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欧阳满消化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手骤然抖了抖，差点将手机扔到桌上。
随后，他微微偏头向身边看去。
黎沧正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清茶。
模样很安静，浓密的眼睫自然垂落，腮帮子小幅度地动着，略长的发尾被浸在暖黄色的灯光里。
茶杯是纯黑色的，左手指尖轻轻捻着杯壁，反倒衬得指尖更白，泛起不显眼的红意。
手背上的红痣藏在阴影里，像颗棕色的墨点。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黎沧转过头来。
欧阳满比他更敏锐，在对上视线的前一个瞬间，紧急低头看向了手机。
W：恭喜^ ^
W：吃的什么？
打字时，他刻意把手机往另一个方向侧了下侧，以防被人看见。
消息发出去后，黎沧很快也按亮了他的手机，回消息过来。
傻逼恋爱脑：日料！
傻逼恋爱脑：我说我请客，他同意了。
傻逼恋爱脑：[小狗摇尾巴.gif]
欧阳满镇定地抹了把脸，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日料，确实是日料。
可是赵思奇明明不在啊？
黎沧在说什么？还是他在做梦？
“你们俩来吃饭还是来组团玩手机的？”
谢家淇含笑的声音响起。
“……闲着看会儿。”
欧阳满面不改色地关掉手机
谢家淇挑眉道：“又是黎准？”
这句话一出，除他以外的四个人里，有三个人的八卦雷达都在作响。
还有一个响的是紧急警报。
黎沧的手放在桌子下，猛地一下握紧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张牙舞爪。
为什么会提到黎准？
难道欧阳满真的和黎准常有联系？
夏亚盈状似惊讶地捂住耳朵：“哎呀，这个我是不是不能听？”
欧阳满摇头道：“不是，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他表情淡定，语气里却是满满的无奈，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调侃。
黎沧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可他不敢问，也知道自己没资格问。
他只好又捻起茶杯，企图用温热的茶水冲淡这令人发狂的失落感。
欧阳满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在场的几个人。
夏亚盈活泼又健谈，最近刚买一间小公寓，正向身为知名室内设计师的方一策寻求建议。
方一策一提到本职工作就来劲，开着计算机和她聊预算，顺便推销自己工作室的设计方案。
谢家淇则是一如既往，贴在方一策身边捏他的长发玩。
至于黎沧……
冷着脸连续喝了好几杯茶，颇有种借酒消愁的气势。
欧阳满想起，他之前也见过黎沧这模样。
是在《凄凉镇》的庆功宴上。
他冷不丁道：“小黎老师。”
“嗯？”
黎沧转过头来，眸色沉沉。
“刚才试镜投票你都投给谁了？”
谢家淇失笑道：“这是能说的？”
欧阳满摸了摸鼻子：“随便问问。”
“可以说的。”
黎沧放下了茶杯，“我投给了淇哥，小夏，还有……欧阳老师。”
报名字的顺序，称呼的差异。
以及中间的停顿。
“这样啊。”
欧阳满淡淡应着，同时感觉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理清了一些。
且不论黎沧这句是真是假，至少他没必要对江万树说假话。
所以，他喜欢的人现在真的就在这间包厢里。
而现在包厢里。
只有五个人。
欧阳满重新开始捋他手头的线索。
男性，比黎沧年长。
行事风流，眼里没有黎沧。
以及……
带咖啡的自拍。
零零散散，最终指向的是——
谢家淇？
欧阳满沉默了几秒，抬眸扫了下谢家淇身上的花衬衫。
果然。
连穿搭都很花蝴蝶。
欧阳满淡定收回眼神，心里却因为这个结论而掀起轩然大波。
有震惊，有困惑，有难以置信。
当然，最多的还是羞愧。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个十年八载再出来。
耳朵已经开始发红了。
脸上还是面无表情。
人要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很难的，尤其是在发现自己犯了个那么愚蠢的错误之后。
在这一刻，欧阳满有了悄悄删掉黎沧，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冲动。
但是在下个瞬间，他又否决了这个念头。
