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静嘉与依雪面面相觑,脸都白了。
这人,何时来的?
正疑惑着,却见慕容枭已经踏步走进,大摇大摆地坐下了。
依雪乖觉端茶,递过去的那刻,却感受到一道极寒的视线往自己身上割,仿若凌迟。她立刻下跪:“少爷,奴婢知错。”
赵静嘉:“?”
错哪儿了?是不喜欢这茶吗?还未想出个所以然,便听那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作为丫鬟,妄议主子的事儿,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她晓得了,原来背地里不能扯这些是非呢。
大户人家就是讲究,霖铃轩这三位的明争暗斗,若是让李倩倩这种人知晓,不出一炷香,约莫整个葵露街的三姑六婆都会听说。
“奴婢知错了,求少爷宽恕。”
慕容枭目光沉沉,并不理会跪着的丫鬟。目光却看向站在一旁搅动手指的小姑娘。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撇去浮沫,看似悠闲实则眉头蹙紧,委实不悦。
碧玉年华,纤小的手指满是伤口,冻疮、刺伤、划痕不同形状不同程度的伤深深浅浅,新旧交错。
他记得,昨夜十指交扣时,薄茧带来一股子粗粝刮肉的感觉,算不上好受。如今这些伤口清晰可见,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酸涩之感随即蔓延开来。
听阿爹讲,他一出生便是死别,这些年也见过太多沙场的血,百态的苦。穷苦人家的女儿日子不好过,他早已司空见惯。可总觉得眼前小姑娘,不该与人间苦楚、道道伤口沾上一点边儿。
说不清楚这股莫名其妙的感受从何而来,绝不是怜悯,他向来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更谈不上别的。只是就眼下所见,心里躁得慌罢了。
许久,热茶适口,他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轻抿一口,竟觉茶水如那伤口般涩口、刮喉。
真是……见鬼了。
“念在你年纪尚小不算懂事的份儿上,去自省堂罚跪一个时辰。”
冷冰冰地将责罚宣之于口,这跟不分青红皂白惯会责骂人的李倩倩差不多,赵静嘉一时间有些气恼,弯下腰将依雪护在身后,连声摇头:“我已经吩咐了她替我办事,您能不能网开一面?”
“哦?我怎不知晓你有事要她办?”
别说慕容枭不知晓,就连依雪本人也不知晓自己要办什么事。
“我……我想识字,所以想让她去给我买几本书。”
她嗫嚅道,声音极小。
这想法原是她昨日见了“竹砚阁”三字后便生出的,只因得罚跪洞房加之晨起请安种种拖到现在。原本她也没打算闹得让少爷知晓,毕竟这么大个人,却半字不识,实在是……太羞耻了。可现下救人在先,断不能让好好儿的丫鬟多和她说了两句话就受责罚,于心不安呐。
识字?
倒是新鲜,然慕容枭并不搭话,只看向依雪:“去向祝圭领罚。”
祝圭,府上管事,慕容枭左膀右臂。连他都出马了,依雪受罚板上钉钉。
赵静嘉急红了眼,反唇相讥:“这不关依雪的事,是你那三位妾室没有一口气儿将话说完,依雪怕我对她们了解不深,才好心向我多说了几句。若是这个也要责罚,那你索性将你霖铃轩的三位夫人一起责罚了!”
话落无声。
静得只能听到身后丫鬟倒吸口凉气的声音。
坐于上方的慕容枭微微俯身,与她对视着。
眸里无波,喜怒不明。
事实上,现下的赵静嘉害怕极了,若是因为这一时冲动他将自己赶回赵家怎么办?可依雪是这个府里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她不能忘恩负义,见死不救。
想到这儿,还是壮着胆子挺起胸膛,故作勇敢。
殊不知,眼下模样在慕容枭眼里不过是只刚出生的奶猫儿,装腔作势挠人的模样甚为好笑。清清嗓子强行压下嘴角勾起的弧度,煞有其事地点头:“照你这样说,的确是她们仨出了错。可一码归一码,丫鬟在背地里妄议主子仍旧该罚,你先去跪着,霖铃轩里的人,我自会处置。”
赵静嘉眼睛瞪得浑圆,这与她想得不一样呀。不是说少爷对泠汐极为疼爱,又怎会舍得处罚人家?
百思不得其解,却听得耳边响起粗沉的嘲讽:“自作聪明。”
惊恐抬眼,依雪已经去领罚了。而慕容枭却半蹲下来,和自己贴得极近。近到,她能从他幽深的眸子里看到弱小的自己。
“自以为用霖铃轩为由可以要挟到我?”
