸索出了泛黄的笔记本。
末页夹着张像素不佳的高三毕业照,背景是C市一中最有排面的教学楼。
照片上五十来个人,第一排坐着任课老师,林悠和徐弦挽手站在第二排最左侧。
徐弦咧嘴大笑,是她一贯开心的样子,她身后站着同样昂首挺胸的任旭。
而林悠的身后,则是眉眼清冷的江以洲。
或许眉眼清冷不太适合形容少年人,但江以洲就是这么一个人,明明长着一张极其好看的脸,却气质老沉,令人难以看透。
从林悠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起,他就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总是看起来很孤独。林悠从小到大都这么认为。
所以高中时候,当得知江以洲将要和她前后桌,她惊喜不已,提前和一圈同学打好招呼,势必要带给江以洲友情最炽热的温暖——
她撒泼式地拉着江以洲和大家一起玩,久而久之,他们前后桌四人还真玩到了一起。她一度认为,他们是最好的四人组。
当然,那时的她带着小心思。
徐弦和任旭是她最好的两个朋友,而江以洲,则是她暗恋了许多年许多年的人。
曾经的她或许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想和他结婚。
可惜……
林悠的手抚过照片上江以洲尚稚嫩的脸庞。
可惜江以洲从来都不喜欢她。
他自小就是天之骄子,即使低调,但这样的人,注定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喜欢他的人太多太多了,即使没有那位白月光,也会有数不清的优秀女孩会选择他。
在江以洲眼里,或许从头到尾,林悠都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更或者……是个笑话。
还好一切也都过去了。
翌日。
一早,林悠和林念念买了早饭就往医院赶去。
周六的清晨,人比平时更多,病房里,蒋丽岚喝完粥,林念念立马接过碗勺跑去公共水池清洗。
这时,医生进来说了个好消息——
蒋丽岚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准备手术了。
目前给她的手术排期是下个月中旬,也就是三十天后。
病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林悠和蒋丽岚都没有开口,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分给彼此。
片刻后,林悠拿起手机翻了翻存款,果然如她所想,手术费用对她而言是个天文数字。
这些年,她的工资用来还各种债,蒋丽岚的工资供着林念念上学,日子倒也能过。
如今,蒋丽岚病了,所有的重担都落到了她一人的肩膀上。
光靠平时上班,完全入不敷出,她从去年开始给杂志社投稿额外挣了些钱,才把日子勉强过了下去,但也有随时吃不上饭的风险。
思来想去,林悠别无他法,她第一时间翻出了徐弦的聊天框,手指在上方停顿片刻。
曾几何时,她和徐弦都一度告诫过对方不要借钱给任何人,借钱是件伤钱包又伤感情的事。
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向徐弦开这个口,徐弦会怎么想她,她也不知道。
等提示音再响起时,林悠再拿起手机,徐弦已经给她转了五万块,并且说晚上回去找家人再凑一点转给她。
林悠一时鼻子发酸,没忍住开始落泪。
蒋丽岚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道:“我还没死,你不用哭这么早。”
林悠擦掉眼泪:“你要是死了,林念念哭得会比我惨。”
蒋丽岚一怔,不再呛她。
“所以你还是好好养身体,等我凑够钱给你治好了,你的亲生女儿才会幸福。”
林悠说完收拾着起身,却见门前林念念一动不动站着,手里的碗还在滴水。
显然她什么都听到了。
瘦小的身影在门前停留片刻,见两个大人都在看自己,脸上随即刻意地露出笑容:“你们又在拌嘴啦。”
每个周六,林念念都会留在医院陪蒋丽岚一天,等到周日再回家。
林悠看时间差不多,便叮嘱林念念别忘写作业,关上门离开了病房。
病房走廊光线晦暗,来往的人匆忙,消毒水和药剂味混杂,像是游离在光明世界外的角落。
林悠从小就不喜欢医院,更是讨厌这种味道,她大步向楼道走去。
前方一间敞开的病房传出了抱怨声。
“放着VIP病房的私立医院不去,跑到这种医院里头来,味道大的很,病人又多,医生和护士都快忙不过来了,不知道你在犟什么呢。”
这样的医院,已经是普通人的救命稻草了。
有钱真好。
林悠心中划过一丝讽刺,继续向前走。
“我这老毛病,用不着特意去那费钱。在这看了几十年的病了,跟第二个家似的,你们年轻人哪懂呐。”
护士推车进入内,她揉着夜班后泛红的眼睛,不小心撞在了门边,掉下几盒药。
林悠正好路过,连忙扶住她,蹲下帮忙捡了起来。
护士连连道谢,病房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小悠?”