原因有很多。
或者说，借口有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是欧阳满察觉到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事实上，在网上和黎沧聊天其实还挺开心的。
和他起初认为的不同，黎沧脾气很好，脑子里也没什么弯绕。
哪怕有不高兴的，也只是发几个小狗哭哭的表情包，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也因为这样，他才可以披着江万树的身份，很放心地和黎沧相处。
他不用在意自己的措辞，也不用思考对方是否话里有话，甚至偶尔说话还会不过脑子。
这种轻松和工作后的长期休假不一样。
更像一种由内而发的，无忧无虑的自在。
当然，这种轻松其实建立在黎沧对他的信任，和他对黎沧的欺瞒上。
但是在今天之前，他都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毕竟黎沧喜欢赵思奇。
是赵思奇的帮凶。
他们俩一个两面三刀。
一个小肚鸡肠。
很公平。
结果现在。
这个前提被推翻了。
这么一来，他的一切行为都开始变得站不住脚。
同时他也意识到，他之所以讨厌黎沧，是他自己先把黎沧框在了和自己敌对的位置上，然后又拿着黎沧的言行去对号入座。
换言之，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任何事情，自然都是不公平的。
一旦从这个框架里跳出来，就能很轻易地发现，黎沧除了不怎么搭理他，偶尔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之外，根本没做错过什么。
甚至，黎沧还在演出时帮过他，给他送咖啡，刚才试镜还给他投票。
至于之前黎沧让他离赵思奇远点，或许是因为他早知道赵思奇不怀好意。
反观他自己。
偷看黎沧的微博小号。
装陌生网友去接近黎沧，变着法地折腾黎沧……
恶劣、幼稚。
令人发指。
欧阳满叹了口气，心头升起浓浓歉意。
面对往常爱吃的乌冬面，也突然感觉有些食不知味。
他忍不住偏了偏头，然后正好看见黎沧在给谢家淇倒茶。
清茶从壶嘴中汩汩而出，白烟淡淡。
黎沧脸上也挂着很淡的笑容，类似于一种满足的表情。
谢家淇没看他，还在忙着和方一策说话。
欧阳满没发现自己的茶杯也是满的，心里又多了一丝惋惜。
为黎沧的审美。
也为黎沧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暗恋。
毕竟，谢家淇这个花蝴蝶不是谁都可以惹的。
且不说方一策的背景，就光是谢家淇的本性，就足够把这个呆头呆脑的小鬼吓一大跳。
欧阳满想，或许他该好好劝劝黎沧。
可是他之前那么支持黎沧，现在又突然劝他放弃，会不会很可疑？
所以他想，要不先拖着吧。
拖到……
有机会和黎沧坦白的那一天。
“哎呀！我怎么能忘了这事！”
夏亚盈突然拍了拍掌，高兴道，“今天机会难得，我们可以拍个合照吗？”
谢家淇笑道：“我和方一策都可以，不过你可能还得问下……”
欧阳满敛起心神，淡淡瞥他一眼。
谢家淇收到警告，识相闭嘴。
黎沧察觉到他们的互动，眼神一黯，却还是放下茶壶，缓缓点了下头：“可以的。”
夏亚盈喜出望外，立即点开前置相机，调整位置把所有人都框了进来。
但她仔细看了会儿，还有些不满意：“小黎老师出框了，再过来一点。”
黎沧跟着她的手势往前挪。
“再来一点点，好很完美，就是这里！”
黎沧随之定住，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下飘了飘。
一只白皙的手掌正撑在榻榻米边缘，手腕处的骨节上沾着一滴不显眼的水渍。
五只手指自然地弯曲，像一排错落有致的拱桥。
这只手就在他手边不到两公分的位置。
仿佛只要他向前一伸，就能轻松地将其握进手心。
“来看镜头！”
夏亚盈摆好了比耶的手势。
黎沧抬头望过去，手情不自禁地悄然向前挪了一点点。
夏亚盈道：“谢谢满哥——”
咔嚓。
画面被定格下来，映出五个人的微笑。
而桌上，整只巨螯蟹占据了近四分之一的桌面，各个肢节间还摆满了各种鱼类的刺身，宛如某种肉食主义者的暴力美学。
在镜头没拍到的桌下，有两只小尾指靠到了一起。
说是靠着，其实它们并未触碰到彼此，仍保持着一段微不可见的距离。
天色再暗一些，聚会结束。
欧阳满回到了御水湾的家里。
门一开，玄关和客厅的顶灯自动亮起。
白光洒遍空旷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上，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欧阳满没来由地感觉到有些不习惯。
