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促的笑声实在太过明显。
江妄顿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狼,目光一斜,狠狠剜了谢朓一眼。
谢朓悠闲地瘫在床上,连洗胃后的不适都随着江妄吃瘪而被抛之脑后。
他时不时瞄一眼江妄,对方衣袖往上挽了半截,手臂青筋暴起,一看就在暴怒的边缘。
哈。
江总还是这么注意身材管理。
他以前就觉得自己大概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否则怎么会喜欢看江妄气急败坏的样子。
至于江妄和徐云熙的过节,那真是老生常谈了,谢朓用脚趾头都能想出这两个人闹掰的八百个理由。
江妄大概是觉得这种被徐云熙狠狠踩一脚的事情实在太丢面子,拿着手机离开了病房。
但房门只是习惯性虚掩着,隔音效果大打折扣。
江妄语气冰冷地对电话那边的助理说:“让他看总部下一季度的安排表!嘉瑞的事情还有得谈。”
“打不通就接着打!”
走廊里传来江妄的怒吼。
约摸五分钟后,江妄如愿和徐云熙通上了电话,可惜语气不像是谈合作,倒像是要打架。
这针尖对麦芒的感觉让谢朓隐约觉得,见徐云熙这事,很可能要指望不上江妄了。
谢朓躺在柔软的床垫上,输液架上吊了半瓶葡萄糖,他不觉得饥饿,但药物遗留反应让他上下眼皮直打架。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听清江妄的安排,只觉得耳边吵闹得厉害,但却异常安心。
谢朓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病房内没开灯,输液针已经撤掉,床头边上的心跳监测仪器兢兢业业地工作,病床边上还杵了个人。
乌黑的一道人影,差点没把谢朓吓出个好歹来。
他抬手按亮了床头灯。
这人谢朓还认识,江妄的助理薛睿。
薛睿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看到谢朓睡醒差点喜极而泣:“陈先生!你终于醒了!”
谢朓下意识蹙眉,两秒后才反应过来,这个“陈先生”是在叫他。
薛助理几句话就说明了情况。
因为服用了过量安眠药,谢朓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晚,避免药物残留的负面影响。
谢朓沉默片刻,“你确定他是要和徐云熙谈合作,不是要和他约架?”
薛助理:“……”
也不是那么确定。
毕竟江总这两年脾气越来越差,要不是碍于脸面又年岁渐长沉稳许多,估摸着真的会忍不住跟徐云熙动起手来。
谢朓转了转手腕权当活动筋骨,把薛助理手机的牛皮纸袋拿过来,打开一看顿时露出嫌弃的眼神。
袋子里装着一套黑色运动装。
舒适,但是却是非常大众非常随意的款式,换个形容就是,丑。
谢朓从前是个学美术的,几年艺术生经历让他残留下来挑剔的审美,这种没什么品味的运动装是会被第一个pass掉的。
但这种严苛通常只针对谢朓自己,前些年他给江妄准备的衣服一直都是这种休闲风格。
因为很青春很阳光,一定程度上能中和江妄那段时间苦大仇深的压抑感。
现在他在江妄眼里很像落水狗吗?
谢朓把纸袋子扔到一边,觉得身上的病号服简直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他不禁质疑江妄的审美,“这是江妄准备的?”
薛睿点点头,“算是。”
其实收到这项任务的时候,薛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总和他说要给一个刚成年的少年准备一套能见人的衣服。
并且还要他在这里守着对方直到对方醒来,就好像生怕这人落跑似的。
不过,等见到这少年的真容,他突然有些明白,近几年活得越发孤僻的江总怎么对个陌生的少年这么上心。
他遮遮掩掩地打量着谢朓的长相,心底暗暗震惊。
这人和谢总长得是真像。
谢朓假装没看到薛助理鬼鬼祟祟的眼神,也顺便屏蔽了这套新衣,“你去找人调查一下我前两月有没有和可疑的人见过面。”
薛睿:“……啊?”
谢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吞药自残,结果现在脑子有点残了,有点不记得最近做了什么奇葩事。”、
薛睿表情无语,使唤人之前怎么着也得认清身份吧?
“抱歉,我只为江总服务。”
谢朓十分坦荡地指了指装衣服的纸袋,表演欲顿时上来了,道:“那你猜送衣服之前我们在做什么?你尽管去请示他,他会同意的。”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在他搞清楚现状之前,江妄金丝雀这个人设他是不打算丢下了。
薛睿敷衍地扯出一抹礼貌的微笑。
“如果江总同意的话。”
他从大学毕业开始,已经做了四年江妄的生活助理,他也见过从前江总和谢总相处的场景,更明白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多不可撼动。
单凭和谢总相似的容貌就像上位,痴人说梦。
薛睿拿起装衣服的纸袋,转身就走,“如果江总有吩咐,我会再来,陈先生注意休息。顺便,这里的贵宾单人间住院费三千一晚,记得结账。”
谢朓看着被狠狠甩上的病房门,又心安理得地躺回床上,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余额。
余额不会变多,有的只是每隔一个小时就增加好几条的催债信息。
谢总自从接手谢氏就没有这么捉襟见肘过。
江妄这小子,怪扣门的。
就算原身看起来恶意满满想要嫁祸江妄搞臭他的名声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嘶……等等。
好想他现在的形象确实有点不是人?
