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无相确实未曾提及过只字片语,不过汝意始终谨记母亲阿姐的叮嘱,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更要看他做了什么。
话可以作假,事却不能。
爱一个人,下意识就会将她放入心里重要的位置,想要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赠予她,只愿博得红颜一笑。
息无相虽没有亲口告诉过她,他喜欢她、心悦她、倾慕她、爱她,但所作所为却是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对她并非毫无心意。
十几年的相伴相随,春日野游赏花,冬日围炉煎茶,骑马射箭,投壶捶丸,弹琴对弈,吟诗作画……
不计其数,她不是无心之人,自然能从其中品出珍视爱惜之意。
可赐婚后历经的种种,让汝意不得不产生怀疑,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触碰他膝边的裙袍,迫切地想要得到确认和肯定,“无相,我想听你说一句爱我。”
息无相沉默。
汝意拉他的手无声滑落,双目极速泛红,眼眶里泪意汹涌,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你……”
息无相声音平缓,镇定得不像话,“十七小姐还想确认什么?”
汝意艰难咽下苦泪,他冷峻的眉眼逐渐变得模糊,“为什么?”
“有些事情,并不是非要有个答案。”
一盏茶后,细雪还在下,汝意走着走着,竟觉几分头晕脑胀,步伐开始紊乱,身体提不起任何气力,摇摇晃晃间,只能虚虚抬手摸索着前进。
走出丞相府时已是月上中天,这时,息无相身边的侍从莫问跑了过来,欲搀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十七小姐……”
“别碰我。”汝意负气甩开,脚却不听使唤地停了下来。
她嘴上逞强,心里总归还是希望息无相能追出来的,她与他一向相处和睦,从未发生过口角争执,更遑论动手打人。
今日是事态紧急,她的心理防线被打破,一半是因为他方才诛心的冷言冷语,另一半则是赐婚圣旨下来后求路无门,多次寻他不见,积压在心底难以疏解的烦闷。
走到丞相府门前的这段路,汝意稍稍冷静了些,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禁垂下头来。
“有些事情,并不是非要有个答案。”
“若我非要呢?”
“祝十七小姐与陛下帝后和睦。”
汝意提裙走下台阶,步伐越来越慢,似在刻意等着什么人,可府门石狮前停留的一辆马车已不给她等待的时间。
“汝意!”
声如洪钟浑厚,带着明显的怒意,汝意惊愕抬眼,面容霎时失去血色,“父亲!”
恢宏壮丽的朱门石阶下,一辆篆有汝氏徽记的马车车门半开,车顶两处檐角各吊着一盏四角灯,灯火摇曳下照出门后侧坐之人。
汝尚书正襟危坐,脸部轮廓硬朗,一半隐在门后,一半显露人前,隆起的眉弓在眼窝处落下一道阴影,目光锐利如鹰,抿唇不语淡淡睨视她时,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汝意心惊肉跳,浑浑噩噩的大脑恍然清醒,没有丝毫犹豫拔腿就要跑,身后一道沉声怒喝穿破碎雪,“汝意,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她咬了咬唇,攥紧拳头便要继续跑,汝尚书见她这番态势,气得胸膛重重起伏,大袖一挥,“还跑,如今你无路可逃,还打算跑哪里去?来人,给我抓回十七小姐。”
汝意充耳不闻,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她已然精疲力竭,承受不住剧烈的动作,跑了没几步便失脚跌落,砸在雪地上扬起漫天雪沫,冰冰凉凉淋了大半个身子。
汝姜氏心脏骤然一紧,连忙推开车门跳下车,三步并做两步奔向她,在家仆们即将上前搀扶她时,大声喊道:“退下,都退下,不许碰阿意,不许碰我的阿意。”
众家仆踌躇不前,连连望向脸色阴沉的汝尚书,直到当事人无言默许,这才退了回来站在一旁。
汝姜氏慌乱地抱起她冷得像冰一样的身子,拍开雪沫,心疼得无以复加,“阿意,阿意……你没事吧,摔得疼不疼?”
母亲的温暖驱散寒日的冷意,汝意闭了眼,顺着母亲的力道倒向她怀里,眷恋地蹭了蹭,“母亲——”
“阿意别怕,母亲在。”汝姜氏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柔声安慰。
汝尚书居高临下,浓黑的眉紧锁,“光天化日之下,夫人和小姐在他人府门前举止失仪,成何体统,还不快速速回马车,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汝姜氏心中生出火气,女儿这一身狼狈已是痛苦不堪,他作为亲生父亲,竟然还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委实过分,“大人你怎么这般说话,她可是你……”
汝尚书横眉怒目,汝姜氏心尖一跳,顿时哑然闭口,眼底微有水光浮出,愧疚地抚上她的脸颊,“阿意,和母亲一起回府吧。”
汝意睁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在汝姜氏半搂半抱下,踩上脚蹬进入马车,汝尚书则紧跟其后。
车门一关,丞相府门前的石狮朱门赫然消失,汝意身体一阵倾斜后,马车轱轱辘辘驶回尚书府。
*
丞相府。
汝意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息无相并未立即转身离去,身体微微侧往她离开的方向,语气无波无澜,可字里行间却是隐隐愠怒,“是你带她进府的?”