一道大力毫不温柔地将她拉起,趔趄几步后站定见男人又坐回了位置慢悠悠地喝茶了,“你有没有想过,方才她们借身份家世意欲嘲讽你,回到霖铃轩本就是要受罚的?”
“你知道?”
她捂唇惊诧。
“这宅子里的事,且看我想不想听,独没有我不知晓的。依雪作为你的丫鬟,没护好主子,任由旁人冲撞奚落,该罚。”
“所以……不是因为她妄议你的夫人们……”
“竹砚阁的确是人少了些,下午我会让祝圭给你多派些丫鬟小厮到这儿。”
慕容枭喃喃自语,顾左右而言他。
赵静嘉听不懂,觉得竹砚阁当下情状挺好,她和依雪两相作伴,相依为命很是惬意,何苦添了那么些人?
将她生动神色尽收眼底,他摇头无奈:“昭平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单纯,你既然已经住进了这里,那断不能再如同身处赵家那般肆意妄为。”
“在赵家我也并非肆意妄为……”
说话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委屈。她哪里有什么妄为的资本,多吃口饭都得小心谨慎,看人脸色。
“既是如此,你更应该懂得生存之理。”
多余的不说,得让她在长久的生活中慢慢成长才是,于是话锋一转,问道,“为何突然想识字?”
“没念过书,字儿好看。”
她指了指院外,意思是“竹砚阁”那三个字好看。
慕容枭眸色微动,没说话。盯着眼前绞着手指的小姑娘,目光如炬。小衫绕着指尖伤口蹭来蹭去,也不知是否疼痛。
长叹口气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白的药瓶放于茶案上。
赵静嘉眯眼,不知那是何物,只觉瓶身精巧好看,花纹绘制得极为生动。
“这是军中的药,每日早晚各敷一次,晚些时候祝圭会再送些过来。”
原是药啊。
她瘪瘪嘴,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大户人家装药的瓶子都这么稀奇。
长睫低垂,轻轻颤动。
还未及说些什么,又听得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待你手上伤口都好了……”
“都好了如何?”
漂亮的眸子忽然睁大,像是不断有光往外四溢。
亮的刺人。
一时间,慕容枭有些愣神。须臾,他才敛了眸子,轻描淡写道:“若你手上伤口都好了,竹砚阁最东面的那间空屋,用来改做书房,正好。不仅如此,我会替你寻个先生,教你读书识字。”
话落,赵静嘉赤红的眼眶簌簌流泪。松开纠缠的手指,大步上前,在他跟前儿站定,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喉间哽咽堵了回去。
半晌,才带着发颤的声音反复问询:“真的?你说得可都是真的?我真的……真的能……”
哭声断断续续,说的话也跟着语无伦次起来:“我真的能……”
慕容枭原本垂着的双眼抬了抬,第一次觉得词穷。向来没有人将读书认字会当成一种莫大的恩赐,如这般不顾形象地喜极而泣。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随即别开目光,起身往屋外走去。
“我从不说谎。”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扭头看向还在激动欢喜的小姑娘,“但军令如山,若你伤口好不了,亦是要受罚的。”
“我会听话的。”
娇俏的鼻音从屋内传出,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祝圭在院外候着,见人出来抬步相迎。
“将军,依雪已经去了自省堂罚跪。”
他走在身后,问询道,“那霖铃轩里的三位……”
“宋星霏、顾曦和无视家规,冲撞竹砚阁,罚跪三个时辰,笞掌二十,至于泠汐……”
慕容枭眼眸一凛,如淬寒冰,“加倍。”
“将军,泠汐为何会受罚?”
祝圭不解,后院种种,都是由她汇报给将军。
“受了罚,才会知晓在其他二人胡闹时,她到底应该做什么!我若是只需要一双眼睛,那个叫依雪的丫头就合适,何苦费了心思去训练她?”
人人都道霖铃轩三位妾室,他独宠泠汐。可唯有寥寥数人知晓,泠汐同祝圭无异,皆为他效命,唯他是从。她以妾室为名,住在霖铃轩,牵制宋星霏与顾曦和的同时,替他守着昭平府里的每一个人。
包括……阿爹,慕容老爷。
必要时,还得按照他的意思付出准确的行动。显然,她这次便是没有摸清慕容枭的想法,事后诸葛毫无用处。
祝圭闪眸,心下了然。方才在宋星霏与顾曦和为难小夫人时,泠汐应该做的不是袖手旁观再事后禀报,而是当场就收拾了她俩给小夫人……撑腰!
“告诉泠汐,若有再犯,昭平府容不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