——但这个他谢朓有什么关系呢?
谢朓表情平淡地上下翻找社媒通讯录,试图找到一个能给他解决困难的冤大头。
还没有什么收获,便突然听见了敲门声。
谢朓抬眸看了一眼房门。
这么有礼貌?肯定不是江妄。
谢朓:“进。”
“你好,查房。”走进来的棕发男人穿着一身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查房记录单,戴着一副平光镜,表情严肃,看起来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
但对方的胸牌上写着一个谢朓熟悉万分的名字——曹子玉。
谢朓看了一眼这位装模作样的医生,语气嫌弃道:“你一个中医来查急诊科的病房?”
曹子玉顿时一噎,大概没想到他挂在疗养院角落的名医介绍这么显眼。
他故作矜持地整理了一下一带,好像被人知道身份是个多么骄傲的事,“咳。急诊科人手不够,我来这边帮个忙。”
纯放屁。
这家疗养院一天接待的病患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怎么可能有缺人手的时候。
谢朓直言不讳:“装什么,你就在这挂个牌领分红,闲得身上长虱子了?这个点儿还有时间到处走。”
曹子玉惊得手里的空白本子都差点掉到地上。
还没来得及狡辩,面前这位长得和他发小有些相似的少年就再度开口了,“你就是听说江妄带了个长得和亡夫很像的人来就诊,所以赶过来看笑话。”
“想看江妄选的替身到底长什么样?”
“满意吗?”
曹子玉尴尬地捏着手里的东西,站在离病床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一时间进退两难。
他觉得这人嘲讽的语气听着怪耳熟的,和谢朓那b人简直一个样子。
曹子玉尬笑一声,“你能被江妄带来,肯定有点过人之处,我就是好奇……”
谢朓朝他翻了个白眼,“怕不是等会儿要去我坟前嘲笑我识人不清,江妄这臭小子最后还是出轨了?”
曹子玉被戳破心事,光顾着紧张了,只听清楚了那个“我”字,他顿觉少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透着一股子冷意。
夜幕已至,疗养院位置偏僻,窗外只有几盏路灯明明灭灭,病房内,床头灯的冷光衬得少年的半张侧脸如同鬼魅。
哈哈,这小子刚刚说嘲笑谁……?
简直见了鬼了!
曹子玉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胳膊,一股子寒意从脚底直往头顶窜,牙齿都跟着打颤,“药都乱吃了就不许乱说话了哈……姓谢的都走了五年了,你小子怕不是当了回替身就把自己当本人了吧?”
谢朓没有第一时间答话,只是把动作熟练地伸手按下病床边的按钮,电动折叠床自动调整成了一个适合倚靠的角度。
曹子玉又是眼皮一跳。
这家疗养院的病床都是定制的,遥控按钮藏得非常隐蔽,这个第一次住进来的病患是怎么知道的?
谢朓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找了一个最致命的秘密:“你7岁的时候和我说隔壁班那个孩子好看,每天放学都要去偷偷看他一眼。”
“初中的时候分到一个班,你才发现对方是个男孩子。”
“大二的时候学着别人网恋,结果对方是你室友……”
“停 !!!”曹子玉脸色涨红发出一声怒吼,“哥!你确实是我谢哥!别说了行吗!”
谢朓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补全了后半句:“很不幸,这三个都是同一个人。”
“我死了五年了,你和那个姓沈的怎么样了?”他笑眯眯地八卦道。
曹子玉顿时像是斗败了的公鸡,额角翘起的一缕头发都有些耷拉下来。
他话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我就想八卦一下江小哥的私生活,你至于这么记仇吗……”
谢朓这人一般不记仇,他有仇当场就报了。
曹子玉想来看江妄的笑话,谢朓就当场回了一个笑话。
他无疾而终的恋情,是他能记一辈子的痛。
曹子玉拉过边上的陪护椅,一脸菜色地坐了下来,也没有回应旧事的打算。
谢朓唏嘘一声,“我这不是怕你不信吗?”
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放灵异小说里都得掂量掂量。
“你一个当医生的,肯定把唯物主义刻在心里,不下点猛料你怎么信任我?”
