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妄不懂。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相似的话被冒牌货说出口,他心里一样会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男人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中,目光钉在屋内的两人身上。
这样的对话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一种隐秘的嫉妒在心底迅速滋生,张牙舞爪地昭示着存在感。
江妄的思绪跟着面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回到了多年前相遇的游轮上。
*
7月24日黄昏,一艘游轮缓缓驶离D市港口,按照预定路线南下,开始为期十天的航行。
游轮的主宴会厅里即将举行一场慈善拍卖,大部分宾客都聚集到了那里,甲板上反而安静得有些惬意。
船尾,围杆附近正放着一个宽大的画架,上面是半幅夕阳海景图。
画架边上的男人手里拎着一份报纸,目光落在版面上方的标题处,手里的画笔插在颜料盘里半晌都没动过。
D市最近的头版头条,江氏集团总裁车祸身亡,江总生前江氏集团正在面临破产清算,车祸有人为的可能,案件正在调查中。
男人双腿交叠,借着夕阳的光线,漂亮的狐狸眼忽而转了目光,看向边上的助理,“江颜的车祸案调查得怎么样了?”
助理回忆片刻:“虽然立案侦查了,但目前来看,意外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有些好奇地询问:“谢总,您和江总打过交道?”
助理是在男人接管谢氏之后被提拔上来的,他跟着谢总这么长时间,竟也不知道谢总和江氏总裁还有几分交情在。
“她帮过我一点小忙。”男人语焉不详地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画笔边缘,指尖轻轻摩挲,似乎在思考某些问题。
恰在此时,灯火通明的甲板上突然一阵骚乱,喧闹的人声逐渐传到船尾。
男人的视线向声源的方向望去,隐约听见几句“抓人”“别让他跑了”之类的话。
还没等边上的助理去确认发生了什么事,便见一个人影忽然从甲板背阴处窜了出来,直往谢朓这边冲。
来人浑身狼狈,半个身子被酒水淋湿,湿漉漉的,头上有伤,鲜红的血色向下蔓延,在侧脸和衣服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海风将那股子酒味吹到了谢朓鼻尖,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两个保镖立马上前将少年人制住,肩膀被按着,他奋力挣扎,却逃脱不了两个彪形大汉的压制。
“放开我!”
他这副尊荣加上那边间或传来的喊声,实在让人忍不住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刚刚闹事逃窜出来。
少年人挣扎不开,反被警惕的保镖按倒在地,他迅速找到了在场唯一一个管事的,抬眸恶狠狠地看向谢朓的方向。
谢朓瞬间对上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
崩溃、歇斯底里,把这样的形容词放在少年人身上半点都不为过。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甲板另一边跟随而来的脚步声。
谢朓一抬手,身边的助理会意,直接迅速抬脚离开前去堵人。
助理和安保公司battle的声音间或传来。
“滚滚滚!不知道谢总在这边写生吗?来捣什么乱!?”
“可是……”
安保公司的负责人焦头烂额,既不想放过扰乱宴会的罪魁祸首,也不想打扰宴会主人,只道:“刚才江家那小子在宴会厅用酒瓶砸伤了人,还请谢总小心,我们一定会全力解决这件事……”
谢朓听着,放下手里的东西,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人,“你是江妄?你刚刚砸的人怎么样了?小孩,在这里伤了人可是要吃官司的。”
“你就是谢家的那个主事人?哈,和那群人一样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江妄咬牙切齿地怒吼。
谢朓不答,只问:“你和谁一起来的?”
少年人咬着下唇不答话。
谢朓觉得有些头疼。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探手准备擦拭江妄颊侧的血迹。
但少年人灵动而充满野性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在手伸过去的一瞬间,张嘴狠狠咬住谢朓的虎口。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牙齿在皮肉上狠狠研磨。
剧痛之下,谢朓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保镖按住江妄的下巴,疼痛迫使他松了口,少年人一双眼睛还死死盯着谢朓的脸,好似非常得意,挑衅意味十足。
“你和那群人没有分别,都想收购我家的产业,我不会同意的!”
谢朓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尖在齿痕处轻轻摩挲,他嘴角上挑,笑眯眯的,“你说的对,但,这是我的地盘。”
江妄身体顿时一僵,一股凉意从脊背上窜,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半小时后,谢朓让人往他身上套了全套救生衣,腰上缠着结实的绳索,自己上了汽艇,保镖一脚油门,江妄被托在汽艇侧后方一路向岸边靠近。
速度不算快,但在海上起起伏伏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海风吹得人脑仁生疼,一路上那姓谢的一直在向江妄发问:“你清醒了没?你爹要是救不回来你就得比他先进去了哦?”
“喂?还活着吗?”
“我的确是个做东的,收购江家产业的事情也的确想分一杯羹,小少爷想不想和我交易?”
“还听得见吗?”
这简直是谋杀!!!
被拖回港口岸边之后,江妄脑海里只剩下这六个大字。
他像落水狗一样跪在地上,夕阳的光线晃得他一阵晕眩,海水呛得他止不住咳嗽。
“清醒了吗?”谢朓拿着手机开口问他。
江妄已然说不出话来。
谢朓大概是已经和谁通过了电话,了解到了关于他的一些新消息。男人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烟,打火机“叮”的一声响,尼古丁的气味朝江妄靠近。
江妄看见了谢朓的鞋尖。
“江家的产业资金链断流这么厉害,凭你自己根本没办法补足亏空,你知道要往里面搭多少钱吗?”