可他分明早上才从这样的家里走出去。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他进浴室洗了个澡再出来，发现手机在桌上不停震动。
【群聊-长北四人组及其家属】
夏天夏天：[图片][图片][图片]
夏天夏天：[链接]我还发了微博！
谢奇怪：已转，莫辜负。
方方：1
M：为什么是四人组？
[谢奇怪已修改群名为长北3 1人组及其家属]
M：……
两条消息发完，欧阳满猛然发现一个问题。
他两个微信号的名字实在太像了。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可黎沧都见过，保不齐会联想到什么。
但是，现在再改会不会又有点欲盖弥彰？
他正犹豫着，黎沧在群里说话了。
12-3：很好看，谢谢。
下一秒，微信小号弹出新消息。
傻逼恋爱脑：我和他有第一张合照了！
傻逼恋爱脑：他好好看，我要把这张照片打出来挂在床头！
然后是各种小狗表情包连打近十条。
欧阳满：“……”
精神分裂？
手指在键盘上呆滞很久，最终憋出来一句话——
W：不错不错^ ^
欧阳满发完这句话，就登上了自己的微博大号。
说实话，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上过这个号了。
一开始是因为被经纪人管着，现在则是因为用惯了江万树那个号。
这么一登录，看到新消息处写着999 时，还有种不真实感。
点开@ ，基本都是来自夏亚盈那条合照博。
他动动手指点了转发，顺便关注了夏亚盈。
但在点开黎沧的微博蓝名时，他犹豫了。
黎沧这个微博号就是他的大名，主页里只有一条转发的合照。
配文也很简单：“谢谢大家，今天真的很高兴。”
很有冷藏凌晨风格的一句话。
愧疚悄无声息地漫上来。
手指最终还是点下了关注按钮。
【你已与@黎沧互相关注。】
此外，微博又跳出来不少新评论提示。
【失明六十年，看到这张照片重见光明了，特来感谢神医们。】
【《长北六街》今天选完角，明天就该公演了吧？六个小时了！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歇！】
【我有个朋友临死前想知道满哥旁边那个小帅哥是谁！急，在线等。】
【她的朋友就是我，但是我找到了，各位请看[链接]】
消息有点多，欧阳满看着看着就躺回了床上。
被子一盖，困意急速袭来。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手指下意识地点进了那条链接。
页面跳转，弹出来的是《长北六街》官网。
主创团队里，赫然显示着黎沧的照片和个人资料——
黎沧，年龄二十二岁，去年刚毕业于国内顶尖音乐学院钢琴系。
长相漂亮又精致，留着个潇洒的狼尾头。
眼窝深邃，瞳仁黑黝黝的，有种介于少年与男人的别样吸引力。
现担任星云剧院首席钢琴师，并负责《长北六街》主题曲的作曲和作词。
再往下，则是黎沧的过往履历。
从十七岁到现在，短短五年时间，便斩获千火杯、流云杯、金钟杯等数个顶尖音乐赛事的金奖。
分明是黑底白字，却闪耀着夺目的金光。
页面到底，一段视频自动播放。
视频里，黎沧正穿着白色西装坐在钢琴前，李斯特的《爱之梦》从他指尖缓缓淌出。
他头发剪得很短，鬓角也规规矩矩地与耳朵齐平。
脸颊上还有些未消退的婴儿肥，眉眼间充满稚嫩感，看起来还是个高中生的模样。
可他弹琴的水平一点都不稚嫩。
修长的十指飞扬，对节奏的把控近乎完美，让人目酣神醉。
手臂与脑袋都随着音乐而轻轻摆动着，仿佛他已融化在旋律当中，一举一动都熠熠生辉。
欧阳满眨了眨眼，感觉这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黎沧。
也可能黎沧一直是这样的。
只是他之前从没有在舞台下看过他。
不过，看着黎沧这圆鼓鼓的侧脸，倒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夜再深了些，床头的小夜灯自动亮起。
倏然，微信小号里跳出新消息。
傻逼恋爱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傻逼恋爱脑：大师，创造机会真的有用！
傻逼恋爱脑：他关注我微博了！
然后又是连续几条表情包。
欧阳满无意识地笑了笑。
这也太兴奋了。
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为了摆平自己惹下的麻烦，也为了守护好友的恋情。
还是得想想办法。
欧阳满迷迷糊糊地想着，缓缓合上了眼睛。
视频还在后台继续播放。
悠扬琴声潺潺而过，穿过昏黄色的灯光，最终流入如墨一般的夜色。
手机时不时闪出来几条新消息。
这个家好像没有平时那么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