曹子玉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一脸高深莫测,“我可是个中医,况且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谢朓略有些无语地看他,“看样子你早就做好被逐出师门的准备了。”
曹子玉轻哼一声,稀奇的目光开始上下打量病床上的谢朓。
“唉你别说,这人和你长得真挺像的,以我阅文无数的经验来看,你这肯定是功德加身死而复生了。”
曹子玉说得十分笃定。
谢朓撩起眼皮瞥他,嘲道:“我有个屁的功德?当年恨我的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编瞎话也不说个靠谱的。”
曹子玉摇头晃脑,“怎么没有?你都不知道,你走之后,但凡在谢氏旗下的基金会,每年的支出都至少上涨了一倍,真金白玉地撒出去,能听个响倒也正常。”
“好像是说去清泉寺参拜的时候遇上个算命的,对方就说了句‘积善积福得偿所愿’,江小哥就真的信了……”
曹子玉说着一阵感慨,掰着手指头都算不明白江妄到底撒了多少钱。
应该是个天文数字。
爱人过世五年仍旧忠贞不渝,这的确是个令人动容的故事。
但谢朓听罢,只是双手交握搭在小腹处,语气平淡地说:“基金会这么随意挥霍,怪不得徐云熙会和江妄闹掰。”
谢朓清楚徐云熙的性子。
他是个薄情重利又十分理性的人,因为确实认可江妄的能力,所以大部分时间可以忍受江妄的乱吃飞醋行为。
徐云熙可以接受用慈善装点门面压下一些可能存在的非议,却绝对接受不了如此大的开支。
更何况是为了给谢朓攒功德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
可江妄会。
江妄在谢朓的事上从来没有任何底线。
这是两人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曹子玉:“……?”
不是,这对吗?他有提到徐云熙吗?怎么就从真爱无敌转到利益至上去了?
曹子玉一脸震惊地看他,“你都不感慨一下的吗?有时候我觉得江小哥跟了你真是错付了……”
谢朓没说话,只淡笑一声。
其实谢朓如今的外表一眼就能看出些少年气,很年轻,那狐狸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让曹子玉猛然回忆起少年时代的谢朓。
这混蛋最爱欺负人,每次恶作剧成功就会露出这种偷了腥的眼神。
他顿时明白了谢朓的意思。
——江妄是他选的人,他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男人的脾性如何。
坏了。
曹子玉撇撇嘴,觉得自己谴责的话都好像在夸他一样,顿时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这种在谢朓手里吃瘪的感觉可真是久违了。
曹子玉摆了摆手表示认命,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以为你会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江妄。”
谢朓这个人真是怪得很。
你说他重感情,他从老巷子搬走之后,从不主动和曹子玉联系,两人至今还留存着浅薄的友谊,都多亏了曹子玉曲折坎坷的情史,谢朓在看他笑话这件事上从不缺席,以至于曹子玉都有些习惯了,就连死而复生这种事都闭着眼睛信了。
你说他不重感情,曹子玉每次滔滔不绝的吐槽这人都有认真在听,把曹子玉的糗事整理了一箩筐出来,后来他工作不顺,又大手一挥把曹子玉内推到了疗养院,被老中医看中收了做徒弟。
谢朓总能知道如何拿捏每个人的软肋,即便保持着若即若离甚至利益纠葛的关系,也仍然让人忍不住靠近。
他曾被无数人注视追寻着。
而江妄比外人更近一点。
江妄是唯一一个突破社交壁垒,真正走到谢朓身边的人。
所以于情于理,曹子玉并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个被信任的人。
谢朓的解释也不怎么走心:“哦,因为揭你的伤疤比较有趣,谁让你撞枪口上了。”
这不巧了吗,谢朓刚想找个冤大头,冤大头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曹子玉咬牙切齿:“是吗,那可真是谢谢您嘞……”
谢朓问道:“如果我给你一千万,你一个身体健全无病无灾的人,会同意为了钱去死吗?”
曹子玉闻言一愣,意识到谢朓话里有话。
“我问了急诊,‘你’是安眠药吃多了送来洗胃的……”
谢朓也觉得这事离谱极了,“我醒来时就在江妄床上,为什么吃了安眠药我也不清楚。”
曹子玉说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要不做个全身检查吧!在这得提前半个月预约,如果去公立医院更快一点,这方面我还是有点人脉的……”
谢朓伸了个懒腰,“越快越好。”
“哦对,先去警局备个案吧。”谢朓说着向曹子玉晃了晃手腕,“说不定江总明天就赏我一对银手镯。”
曹子玉:“哈!他要是知道是你,还能这么狠心?”
谢朓沉默着,眸光闪烁,半晌后才问:“我死以后,江妄怎么样了?”
旁人说他疯了,可谢朓只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了少许寂寥,尤其在旧宅的时候,落寞的鳏夫感格外浓烈。
但他还和以前一样,聪明,敏锐,感性,大事上雷厉风行,又不缺少人情味。
曹子玉不知道想起什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表情纠结,“嘶……这个,有点不太好说。”
“要不我们先说好,我第一个知道你死而复生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江妄知道。”
谢朓不甚在意地点头,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曹子玉正准备开口,病房门被突兀地推开。
江妄倚在门框边,也不知道已经听到了多少,探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男人似笑非笑地问:“你们……认识?”
曹子玉倒抽一口凉气,他这人向来不藏事,满脸都写着“心虚”两个字。
谢朓微微一笑。
“一见如故,懂吗?”
[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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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重逢