“找人接手是迟早的事情。”
腥咸冰冷的海风中,谢朓叼着烟卷上下打量一眼落水狗,轻描淡写地问:“想翻身?不如找我。”
跪坐在地上的江妄好不容易缓过来,便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气喘吁吁,抬头看着这个有些漫不经心的男人,忍不住问:“你要帮我?为什么?”
谢朓轻笑道:“小孩,一见如故,懂吗?”
*
回忆一闪而过,江妄只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可曹子玉却觉得对方那阴郁的眼神简直快要把自己洞穿。
如果眼刀能杀人的话,曹子玉感觉自己正在遭受凌迟的酷刑。
就跟当年他询问谢朓两人的感情被矢口否认时,江妄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谢朓那一句“胡说八道”,曹子玉被江妄暗戳戳针对了两年。
以至于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对江妄这个人敬而远之。
此刻被江妄的眼神凌迟,曹子玉心里发怵,“啊哈哈哈哈……我临时查房,和陈先生聊了两句。”
江妄审视着曹子玉僵硬的动作和颤抖的声音,语意不明:“第一次看你这么健谈。”
曹子玉:“……”那也是分人的,除了和你这个臭小子,他在其他人面前都很健谈。
谢朓看着江妄半点都不尊老爱幼的模样,有些怀疑自己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他觉得有些奇怪。
这两人的关系以前有这么差吗?江妄对他为数不多的友人都很尊重,除了徐云熙。
现在却是两句话就快要吵起来一样。
谢朓适时开口道:“你人回来了,我的晚饭跟回来了吗?”
他说着,苍白的手绕过床边的曹子玉,直直地伸向江妄。
江妄的注意力顿时被谢朓拉走了。
“禁食12小时,谨遵医嘱懂吗?”
“你家厨子是被解雇了吗?”
“回去就解雇。”
曹子玉在边上听着,隐隐有种想翻白眼的冲动。
江妄真的不知道谢朓的身份吗?
这种仿佛回到十年前两人斗嘴现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左看看,右看看,趁着江妄走进来的空挡,脚步极快地从这人身侧溜了过去。
“那什么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相处哈!”
曹子玉丢下一句话,脚一迈出病房门就开始迅速加速,一溜烟跑没影了。
江妄回头瞥了一眼,没什么太大反应,病房里霎时一静。
谢朓实在好奇,“你和曹医生看起来关系不好?”
曹子玉好端端的,怎么有些怕这个小辈似的。
江妄道:“不熟。”
他们的关系估计只能至于“认识”这个范畴,爱人过世之后,江妄活得太过封闭,除非工作必要,额外社交基本为0.
没有谢朓作为纽带,他和许多人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也就那样。
他眼神里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厌烦。
谢朓:“……”
他一摆手,懒得和这人费话了,“退下吧。”
臭小子如今脾气差也是应该的,本身就不是个没礼貌的人,没了约束之后只会更糟糕。
谢朓一闭眼,眼不见心不烦了。
江妄却好像对他的反应不太满意,“怎么?你想反悔?想要联系之前的雇主也可以直说,成全你。”
谢朓轻叹一声,一脸的“真拿你没办法”。
他把放在另一边几乎要报废的手机扔到床头的矮桌上,往前一推。
随后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探出一只手朝身后的江妄摆了摆。
“再见,不送,把门带上。”
江妄:“……”
他一堆怼人的话无处发泄,只恶狠狠地留下一句:“后天参加晚宴,给你机会见徐云熙。你最好信守承诺。”
“咔哒”一声,房门被轻轻关上,谢朓转过身来,桌面上的手机已经失去踪迹了。
谢朓的表情一言难尽。
江妄这小子真是。
一如既往。狗模狗样的。
*
深夜,别墅三楼主卧,落地窗边放着茶桌和两张躺椅,江妄将手上属于陈熙的资料放下。
微信通话开着免提,传来细碎的声响,“恢复数据还比较简单,明天交给你。”
“嗯。”江妄应了一声,他坐到椅子上,挂断电话,手机屏幕上是搜索引擎的搜索记录。
【提问:死而复生是真实存在的吗?】
下方的回答也很有意思。
【我下面有人:如果是攒够了功德借尸还魂也是有可能的哦~净灵寺香火咨询中心电话:133xxxxxxxxxxx】
江妄脑海里像回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审视“陈熙”身上的所有异常。
当无数种巧合碰撞在一起,最不可能的事也将成为可能。
江妄定定地盯着屏幕看了两眼,拿起桌面上的红酒杯一饮而尽。
半杯红酒下肚,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酒精的作用下,大脑逐渐晕眩,江妄抬手捏了捏眉心,困意逐渐上涌。
他半眯着眼,神经元被酒精麻痹欺骗,视线中漂浮的线条渐渐编织成画面。
穿着一身居家服的谢朓交叠双腿坐在那里,流水一样的丝绸面料在月光下闪着光亮,脸上是个金丝边眼镜,唇边的笑容格外缱绻。
“谁又惹到我们家小少爷了?”
江妄抿唇,他阖眼,小声呢喃。
“你应该骂我一句,然后把我打醒。”
“你和他一点都不像。”
“啪。”江妄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与此同时,疗养院病床上的谢朓猛然惊醒。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心有余悸地抚了下胸口。
坏了,好像梦到有痴汉。
[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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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