息有容眉尾微挑,缓慢走出霜树石道,眼里闪烁着嘲意,“哥哥不是与十七小姐来往甚密吗?妹妹还以为,带未来的嫂嫂进府看哥哥是成人之美呢?”
“说话何必夹枪带棒。”息无相抬手,台上的动静戛然而止,生旦俯身行礼后退下戏台,偌大院落瞬间沉寂,簌簌落雪声萦绕耳畔,“你若是因为顾青柯记恨于我,故意带她进来与我作对,实在大可不必。”
“是吗?”息有容不以为然,眉眼弯得如同月牙,声音娇俏清脆,“可我觉得,哥哥现在心情不大爽利呢?让妹妹猜一猜,哥哥为何会这样呢?是因为妹妹招惹汝意惹你不悦呢,还是因为你打算视若无睹,让自己曾经属意的妻子嫁给他人而不痛快呢?”
她凝着他清晰的侧颜轮廓,平静到睫羽都未曾颤动,眼底渐渐浮上恨意,“辜负别人一片真心的人,不该有好下场,你既然不让我好过,那我也不会放过你。”
说话间,息有容视线变得模糊,眼前不断浮现出顾青柯溢血的嘴角,以及涣散失焦的瞳孔。
“顾青柯的死与我何干,你要恨也应该恨罪魁祸首。”息无相淡淡启唇。
顾青柯出自寒门,在息氏主君息丞相的眼中,他身份低微,绝无可能与息有容结成连理,甚至于他而言,息氏之人接触寒门子弟便已是自降身份,自甘堕落,与其相识相爱更是有辱门楣,不忠不孝。
“他不是你杀的,可也是因为你袖手旁观而死的!”息有容目眦欲裂,豆大的泪珠争相从眼眶滚落,交握腹前的双手因充斥的恨意而剧烈发抖,“你本来有机会告诉我,告诉我父亲打算对他赶尽杀绝,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回青柯,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你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青柯落入父亲手中,无所作为,助纣为虐,任由父亲……若不是你冷心绝情,作壁上观,青柯怎么会死?”
息有容永远无法忘记顾青柯死不瞑目的模样,浑身鲜血淋漓,伤痕遍布,倒在血泊中了无生气。
她声嘶力竭地求人医治他,可在场之人分明都是息氏的族亲,却各个都冷眼旁观,任由她嗓音喊到沙哑也无动于衷,甚至连她再好好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肯,拖拽她的身体塞入马车,生生将他曝尸荒野,草席裹尸也都是奢望。
而她的亲哥哥,息无相当时也在现场,她死死攥着他的衣袍哭哭哀求,却始终得不到哥哥的一句说情和袒护。
息有容这一生都无法释怀顾青柯因她而死,死在她面前,每每思及此事,心脏便是阵阵绞痛,好似一把钝刀捣入深处狠狠碾磨。
可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叫息氏之人瞧见,又借题发挥寻她错处,只能流着泪水,怨愤不已,“是你,都是因为你……”
息无相冷冷凝视她,字字珠玑,“息有容,你明知拆散你与顾青柯的不是我,杀害顾青柯的也另有其人。你今日敢利用十七小姐舞到我面前,无非就是仗着你与我同出一母,只要母亲还在,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才会肆无忌惮地出言挑衅,你那么爱顾青柯,那么恨杀他之人,怎么就不敢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让他付出代价呢?”
息有容一愣,泪珠挂在睫毛上。
四周陡然安静无声,息无相伸指捻去落在指骨上的雪,抬步欲离开此地。
“哥哥你当真无辜吗?”
息无相身形一顿,半边面容隐在晦暗中,与另一边侧脸的暖黄界限分明,“你知道了什么?”
息有容攥紧袖下双拳,骨头咯咯作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会儿后才反问他,“哥哥当真对太后下赐婚圣旨一事毫不知情吗?”
息无相无声凝视她的眼眸,方才她想说的话,绝不只是这个。
息有容躲避他犀利的眼神,继续道:“哥哥在朝廷身居要职,父亲位高权重,把持朝政,各大世家暗里不知如何,明面却是唯你们马首是瞻,前朝后宫相关事宜无不在你和父亲的控制之下,几乎可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太后欲下旨让汝意嫁给幼帝为后,这个旨意若没有你的首肯和默许,圣旨根本出不了太极殿。”
息有容,“若我记得没错,圣旨送到尚书府时,你当时正在太极殿教导陛下为君之道,出宫回府后对汝意不闻不问就算了,前两月竟还对她的登门求见都视若无睹,避而不见,若非前一月汝尚书将她禁足家中,无法出门,哥哥怕是还得费尽心思寻个借口呢,如今看来,连汝尚书都在帮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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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