林悠迟疑看去,病床上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满脸欣喜地望着她,他挥手示意林悠过去。
林悠一愣,跟在护士身后进了病房。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老人感慨道。
一旁的中年妇人好奇地打量着林悠,老人介绍道:“这是小悠,以前跟小洲在一个矿上长大的,老林家的闺女,那时候天天追在小洲屁股后边嚷嚷长大要嫁给他呢。”
被封存已久的记忆轰然打开了闸门。
林悠微微笑着说:“江爷爷,好久不见了。”
“原来就是这位小姑娘!”妇人点点头,眼中浮上笑意:“林悠你好,我是以洲的姑姑。”
“阿姨你好。”
短暂的寒暄后,江爷爷忽然问:“小悠,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以前他老爱抽烟喝酒,现在戒了没?你们家现在过得怎么样,你继母对你还好吗?”
林悠缓缓收回笑容,停顿片刻,开口道:“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江老爷子乐呵呵点了点头,“你们高考后应该没见过面了吧?以洲他那分公司前阵子刚开在了本市,往后你们可以经常约着见见,叙叙旧什么的。”
“是该有人和他多交流交流,以洲那性子,唉。”妇人叹了口气,忽然问:“悠悠啊,你单身吗?”
见林悠没回答,她接着暗示道:“我们以洲也单着呢。”
林悠扯了扯嘴角:“……嗯,事业为重。”
此地不宜久留,这是林悠脑子里冒出的想法。
很快她就离开了医院。
没有第一时间回家,林悠背着老式笔记本电脑找了个咖啡厅角落码字。
这是她开始写短篇小说的第二年,成绩不错,基本每篇都能被杂志社选上刊登。有了这部分收入,生活能勉强维持下去。
一直写到天黑,收到了银行的到账提示短信。
加上白天的钱,徐弦总共借给了她十万,还是在知道她短期内还不上的前提下。
林悠心头一热,立马给徐弦发消息:“钱都收到了,谢谢你阿弦。”
徐弦回复:“你跟我客气什么!我刚也给任旭说了这事儿,他说等回国就来帮你凑钱。”
任旭的父亲在国外受了伤,他刚赶过去没几天,林悠没好意思这时候跟他提借钱,而徐弦替她开了这个口。
林悠发自内心:“真的谢谢有你们。”
夜晚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悠坐着看了会儿雨,准备回家,庆幸自己带了伞。
还是昨天江以洲给的那把长柄黑伞,她刚拿起来,咖啡厅的服务生就快步走上前道:“小姐,需要我帮您把车开出来吗?”
林悠摇了摇头:“不用,我没有车,谢谢。”
服务生眨了眨眼,指着她的伞:“那这辆劳是……?”
林悠的视线不解地扫了伞一圈,发现伞柄底部是两个R叠在一起的图案。
服务生正想继续说,却见林悠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径直撑开伞大步走进了雨里。
半夜,林悠躺在床上,把手机翻了个底朝天。
从工资卡到信用卡,再到工资提前预支半年,怎么算手术费用都遥不可及。
她辗转反侧,反复打开手机,看着联系人页面,发现自己二十几年人生过得非常失败,亲密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最后想了想,她拍了雨伞的照片放到网页识图。
网页跳出了江以洲那辆车的图片。
上边详情写着,这把黑伞,正是车自带的伞,一把伞价值四位数,车更是天价。
想到江以洲那张脸,林悠咬牙念道:“可恶的有钱人。”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
“我要是有钱就好了……”
她想到从前。
90年代,江家是矿上最有钱的人家。
那时的林悠还没有贫富差距意识,她甚至觉得,自己乐观开朗,比江以洲那个闷葫芦强多了。
等她意识到自己与江以洲的天差地别时,她却已经和江以洲彻底不见了。
江爷爷说的话在耳边再度响起,犹豫片刻,林悠开始搜索江以洲的个人信息。
果然。
有钱人只会更有钱——
搜索结果显示,现在的江以洲,是近几年风头正盛的那家上市公司的副总,他年纪轻轻便手握上亿资产,是新晋的青年富豪榜前十。
林悠感觉这个世界真是太玄妙了。
看不上她的男人,越过越好,比以前还更有钱了。
而她,从一个小穷光蛋变成了个大穷光蛋。
她恨!
林悠放下手机合眼,睡意朦胧中,脑海想的全是和老板开口提前预支工资是否能成功这件事。
她隐隐约约还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高三那年她兴奋地问江以洲的志愿填了哪所大学,忽然一个漂亮耀眼的大美女从天而降,对她说,冰山帅哥江以洲追随对方去北极读企鹅大学了,要和林悠这种亚热带地区的小树懒再也不见。
小树懒林悠十分着急地慢悠悠举起块木牌,上边是个表情包。
“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